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主这样揪着下官的衣袖,下官讲不出来。”怕讲出来,袖子被人拽着,想逃走时会跑不了。
冉重松开手,固执地道:“这样就可以说了吧!”
郑监察看好逃生路线后,才壮着一颗狗胆道:“关于石履霜这事,依下官之见,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么理由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么会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还有台主家冉府士软饭可吃,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果咧!”
冉家小雪曾养过石履霜,原是御史台里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虽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职其实跟扒粪没两样,台主家的粪自然也被人扒过,只是平日碍于其淫威,不敢公诸于世。
想当然耳,御史大夫因为这句话,气炸了!
“是谁说石履霜专吃我家软饭的?”
“呃……”这就不好说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溜啊!
“郑监察,你跑什么跑啊!别以为本台主比你长个二十岁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弹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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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职,成为石履霜弹劾的主审。在他之左,是统御群臣的天官冢宰;在他之右,则是负责执行刑责的秋官长大司寇,两人一左一右,聆听御史台的质问。
这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弊端与丑闻,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会审。
其余如春官府与冬官府,也都派员列席听审。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顶替,那么当年审核他籍贯的春官府官员就算失职,也必须弹劾;而石履霜目前职任冬官,冬官府更没有置身于事外之理。
一道弹劾令,几乎动员了朝廷各府,更震惊全天下,毕竟,这可能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丑闻。
南台内,御史大夫在职责下,根据底下监察所调查回来的证据,逐一质问:“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试所执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与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亲属关系,面貌与你有几分相似,暂且称为石生;石生与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为追求名利,谋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后,假冒他身份,企图欺瞒当年试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了,冉重的话,勾起他年少时的记忆。
他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应。冉重以为他心虚,又追问:“你出生于我皇朝与北方夷国边界之地,你母亲是北夷人,父亲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论籍,而皇朝则以落地论籍,你恰巧生于边界,因此国籍不明。你母亡后,你父将你带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养,恰巧你叔有一子与你同年,名为玄冰,读书后取字履霜;但此生资质不佳,不似你过目强记。乡试时,起意令你代考,由于你在皇朝没有籍贯,石生相貌又与你颇为相似,竟然瞒天过海,让你通过了乡试。你叔对你有养育之恩,之后州试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试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们起了争执,一言不合之下,你盗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却不料石生追来,你情急之下击杀石生,并逃往京城参加科考。以上控诉,你认是不认?”
不意外自己的过往会被挖得这么清楚,连他是个无籍之人都查到了。
当年,他有姓无名,父亲唤他“石儿”,直到住进了叔父家里,他才与堂弟共用一个名和字。
叔父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从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试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说好了,就当还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
他们都说好了。
毕竟他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从父为姓,皇朝以降生地论籍,那么恰巧的,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容得下他。
第13章(2)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读。堂弟不爱读书,他读;堂弟不写文章,他写;堂弟不吃的饭,他捡来吃。他一心想讨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拥有自己的名与字,但叔父说不可能。官府那里没有他的注籍,他什么也不是。
后来,约定好了,如果他能通过乡试,叔父就拿一笔钱去买通官员,让他有个身份。但通过乡试后,叔父又说,等他通过州试再说。自然,等通过了州试,叔父说:“你去代考京试吧!考中了进士,拣个外放的官做,到时让你霜弟当了官,自然替你买户籍去。”
他当时应该没有笑出来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这世上怎么、怎么会有这等事!可没有户籍的他,什么事也没法子做,他只能答应。却万万没想到,赴京试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临死前将赤牒交给他说:“霜哥,你走吧!这十多年来,你代替我做了许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后天底下就只剩一个石履霜……你走吧,别再回来……爹、爹说的话,你别信……何况,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来的……”
看着那足以象征他拥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发给通过乡试举人的身份证明;有了它,往后他就是石履霜,是货真价值的石玄冰。
当时,他说:“先别说这些,你快些把病养好。”
他没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样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没能得活。
于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为能在这皇朝京城里,重新开始人生,却没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举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过往,石履霜忍不住放声大笑。
仰头看着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错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顿声:“我,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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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认。尽管人证、物证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认罪。如今三司暂时决议裭去他官职,将他囚在廷狱,等候进一步审理。”
冉惊蛰觑着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试探问道:“大人,对此,你没有话么?”
昙十三没回答,只问:“徒儿这话是帮谁问来着?”肯定不是为她自己。他这好徒儿跟石履霜没那么好交情。
“呃?唔。”冉惊蛰立在桌案一旁,不说话,半晌才又道:“下官以为,大人对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许会关切——”
“哈。”昙十三冷笑一声。“石履霜可没承我这份恩情。”
想当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顶替,却还是放他入闱场考试,光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当一回事,说不来就是不来,让他没面子是一回事,现在可能还会拖他一并下水……要人称黑心的昙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别想!更甭说,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就让御史台的人斗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关切。
冉惊蛰原是替人问话来着,听此一言,她拧起眉。
“原来大人到现在还记恨着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当年你我不是已经讲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里作牛作马、任劳任怨绝不吭一声么?”
因此她就算被压着升不了官,当了多年府士,眼见着别人升官发财,她却连个边也沾不上,这些年来,还不是毫无怨言地为人作嫁?
当时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顾后,小雪仕途上会少些风风雨雨。石履霜这男人不是完全没有良心,起码,他对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会在待选的最后三个月里选择进入公文署。这些事情,外人也许看不明白,但她却看清楚了。那岂是“用心良苦”四个字能言明的!
脸上的书缓缓滑落,露出昙去非一张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龄的俊颜。
左手接过那书搁在膝上,盯着他美丽倔强的徒儿看。
须臾,他难得以着严厉的语气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说了。石履霜这事,我不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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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楼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狱,关在专门囚禁犯罪官员的廷狱里,独自一室,看不见天与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蝎,怕被牵累。
昔日同年装作不认识他,深怕沾染霉运,已到手的功名会一并被质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杀人夺牒,假冒名分。他已是无家之人,倘若连石履霜这身份也被夺去,那么,他将连他是谁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纪缭绫会救他,那人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无价值,纪缭绫自是不会平白冒这风险。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远地未归,即使归来,也只会想尽速摆脱他这烫手山芋吧!
那么,她呢?
他曾以为,即使世人都背弃了他,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个傻瓜也已经清醒了,不再那么傻了么?
是总算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心吧!
一个月了,他被囚在廷狱里已经一个月。
皇朝刑律不兴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认,一时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这里,等着他意志消磨殆尽,自动认罪为止。
可惜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固然违反了考纪,但他没有杀害堂弟。叔父霸占他父家产,如今还指控他杀人,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这国家以落地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么,是这国家负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来人。囚室深黑,透过来人手上的火把,才有办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来了。”正是当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职,虽是文弱女子,却是谋略能手。
“还有我呢。”高颉笑嘻嘻从后方探出脸来。“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齐了!还是狱中相聚首,日后传出去会成为美谈吧。”
“就你们三个?”石履霜不改傲气地问。瞧他们改换布衣,想是偷偷贿赂狱卒才进得来。话说回来,如果狱卒这么好贿赂,怎就没别的人来探监?
“就我们三个,还不够么?”高颉笑问。“还是说,履霜想见谁,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声。“来这里不怕被我牵累?还是快走吧。”
“是有点怕,”葛溯洄说:“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续道。“我们不会再来第二次,今日别后,石郎是生是死,都与我们无涉。”
“我好奇的是……”高颉打岔问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么?”
他与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时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个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尤其这些年来,他早已当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别说废话,”葛溯洄瞪高颉一眼,随即道:“我们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们能力之内;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履霜就开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毙,那又另当别论。”
以过往对他的认识,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会要求他们做出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见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狱里见她。他已经一个月没沐浴,头发也没洗,全身脏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见到她,不想老是被当成折翼的鹰,要她看顾照应。
要见,也是等他出去以后。
他斟酌着,道:“那就麻烦三位,替我传唱一首诗吧。”
孟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石履霜,“这诗可以助你脱困?”
石履霜说:“运气够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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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长得多么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长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缓慢,我的内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烦忧;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苦苦追求着什么!遥远的苍天啊,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华贵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园里,摇头晃脑唱着诗。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开始读诗啦,是太师规定的功课?”年轻女子笑问。
“保保没听说么?”少帝麒麟年方十岁,她双眸灿如星,玩笑地道:“最近这首诗可流行着呢。”
“哦?”太保有些怀疑。“这诗不能乱唱的,麒麟是从哪听来的?”
《黍离》是一首亡国诗,宫里头没有人敢唱吧!
“宫里自然没人敢唱,”麒麟笑道:“我从民间听来的。”
太保挑起眉,作势转身要走。“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唱亡国诗?我告诉太傅,让他查办去。”
“保保别!”麒麟赶紧拉住太保衣袖。“不必为这点小事惊动太傅。”
“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难得严正地说:“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脚下踩着的土地,在你脚下唱亡国诗,肯定别有目的。万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颠覆朝廷——”
“没那么严重啦,保保。”麒麟笑说:“顶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对我这君王的不满罢了,还不到颠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么说?”
“我想了想,总觉得那石履霜该是在暗示我,如今他这处境,是我这帝王造成的。听说他因为出生时生于边界,依皇朝律,变成了无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时又被耽误一年,也是因为我这幼主即位,国家不安定的缘故。”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保说:“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违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则日后科考人人冒名顶替,规矩茫然无存,国家会大乱的。”
“也是。”麒麟摸摸脸,脸上还有一抹稚气。“可是乡试、州试不都是由他去考的么?严格来说,青州衙发给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来的呀,这样可以算是冒名顶替么?”
根据天官长的陈述,石履霜并没有杀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这事,御史台也已经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远赴青州,找来当时为石生治病的大夫当证人,证明石履霜并未杀人夺牒,铁证如山,就连冉重也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