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临《冬雪记》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记》出版半年后,成为皇朝书市里难得一见的滞销书,销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书市观察销售情况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难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热衷于不实传言么?”
在《冬雪记》卖不出去的同时,被不肖书楼盗印的《履霜记》却已不知再版过几回,堪称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书籍。
想到这事,薛如临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谁拿去盗印的?到现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闷闷走出听雪楼,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头儿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吧!
今年他还是府士一名。无妨,听说如果能连续八年都当府士的话,就有机会直接晋升为一府首长咧。当今春官长与冬官长不正皆是如此?当然他志向没那么远大,也没有取代冬官长的异心,但将来集满八年府士资历,若能换得一个大夫之位来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里,居然听见小娃儿的声音。
他走进府长厅署门前偷觑了觑,只见副长抱着一个小娃儿哄着逗着,俨然是个慈父啊。
见有人走近,小娃儿忽地放声大哭,圆滚滚眼睛底下挂着豆大泪珠。
这慈父拧眉,瞬间变成严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紧来把这家伙带走!”
薛如临不怕上司赏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儿的动作挺俐落,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好爹亲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写《冬雪记》写上瘾了,打算开始新撰一部《冬霜记》,专录我石履霜婚后杂事了么?”
他将怀里纪尉兰所生的男娃娃丢给薛如临。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却把小娃娃扔给他照顾。虽说孩子可爱,但他现在忙着应付御史台对他的不实指控,实在没时间奶别人的孩子。
闻言,薛如临浑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确实正着手撰写《冬霜记》……”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连他最近在写什么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干脆招认了。
还真有在写!石履霜冷哼一声。“《冬雪记》不是滞销么?还写什么写?”
薛如临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写啊。否则若因一部《履霜记》而弄臭了大人名声,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石履霜哪里在意这种事。名声越臭,他越是欢喜。这对他稳坐冬官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帮助。然而这薛如临不知发什么癫,竟开始写起风花雪月的情事,将他与小雪间的种种挖掘出来,公诸于世……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乐与别人分享。
闪动黑眸,他忽笑道:“要不这样吧,你也别写《冬霜记》了,改写一本《履霜记》续篇如何?我保证,只要你继续把我石履霜写成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临不可听他的!”
一声娇喊自外头传来,正是已恢复健康的冬官府首长冉小雪。
君王恩典赐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着一篮甜食自外头走来,看着暂时代理她职位的亲亲夫婿,弯眼笑道:“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听人赞美,是以总是故作心如冰箱、腹比墨黑。偷偷告诉你,那本号称滞销的《冬雪记》,这位素来勤俭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买了一百本,据说想当作传家宝啦!”
“冉小雪你敢泄我底!”脸红了。
冉小雪扬起脸来,好笑地看着心爱男人道:“怎么不敢?石大人,你说说,我是你的谁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着心爱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长澜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爱入骨子里的冉小雪么?”
打从他在矿坑里对她表白,她却因为昏迷没听见,事后听薛如临转述才知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总是逮着机会要他一次次地说他爱她入骨。
有一晚缠绵时,他问:“难道你不知道我深爱着你么?”
她回答:“知道。” 那样理所当然。“可我就想听履霜亲口说。”
为此,他那晚咬着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他深爱着她,爱入骨子里,爱她甚过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发上,这男人……为她在七日夜里发色转淡。刚从黑暗的矿坑里脱困时,她因久不见光,暂时性地盲了几天。后来视力恢复,乍见他一头白发,还以为自己眼力出了问题,没想到他竟为她……朝为青丝暮成雪啊!
之后他悄悄去染了发,将雪色发丝染黑,似是怕她见了他白发会忍不住落泪。她得承认,自两人成婚以来,她的确变得爱哭了些。有时光是看着他静静注视她的模样,就忍不住幸福得想要哭泣。若不是尉兰提醒,她可能还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其实不管黑发或白发,他都是她心爱的男人,而且发色丝毫不能减损他一分俊俏。重要的是……他还即将成为他们孩子的爹……变得爱哭,会不会是因为她有喜了?
尉兰说,女子当官,带着孩子很不方便。
她却觉得,如果是履霜的话,一定可以兼顾;说不定他甚至愿意在孩子出世后暂时停职,待在家里为她奶孩子咧。
思及此,冉小雪掩嘴一笑,温暖眼神仍是离不开他。
薛如临不知何时已抱着男娃娃还他娘亲去,还贴心地合上门,以免他人打扰这对新婚夫妻相聚。
石履霜见她笑容里藏着秘密,忍不住问:“冬官长看起来很欢喜?”
“可不是!”她走向他,抱住他腰,将脸埋进他温暖怀中。“履霜,你想,咱们头一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才好?”
石履霜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小雪你——”
“一夜七次,要不有孕也难吧。”
石履霜无法回话,他满脑子都想着:他们有孩子了?
他,一个生来没有名籍的人,尔后将在皇朝国土上开枝散叶……
“履霜,你可知冉氏这一代后辈的名字都是由谁取的么?”
石履霜回神过来看着心爱的妻子。她名为小雪,她的姐姐名为惊蛰……冉氏这一辈的名,很巧的,都以节气为名。虽然没有真的凑成二十四节气,但也差不多了。他一直觉得有点奇特,却没机会问。
“难道是冉氏家长取的?”他猜测。那么,就是冉重的“杰作”喽?
“嗳。”冉小雪间接承认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跟姐姐,甚至是谷雨他们,何以不举行自己的成年礼了吧!”
皇朝女子十八成年,上自君王,下至百姓,莫不遵照这传统仪制,独独这一辈的冉氏……一提起自己的成年仪,就有默契地纷纷找借口推托。
理由无它,只因命名取字的权力掌握在家长手中。
“当年惊蛰写信叫我千万别回家,就是因为爷爷打算为我取字‘白菜’啊。”
二十四节气,搭配农时,各有不同作物。十月小雪,正是白菜萝卜收成季节,故以白菜为字。虽说白菜是比萝卜好听一点,但总有点令人难为情咧。
“白菜……”石履霜忍着笑意。“那么冉惊蛰原本的字是……”
“豌豆。”
小白菜与香豌豆?
再也克制不了,石履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眉间冷淡尽去。
冉小雪瞅着他舒朗俊颜,也微微笑。“履霜终于笑了。”
不是带着讽刺的笑,更全无一丝冷淡,也不是长期以来已成惯性的妖魅艳笑,而是发自内心、毫无牵挂、爽爽朗朗的畅快欢颜。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她救他一命,不正是要他回报她一个微笑?
原来,小雪想看的,是他全然放松、无拘无束、没有怨恨的面容。
他任她捧住他脸,笑意盈盈。
“好个美男子石履霜,”冉小雪调侃:“好在我下手为时不晚,不然上哪儿讨去。”
“石瑶。”他忽道。
“咦?”
“我们头一个孩子,取名石瑶。”才不让冉重有机会替他孩儿取怪名字!
瑶……瑶州么?会意过来,冉小雪眉目含情地看着夫婿。
他故意挑眉问:“对此,冬官长可喜爱否?”
冉小雪扬起芳唇,想起多年前在瑶州,他头一次失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于焉笑应:“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全书完】
后记
“哈啰,各位朋友,又是久久不见,大家都还好吗?”
这句话不知道我还会说几次;如果看到我又说了同样的话,那么请原谅我因为太过忙碌,稿子写得慢,这情况可能还会继续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本书其实是临时插队来的。本来我都已经卖命地在写某某人的故事了,但去年十一月某日,有个叫做石履霜的家伙在我脑袋里对我说了一句话……同时跳出来四字书名,教我不得不暂时停下原本进行中的故事,提前把他与他家冬官的故事写出来。
男主角取名履霜,灵感来自北宋范仲淹。范先生因为小时候母亲再嫁,受到继兄弟排挤,成年后学琴,只弹一首琴曲《履霜操》,是以人称“范履霜”。后来范先生虽然当到大官,但我想他应该花了不少气力去对抗儿时的暗影。琴曲《履霜操》的背后有个春秋时代孝子被继母诬陷的故事,很符合石履霜愁苦的儿时岁月,故此以之为名。
去年出版社问我年底前能不能交稿,我那时忙翻天,无法确定稿子的进度。后来农历年前因为工作压力有点大,忍不住跑去日本玩了几天,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耽误了写稿时程,只好忏悔地发誓会努力在过年后交出《我家冬官》(我认为这个书名很傲娇,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没想到……之后又磨了一段时间修稿重写加写校稿,令我惭愧的心情,干脆尽情地拖、稿、了!
这本书,一开始打算只写一本。现在的我,光写一本就快耗尽体力,写两本可能会直接阵亡,因此母亲大人时时关切稿子进度,耳提面命不准我写成两本。然而、然而……为什么“全书完”三个字始终离我那么遥远呢?这样子我无法向出版社交代啊。
原来,全世界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在无尽漫长的拖稿日子里始终看不到“全书完”三个字。直到三月底的某一天,我看见了一道光。就是那道光、那一闪而逝的灵光,我知道,故事至此,完满了,陪着我辛苦了许久的主角们也得到应有的福利了,这阶段的任务结束,我欢喜不已。
这本书是我一直很想写的官场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以《周礼》官制为主要架构,配合唐宋的监察制度,有些官名是虚构的,而且皇朝没有唐代的三省制度,六府直接奉天官府为尊。
历史上实际以《周礼》为基础建立国家职官制度的朝代,有汉时王莽建立的“新朝”,以及南北朝分裂时期的“北周”。可惜史料不全,不见全貌。另外,我始终以为,在一个国家里,应该存在着某些家族事业,注入史官、礼官之类,所以有了皇朝丽氏、冉氏、玉氏、天朝福氏,卞梁氏……等等的设计。
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六府官名很熟悉,或许是因为所采用的原典相同的缘故。灵感这种事,太微妙,有时你就是会在别人书里看到某些点,乍生一种“啊,这我也想过”的感觉;可恨写得太慢,只好放弃。或者自己已先写出,但在别人创作里看见雷同的点,难免五味杂陈。
身为一个作者,我珍惜我的笔;身为一个读者,我不轻易判人的罪。我不是法官,不愿轻以言语伤人。这种事,唯心平!作为创作者,我们只能更加谨慎。
以前不爱加注故事资料背景,是觉得罗曼史作为一种心灵粮食,何必在读者面前掉书袋;现在版权观念逐日受到重视,自然应从善如流。以前还不爱在后记讲严肃的事,现在不说又怕以后没机会,诸君且容我发回牢骚吧。
宗旨,我愿在这块书写爱与希望的园地里,写我所爱,爱我所写。当然没爱也就写不出来,届时人生里还有其它的事可做,我相信。
最后,我深深感谢所有在书写这条路上,支持我走到现在的读者朋友。
还有,谢谢老板,没有你的关切,我可能会继续怠惰。
当然还要谢谢编辑的包容,为我每次交稿数天后,才说我又要修稿了!(对,我其实已经交稿一个礼拜了,结果又……)这是坏习惯,我会尽量改的。
虽然再见不知何许日,还请大家多保重,山水有相逢。
本书是传说中的皇朝史系列。对皇朝女帝少年情史有兴趣的,请看《圣旨到》。(又一个套书是“坑”的证明)婚后史倘无成书,就是决定打散在后续相关系列里了。这可能是无尽的等待……要不要跳进坑里请审慎考虑。当然各自独立去看也是欢迎。
瑶州桃花节斗诗,所引诗句皆出自《诗经》,唯履霜所唱逸诗<唐棣之华>出自《论语》(子罕)。之后履霜于狱中传唱的<黍离>亦出于《诗经》。原文只采大意翻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来读一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典故出自五代十国吴越国国君写给王妃的书信。翻成白话就是“路边的花朵都开了,王妃可以慢慢归来。”表面上是“不怠,我等你。”实际却是“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快回来我身边吧!”嘿,满有趣的吧!后来这个句子变成吴地的民歌曲调《陌上花》,苏轼还为此填词三首。相关记载,可见清代王士祯《香祖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