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却无皇朝名籍。
远近国家风闻此事,纷纷暗中遣人入京打听,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们要”的意味。
连君王为他特别开设恩科,准备让他以博学宏词身份再考一次进士。
而这骄傲的男子却说:“我无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圣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归籍皇朝,要赐给他一个身份。
但他并未因此接受,此举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认为他狂妄至极,难以驾驭。只她为他欣喜骄傲。
“怎么,是太久没见了,不认得我了么?”见她傻傻地看着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动,他冷言道:“还是自觉有愧,说不出话来?”
她让他苦苦等候这么许久,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难道她不知道,他也会担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啊。怕她不愿回他身边。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么也不是,没有名籍、没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冲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还是得抗颜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与其坐以待毙,嗟叹这国家有负于他,不如起而力争,告诉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决定自己前程,就算只为争一口气,也绝不放弃。
面对他的质问,冉小雪摇摇头,想开口,却不知该人何讲起。
半晌,她清清喉咙,像是要找回遗失的声音那样,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结巴了?”石履霜冷眼觑她。“我不记得冉小雪讲话是这么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么?”
“我……唉,我是啊。”因为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害她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开不了口,那么就由我来说吧。”石履霜拉开长条凳子,道:“坐。”
冉小雪讪讪坐下,看着他将一个有点眼熟的花布袋子丢到她面前桌上。
“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确实应该要眼熟的,这是三个月前你托纪缭绫送来给我的伙食费。”
“啊?”果然。
“加上你陆续寄回来的,共有碎银二十两,你点算看看数字对不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依他所言,乖乖地点算了一回。
“是二十两没错。”这是她一年薪俸。原是想,他因被弹劾,薪俸全数被追回朝廷公库,怕他无法过活,本还想跟澄冬大人预借一点薪饷的……
然而如今他大刺刺将银两扔在她面前,摆明了他一毛钱也没动用,这是在告诉她,她太瞧不起他了么?
也是。她那时太急了,没有想到如今他随便写幅字都能卖钱……说不定光一张废字稿的价值都超过二十两咧……实是习惯使然啊,太习惯养他了……
忍不住垂下头,等候他的奚落。
孰料他却将手伸过来,将那钱袋收了回去。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既是要给我的,我自然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呃?”
“然而,我也不是光收钱不办事的人。说吧,你要我拿什么来抵?”
“咦?”
见她迟疑,他恼道:“今日不说清楚,我绝不放你离开。可别说你不求回报,也别说你只想要看我笑一笑,更别说你心里没有半丝不良念头,只单纯想资助落难的朋友。”
“喔。”冉小雪搔搔头。她想说的都被他说完了,她还能说些什么?
“要利钱么?你看见了,我没有。”就是有也不拿出来,要她利上滚利。
“嗯。”她也没想过要算他利钱,本来就是给他花用的,又不是经营钱庄。
“要名嘛,你很清楚,我也没有。”现在他这名字,还是跟别人借来的,甭说要给人了。
“而你甚至趁我无法反对时,让我一欠再欠。”石履霜观着她面容道:“你居然瞒着我到处去向别人下跪!说说看,在我被弹劾期间,你都跪了哪些人?”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高兴,小雪有点害怕,答不出口。
他又道:“你跪了天、跪了地,春秋夏冬各部哪个主事者不曾让你跪过?你真以为随便跪跪,那些人就会扶我一把么?傻!国有国法,我赴考身份有问题,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是跪了君王,也仍是帮不了我,只是让我欠你更多人情而已。”
事后听人说起那段日子里,小雪为他四处奔走,甚至下跪求情时,他心都快绞起来了。这傻子、这傻子……
“我没有到处下跪,你莫听人乱说。”冉小雪连忙澄清,怕履霜以为她是故意让他欠她人情。
这太夸张了,到底是谁乱传的?她真的没有见人就跪,顶多就是跪跪陛下而已……臣子谒见君王陈情,不都得下跪的么?
“哦,那高颉告诉我,你拜托他到廷狱来探视我,也是他乱说的喽?”难怪当时孟荻会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来也是因为小雪。
“啊,他这么告诉你的么?”小雪急切说道:“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当时我急着去青州——总之,我也没想到高颉会找葛溯洄她们一起去廷狱……”越描越黑,冉小雪急了,不希望石履霜以为她在讨人情债。
“看来我不仅在财务上欠了你,还外加不少人情啊。”石履霜咬着牙说。“这叫我该怎么还,才能还得清清楚楚呢?”
越是不想他这么想,没想到他还是往那里头想去!
冉小雪颓丧地叹了口气。
至此,总算推敲出石履霜之所以要见她的原因了。
是因为不想欠她人情债吧!以他不喜欠人的性情,他应是想做个了结。
所以,果然是她误会了么?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说喜欢她,是因为本来就没有那样的心情吧。真是……误会大了。
正想说他不必还,是她自己甘愿做的,哪有要人偿还的道理。
但石履霜却十分坚持。“别说你不要我还,欠你的,我一定会还得清清楚楚。”
“……那,好吧,履霜想怎么还?”冉小雪让步了。
既然他只是想还人情,就让他还吧!让他心里没有旁碍,不必时时惦着欠她人情的事。
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么还,她都收下,照单全收。
若是他想写一幅字送她,她也会喜欢的。
“我无名无利,你说呢?”
“你可以给我一幅字。”她建议道。
“不行。”
“咦!为什么?”
“我随便一幅字都有百两价值,抵你二十两连同这旅店房租以及以往的伙食费用加人情,怎么划算!”
“哎,履霜说的是,确实不划算。”她附和道。
虽然有点矛盾,倘若他卖一幅字就能赚得百两,想还她利钱,应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他天生傲骨,不愿以文来还债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可以偿还。”他一脸扼腕地道。
“……不论履霜你想怎么还,都可以的。”就是不还也无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来抵债,也可以么?”
“呃?”她眨眨眼,怀疑自己若不是听错,再不就是又误会了。事涉石履霜时,她似乎经常误会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悲愤地,石履霜瞅着她道:“有恩必报是我原则。履霜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所以,以合理的原则来算,一个晚上不宜超过七次,每个月应该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额外夜值,应该加给津贴,这些条件若然你也同意,那么,我就这样还吧。”
听他说罢,冉小雪已整个惊呆住。
石履霜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许,冉大人可愿接受?”
再听他这话,冉小雪不仅呆住,甚至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抹抹嘴,又揉揉眼,嘴里念念有词起来:“你在作梦,你必定是在作梦……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种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饱暖思淫欲,才会把人家的话听作你无耻心声……原来你满脑子都在想着把他扑倒这种事,冉小雪你太可耻……”
石履霜发现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拼命说服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然而一颗悬在天上、悬了三个月的心,此时总算稳当了。
多了份戏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来冉大人经常想着要扑倒履霜啊?”
“没有没有!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而已……”话说出口,冉小雪脸一红,这才顿悟履霜是在戏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测的眼神给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为,有一天我作了个梦。”
“而你要告诉我你作了什么梦?”小雪眨了眨眼,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她在作梦。
“正是。”他直直看着她道:“我梦见葛溯洄。”
第14章(2)
见她眼神瞬间转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梦见我请她拦住你,好让你不能离开我。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梦。”
冉小雪诧然无语,又听见他说:“我一定要见你,还因为我想确定一件事。可现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确定什么?”她手心不自觉按上胸口,似想抚平紊乱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个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恋慕的姑娘还会将我放在她心上么?”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着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里一定不曾将他放开过的……然而他说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试过了,小雪。”他素来冷淡的眸子晕染着一缕情意。“我试过要离你远一点,可不管离你再远,都远不够让我斩断对你的思念。我原想过倘若有一天我跌进谷底,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届时我还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如今我确实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个值得你费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满腹尽是算计;可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无法不思念你。”
一个人怎能同时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没打断石履霜的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也罢。既然是放不开了,那么就紧紧捉住吧!我是这么想的,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愿意等我么?”
冉小雪专注地看着他,直率道:“我不愿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眼波流转如萤。
“履霜,我们平时已是聚少离多,即使是可期的未来,我也不愿再等待。你若坚持以身相许,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说她要定他了!
悬在身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身后,下一瞬间,抱紧她,却仍要再问一句:“就算现在的我只是残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脸看着他,眨了眨眼,无比认真地问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会不会太强大了……
见她一脸认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将她脸压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控制不住的潮红。
无法斥责她想歪了,因为他本来的意思就是……
红红脸蛋闷在他怀里,小嘴儿还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贪心,不至于压榨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紧手臂。
见他不答话,冉小雪体贴地道:“其实次数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
既然不懂,就别质疑别人能耐!他恼道:“说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给折扣。
“啊……”双眸无辜地瞅着他,意外发现他耳朵好红。
石履霜难掩赧色,倏地推开她,可她才一离开,他顿觉空虚,立刻又将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开。
这别扭男子……简直……可爱至极。冉小雪傻傻看着他,忽地咯声笑了。
“你笑什么?”
“唔……我只是想到,所谓七次,是指履霜主动七次后,再换我主动七次——咦?蜡烛……”蜡烛怎突然灭了?
石履霜捻熄烛火,好藏住自己的烧红的面色。他俯下脸,感觉两人气息逐渐相通。“冉小雪,你这么会算,要不,先算算这个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动的第一次,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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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栈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见悬在檐侧的醒目揽客旗帜;由于地理位置佳,前来投宿的住客与过路的食客始终络绎不绝。
莫怪纪氏会把这老旧旅栈买下,倘若将这旅栈重新装修,将生意做大,沿街的店铺也会因为旅栈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栈两旁也都有纪氏的店铺子。看来缭绫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进旅栈里时,中堂里正有一场激烈的论辩。
她顿住脚步,站在人群外倾听——
“要我说,老天官要告老还乡是一回事,娄太傅若要入主天官,还须得名正书顺哪。”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犹带着些许稚气的女声反驳:“听兄台此言,似乎对娄太傅颇有微词。天官乃六部之首,当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谁也不服谁,老天官当时是因为幼主即位,朝纲不振,才勉强继续留任冢宰之位;但这几年来,国家日渐稳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后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备的人来统领群臣。私以为娄太傅不仅用心教导君王,为人又甚是公正宽容,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天官长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对于朝中大事不熟悉;但听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针对前些日子老天官递表辞官后,天官府人事上的变动而有所议论。
本来六部选人,都是各依该名官员的专才而定。
像她什么都不会,就会一点建筑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长才让她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来也随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话说回来,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见的通才,否则可能会造成人才不能尽其用的情况。因此天官府首长的位置,势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长补上,那么只能自内部,或者自馆职的众学士里遴选了。
天官冢宰以下,设有卿职,职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当年提携过她的乐采大人,由他晋职,或许可以暂时解决天官悬位的燃眉之急;然而听说乐采认为他的才能不足以统领群臣,坚持不受,因此把首长的悬缺丢到朝议上,交由群臣共议。众臣这才推出了身为三公之首的娄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