在跟着人群唱起“萤之光”为离去者送行时,压抑情绪已久的巴奈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死心离开港边,然后立刻买了上台北的客运车票。
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个充满悲伤回忆的花莲港,所有她爱的人:母亲、好友、恋人,都已不在这块土地上。
于是,她遵照与恋人的承诺去了台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这期间努力学习新的国语,半工半读念完师范学院,取得小学教师资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们一样,在当时政府保密防谍的戒严令下,连与海外取得联络一事都无法做到,最后只好死心,嫁给了从她上台北以来便对她诸多照顾的青年军人,从此绝口不提自己在花莲港名叫“巴奈”的那段过去。
爱着昭一的那个“巴奈”永远存在,但从今而后她只能以“潘乃莹”的身分活下去,才能不愧对与自己共筑家庭的那个人。
“昭一先生还记得寻找我的承诺,我很感谢。”向在场的众人交代完当年与日野昭一分别前后的经过,既是巴奈也是潘乃莹的纪家奶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谢意。“虽然造化弄人,最终我们无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来了,还有了一群优秀的儿孙,知道他也是一样,我真的非常高兴。”
一旁担任翻译兼提问者的纪海蓝早就哭得淅沥哗啦,耿霁轻搂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蓝,别哭啦,他们两人虽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是难得的福气。而且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今天现场除了奶奶跟大舅妈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喽。”
“我知道啦……”纪海蓝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开心,深呼吸止住泪,又擤了好几次鼻涕才摆脱浓浓鼻音。
是啊,如果时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现在不会有自己,也不会有端坐在茶几对面另一张沙发上的浅见时人。在场所有人,早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深受那段离得已有一段距离的历史影响。
她之前一直向外追寻着历史,却没发现,历史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爱哭鬼,哭完了吧?”耿霁捏了捏表妹红咚咚的鼻头,然后像好学生般举起手。“那我有问题要问大伯。”
“欸?”一旁的纪镇南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身上。“什么问题?”
“奶奶在我们小时候就已经是中老年人,又只留下一张分辨率不太高的结婚照,我们这一辈没发现奶奶有原住民血统还说得过去,可是大伯你们明明看过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应该也有些街坊邻居看出来了吧,为什么都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精明的耿霁一下就抓住疑点。
纪镇南看了一眼母亲,才叹气般地开口:“小时候是有邻居说过‘你妈看起来有点像山地人’,但她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只说她姓潘。老妈既然打死不认,我们也只好当作没这回事。那个年代毕竟不比现在,对原住民还有很多歧视,姨娜可能是不希望我们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才选择不说吧。”
“等等……表哥,那你是怎么发现奶奶是原住民的?”纪海蓝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表哥的预感准到离谱,就算他再怎么料事如神,还是太夸张了。
“嘿嘿。”耿霁得意一笑。“我这么常回来看奶奶,当然有机会发现你没注意过的线索,等我一下。”
耿霁起身走向一楼的孝亲房,没多久就拿出一个非常眼熟的红色麻布袋。
“我在奶奶房间看过这个袋子好几次,所以那次在花莲遇到你们的时候,看到他也有一样的袋子,就觉得案情不单纯。”耿霁坐回奶奶身边,转头问道:“奶奶,这是你的情人袋吧?”
纪海蓝回眸,看见奶奶一边摸着袋表上褪色的流苏,一边轻轻点头。
“姨娜,原来这就是你这么宝贝这个袋子,以前都不准我们碰的原因啊。”
“等一下,大伯。”直到此刻,纪海蓝才将一切前因后果串起来。“姨娜……就是阿美族语的‘妈妈’的意思。”
原来,奶奶早就透露她是原住民的讯息,只是她太习以为常,没有察觉。
“呵呵,海蓝、阿霁,你们这一辈可发现了很多我们上一辈都不知道的秘密呀。”纪镇南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她是巴奈的孙女,当她听到巴奈跟昭一分别的场景时,平常根本不爱哭的她,才特别容易受那种情绪感染而落泪吧。从之前在邱爷爷家,她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也许某部分的自己就已经感应到了。
虽然毫无科学根据,但她喜欢这种事出必有因的解释方式。
至于最近让自己背负爱哭鬼之名的另一个罪魁祸首……
纪海蓝将视线投向对座的浅见时人,他似乎已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很久,银色镜框后的棕色眼眸蕴藏着一种让她心脏紧缩的热度。
寻人任务即将告终,以后,他们还会见面吗?
才刚发现自己喜欢这个人,他们的缘分就要结束了,真有些令人惆怅。
“海蓝小姐,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快帮我们翻译一下嘛。”
注意到两人间流动的奇妙电流,浅见晴人决定跳下来帮死不开口的堂哥一把,他们这样磨磨蹭蹭的,实在看得他很焦急。
以日语发问,回答的却是英语——
“没什么,只是解释一下我怎么发现奶奶的身分。”开口的是日语破烂但很会猜别人意思的耿霁。
耿霁朝浅见时人丢去一记存心挑衅的眼神,笑咪咪地再次搂过表妹的肩。
“两位既然已经达成任务,就不跟你们一一解释这些不重要的内容了,毕竟寻人任务已经圆满结束了嘛。”
“欸……是吗?”同样口齿伶俐的浅见晴人正打算反击,就被身旁的浅见时人给制止。
“寻人任务是否结束,根据我跟Miss纪签的合约,是由雇主决定的。”沉默至今的浅见时人一开口便是撒手锏,将目光缓缓从耿霁搂着表妹的那只手转到纪海蓝的脸上。“是吧,miss纪?”
“欸?”纪海蓝不习惯浅见时人以英语的方式称呼她,愣了一下才响应:“是……I mean,YES。”
自从对战以来第一次被浅见时人占上风的耿霁微挑起眉,一脸玩味地笑了起来。“OK,那Mr.Asami还有什么事想委托我表妹的呢?”
浅见时人陷入沉思。
还有什么事是他能委托她的?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结束。
他定定地看着纪海蓝,他凝视她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纪海蓝在他的注视下脸红了,久到耿霁跟浅见晴人这两个很敏锐的家伙交换了一记只可意会的眼神。
两人一相遇就停不下来的眼神交流,被浅见堂兄弟同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给意外打断。
“不会吧……”浅见晴人首先叫出来。
“浅见先生、晴人先生,怎么了?”纪海蓝看到堂兄弟同时剧变的脸色,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我们家的爷爷……再度意外摔倒,现在身体情况很不乐观。”浅见晴人低声答道。“时人哥,现在该怎么办?你要跟我一起回福冈吗?”
浅见时人垂下长睫思考数秒,一瞬间心意已定,抬头看向巴奈奶奶与纪海蓝。“纪小姐,巴奈奶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当他缓缓说出请求的同时,也在心里诚心祈祷——
上天,求你再给爷爷一些时间。
第10章(1)
时间,对老年人而言特别残酷。
已因髋骨骨折卧床许久的昭一爷爷,数周前好不容易痊愈到能自行推着轮椅到自家庭院晒晒太阳,却因想自行站起身时造成的姿位性低血压,不慎再次跌倒,再度回到强制卧床静养的状态。
本来浅见家跟昭一爷爷本人都不觉得这是值得惊动整个家族的大事,老人哪个不跌倒的,且这次还没有上次摔裂髋骨那次严重;再说浅见家族事业规模庞大,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消息一传出去,不只是昭一爷爷这支的儿孙,连那些平素不往来的亲戚都会回来做做样子探望,昭一爷爷反而会因此而无法静养,因此决定不对外通知,仅有近身照顾他的人知悉。
岂料,本就虚弱的身体机能因无法下床活动而每下愈况,再加上次第出现的肺炎等并发症,恶化的速度出乎预料地快,到了浅见家不得不听从医师建议,紧急通知一票儿孙的程度。
拜访完巴奈奶奶当天晚上就赶回福冈老家探望爷爷的浅见时人与晴人,在听了杉原医生对他们解释了目前开始一一出现的并发症之后,心中都做好了最坏准备。
心知爷爷没有多余的时间可浪费,浅见时人在征得纪家人同意后,在请假回福冈的第三天,与特地在周间白天没课时间赶到大伯家的纪海蓝与巴奈奶奶透过网络视讯联机,准备为爷爷完成挂心近七十年的心愿。
当两边都把视讯联机给设定好后,架在昭一爷爷病床前的投影屏幕,出现了身着初次见面时正式装束的纪海蓝,以及特地打扮过、穿着高雅套装的巴奈奶奶的身影。
“昭一爷爷,您好,我是巴奈的孙女纪海蓝。因为奶奶现在只能用写的表达意思,所以会由我来帮她念出她想跟您说的话。”一开场,纪海蓝便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说好,要让这场会面充满开心的气氛。
“海蓝小姐,那就麻烦你啦。”被纪海蓝开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爷爷也露出开心的笑脸。
分离超过一甲子的昔日恋人,一开始只是盯着对方在屏幕上历尽岁月的样子,不知该跟对方说些什么才好。
“昭一爷爷,你有没有想跟奶奶说些什么呢?”纪海蓝引导气氛的开朗嗓音响起。
“我……”昭一爷爷面带羞赧地微笑起来,像回到与巴奈初遇的十六岁秋天,踌躇半晌,才看着屏幕轻轻开口:“巴奈小姐,分开的这些年,你好吗?”
即使隔着屏幕,浅见时人也感觉得到,在另一边拚命眨眼的纪海蓝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纪海蓝接过奶奶以微颤的手写下的纸条,力持平静地念出声:“在分别之后……我也一直挂念着昭一先生的安危,听到您也平安地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嗯。”彷佛将纪海蓝当成年轻的巴奈,昭一爷爷开始敞开心门。“听说你到台北完成了学业,成为小学教师,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们的梦想呢。”
“这是因为昭一先生才成为可能的梦想,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达成它。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对你守住的承诺。”低头念着奶奶写下的字句,纪海蓝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泪水。
“那样就很足够了。”昭一爷爷的眼角也有泪光,轻轻点着头。“那样就很足够了。”
画面里的巴奈奶奶也跟孙女一样擦起眼泪,浅见时人抽起面纸为爷爷拭干溢出眼角的湿意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的眼泪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泪,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说好要营造开心气氛的,自己却先哭了,还带动两个老人也跟着落泪,这个女人,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此刻只能看着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现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颊上的泪滴,并且永远不再让她哭泣。
这样的心情太强烈,已到了浅见时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纪小姐,别哭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她的身影,微哑的嗓音中带着无奈:“你这样,我们的爷爷与奶奶都被你感染了。”
“唔……对不起,浅见先生。”纪海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呵呵,时人,海蓝小姐率直得很可爱呀,你不觉得吗?”昭一爷爷忽然领悟什么似地笑出声。“巴奈小姐,你的孙女真可爱,一双大眼睛很像你年轻时的样子呢。”
画面里的巴奈奶奶也笑了,提笔再写下一句话。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轻时一样爱哭……ina!”纪海蓝念完纸条,忍不住红着脸抗议。
“哈哈哈……”昭一爷爷开怀地笑起来。“像你很好。像我这个长孙,无趣得让人跟他在一起时就想睡觉,完全不像我年轻时那么开朗,可是令我很担心呢!”
“爷爷!”浅见时人无言地看着出卖自己的爷爷。
两个老人意外地因为孙辈的话题而笑开了,浅见时人与纪海蓝只好苦笑地对看一眼。
算了,只要爷爷奶奶能开心笑着,怎样都值得,怎样都无所谓。
笑声渐歇,昭一爷爷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凝视屏幕中昔日的恋人。“巴奈小姐,与你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贵重的宝物,在我人生许多艰难的时刻,给了我无比的勇气,我衷心感谢上天让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见你。”
停顿一下,昭一爷爷扬起一个满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后的阶段将这件事传达给你,我已了无遗憾。”
屏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微笑半晌,才缓缓提起笔,写出自己的回应。
“昭一先生……我也是。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一秒都没有后悔过。”纪海蓝念着纸条,努力让自己的泪水不要再流出来。“谢谢你在这么多年后还遵照承诺来寻找我,能再见你一面,知道你也过得很好,我真的非常开心。如果做得到的话,请为所有爱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会尽力的,也请你多保重。”昭一爷爷轻咳起来,流露出力不从心的表情。
“爷爷,”浅见时人担忧地看着爷爷越来越疲惫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话,要不要早点休息?”
“时人,你真爱担心。”昭一爷爷看着孙子拧紧的眉笑起来。“这么像个啰嗉的老妈子,可是会娶不到媳妇的唷。”
“爷爷。”浅见时人不悦地压低声音,看见屏幕上纪海蓝转头偷笑的样子,表情更加懊恼。“这种事不需劳烦您操心。”
“海蓝小姐,”昭一爷爷无视孙子的不悦,笑呵呵地看向屏幕中的纪海蓝。
“听说你就是时人的翻译呀,我这个无趣又啰嗦的孙子,真是多谢你费心了呢。”
“啊,没有没有,我才是受浅见先生很多照顾。”纪海蓝连忙摇摇手。“我在花莲受伤的时候,多亏他帮我包扎,是个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乡,昭一爷爷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花莲港,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