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旅栈那天,他曾瞥见他行囊,里头只有几件替换衣物,书也没几本,显然是个寒微士人,不似他家财颇丰。
不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一般人若是第一次从外地入京来,必定会被帝京的繁华胜景给迷住。
他,每天离开旅栈,不会是趁机去观光吧?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www.yqxs.com ☆☆☆
石履霜正是去观光。
皇朝帝京在历代君王开明的统治下,商业繁荣,贸易兴盛。
不同于其它州郡,入夜后甚至没有宵禁。京城文风鼎盛,处处有美食美酒,街上人人衣冠楚楚,更别说朝中大臣,人品相貌皆是一时之选。
当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虚传。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带走动,虽然碍于身份低微,无法自由进出有甲七护卫的六部府厅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凤门外,以石履霜这名字起誓,总有一天,他要进得这门,当一个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个来探路的。”左侧不远处一个男性嗓音道。
“说不定是来观光的呢。”同样是左侧走来,另一个语带戏谵的女声说道。
石履霜转过头去,只瞧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小吏。从衣着颜色是青底白缘来看,应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处,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时,要贴上新科进士榜的榜墙。
这白墙立在皇城南门左侧,每隔三年都会被人踹倒一次。原因无它,只因落榜者众,众人落第后心情愤慨,纷纷踹墙泄恨,也是人之常情。
两名府吏,一男一女,拎着补墙的工具前来,见石履霜站在墙边,并不驱赶他,只是相继蹲下,对着这榜墙研究起来。
石履霜觉得好奇,就在一旁看着。
那年轻女官员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动手吧。”
那年轻男官员点头答应了声,果然拿出两把抹刀,并将其中一把交给他的同僚;然后,两人便开始将和好的石泥浆抹在墙面上。
两人显然对手上工具不拿手,没半晌,便满头大汗。
男官员开始抱怨:“这种事怎么不叫冬官府的人来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筑必然比他们得心应手。
女官员喃喃低语:“若早知道上头某人心肝颜色异于常人,当初抵死不入春官。”还以为才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中入府是一件好事呢,结果……
男官员见石履霜还没离开,便告诉他:“唉,这位兄台,往后你若考上了,可记得别入春官府哪。”
女官员赶紧阻止:“喂,华殉,你别那么好心,万一礼部卿是个大变态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没人敢进春官府来,届时我俩要怎么升迁?”
一个官府里总得有人垫底,倘若没有新人补进来,旧人怎么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机会转职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这我倒没想到。”刚刚只是想说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谷华殉赶紧亡羊补牢道:“呃,这位兄台,我刚刚讲的事,你可别告诉别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吗?”
虽说只救了一个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让他早日脱离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听得津津有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别人……春官府的礼部卿……”
(“是个大变态。”)三人一致消音,会意就好。
“不过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诉两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实在外头人人已是这样传的,这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有关过礼部卿如何刁难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闻过。就是稍早在旅栈时,程子鸿也才说过类似的话。
“是么?”女官员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惊呼:“原来如此!莫怪、莫怪这两年都没有人想进春官府……”
累得他俩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却被当成匠人使唤,今日甚至还被派来修墙。她丢下被墙的抹刀,恨得牙痒痒说:“可恶!到底是谁把礼部卿是个黑心太变态的事情说出去的?”
这下子,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入地狱,竟然还出不了地狱!家里人还以为她官途顺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中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经附近的路人纷份朝榜墙这儿投来异样眼色。
“惊蛰,你别那么大声。”否则原本不知道的人,现在也会知道了。
谷华殉赶紧拉着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俩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该同舟共济的。
两人蹲在墙边,忍气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将该修补的地方补好。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法改变现状,还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第1章(2)
约莫半个时辰后,榜墙修补得差不多了。
冉惊蛰看着那面墙半晌,便出脚踢去,还让华殉也踢了一踢。
谷华殉踢完墙,发现石履霜还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来试试。”
踢一踢,看看稳当不稳当。修补的成效,得预估这墙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齐脚踢过,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辞:“不了,这面墙我是不会踢的。”
“哦?”冉惊蛰瞪着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现在不踢,以后若没机会,会遗憾喔。”看他衣着朴素,应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无机会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却只是微微扬眉。“状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脚去踢榜墙。”
“哦。”冉惊蛰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说:“也好。我可能得留一个踢墙人次下来。我家小雪今年或许有机会来踢这面墙。”
谷华殉笑道:“应该不用吧,令妹就算没考上,也不会做出踢墙这种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挫折迁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会,但我会。”冉惊蛰说。“我家世代入朝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晓得往后还有没有机会。”
太学里竞争激烈,小雪勉强走在合格边缘,若非刚好今年帝京户口增加,才多出一个配给的员额来给她,否则怕也是没办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从地方乡试逐层考起,以各州举子身份赴试,那更是不可能。换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时机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听见这名字了。石履霜忆起半个月前通天楼垮未垮时,自斜楼下信步走来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许这是个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广大,也许走在街上随便一唤,就有千百个小雪会回过头。
不知自己为何会记住这个有些俗气、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两名春官府士点点头后,不置一语便离开了。
没特别攀谈,因他想,明年此时,他应也是天官府中待选的官员之一了。
逢迎奉承这种事若非必要,他是不会做的。
天色尚早,虽是秋意浓,但他是京外人,没见过如此繁华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个国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气象如何。
皇朝建国不过百余年,距离前朝未远,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渐趋安定,也逐渐习惯了女子可以为男子之事的观念,接受了女子入朝为官的想法。
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开始出现的呢?
皇朝这块土地上,在过去也曾有过其它王朝,但历来的朝代皆不曾实行过这种均权的制度。要说是蛮夷习俗么,以当今四方夷来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这种作风又与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说相当特殊,他仔细考究过的。史书有载,起初皇朝百姓出于对开国皇后的崇敬,遵从了开国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时对皇天后土、四方众民所发布的大诰,这才让皇朝从此走向男与女平等,开启了这国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当今执掌东宫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长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叶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边缘染上霜意的楸叶。
在在有种感觉,他会在这繁盛都城里,开启一段人生……
正当此时,帝京里多数的考生都与石履霜有着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都想鸿图大展,在皇朝这日渐鼎盛的国家里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么也没想到,在考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壮年的朱雀帝,居然驾崩了!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www.yqxs.com ☆☆☆
“小姐,你快起来!”
深夜里,冉家婢女莳草一边唤着陷入梦魇的冉小雪,一边推着她的肩膀,急着将她唤醒。
那时冉小雪正作着科考的梦;梦中,她入了考场,却忘了带笔砚,惊得满头大汗,忽被摇醒,睁开眼看见莳草,还傻傻低呼;“莳草,糟了,已入闱场了,我却没带笔啊!”一时没想到既然入了闱场,又怎可能见到自家婢女。
莳草素知家中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只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说地将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两下俐落地替她换好衣服。
小雪总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梦了,却不知道莳草何以会在深夜里挖她起床,还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莳草匆匆领向前厅时,发现所有家人全都穿着白色衣衫,与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厅中,这才晓得有大事发生了。
因为,甚至连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惊蛰也已回家来。
家里大人们商议要事,晚辈是插不上话的。
即使是已经出仕的冉惊蛰亦然。见到冉小雪姗姗来迟,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进妹妹手里,交代:“喏,系在发上。”
小雪不由得一惊。“谁死了?”只有丧家才在头发上系麻,这是戴孝啊。
“别多话,系上就是。”冉惊蛰道。
见惊蛰束发上也系了一截麻,小雪虽然照办,但还是十分困惑……
“姐姐——”
“嘘。”冉惊蛰打断妹妹的问题,只简短说了一句:“陛下宾天了。”
冉小雪吓了一跳!“怎……怎么会?”
前阵子不是才听说君王率领禁军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围猎么?正值壮年的朱雀帝怎么可能会在一夕之间一命呜呼?这样的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冉惊蛰还是没让妹妹问完,只匆匆说明:“总之,大行皇帝的圣体此刻已在丹凤门外,准备正寝。文武百官此时皆赶赴宫中了解情况。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来通知族人,要求咱们冉氏即刻派人入宫协助国丧……”
“这不是……很奇怪么?”冉小雪忽道。
皇朝开国百年来,朝臣几经轮替。最早担任春官府首长大宗伯一职的冉氏先祖,在为朝廷制订六典、随玄武帝封禅太一山后,便辞去官职,退隐山林。
其后大宗伯一职,皆非冉氏担任。
因此后来为朝廷执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惊蛰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觉得奇怪?”冉惊蛰敏锐地问。
小雪点点头。“以往春官府执行六礼时,顶多也只是派人来谘询一下咱们家的意见,算是对制礼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几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别指名要冉氏来办。”因此她才觉得奇怪,何以是在国丧之时……
“小雪毕竟不糊涂嘛!”冉惊蛰感叹了声,随即解释:“你想想看吧,当今太子年纪多大?”
“没记错的话,是六岁吧?”
“不,是未满六岁。”冉惊蛰又说:“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宫中敲响丧钟,将君王驾崩的丧讯传送到全国各地,会怎样?”
“各地诸侯和州牧会在一个月内拼死也要赶到帝京来。”
皇朝尽管因为开国皇后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国家体制上却还留着不少远古封建的遗绪,导致至今仍有诸侯在境内割地为国。
“来做什么?”惊蛰再问。
“为主治丧啊。”
“然后呢?”
小雪有点不耐烦这种一问一答,她又不是真的蠢,便瞪着眼睛道:“姐姐是想说,新帝登基时会有麻烦?”
太子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又是个皇女。
虽然当年皇朝六典明订皇朝百姓无论男女皆享有同等权利与义务,因此女子可以出仕为官。当年朝纲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质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不可以登基为帝呢?
她记得,六典里并没有明文记下“可”或“不可”这样的事。
但过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这也是事实。
换言之,奉女为主,只是名存实亡的礼文,从来没有真正旅行过。
所以春官长大宗伯才特别要冉氏出面,只因皇朝国仪既是冉氏所订定,在新旧帝王交替之际,由冉氏来解释礼文的定义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说:“难怪咱们家先祖们最后辞官不干了。”
“怎说?”冉惊蛰问。
“先祖必定是预料到之后会有像这样麻烦的事,所以才干脆不干了。”
一旦挂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这块大区,怕是好几个世代都拿不下来了。瞧,他们到现在不是都背着么?
“我觉得我们活像是驮着巨大神龟壳的小虾米咧。”冉小雪异想天开道。
冉惊蛰听妹妹一言,虽然很想笑,但总算还是忍住了,毕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样子。话说回来,家人对于她入春官这件事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后辈子孙能顺利考入朝廷,证明自己有能力,当然值得欣喜。
忧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虽然先祖并没有留下冉氏后代子孙不得入春官的遗命,但过去几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开春官职位,就是被选中入府,也都会拒绝。虽不知何故,但冉惊蛰对此确实颇为在意。
更不用说,如今春官府的副长礼部卿是个黑心鬼啊……当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两年前,她到底是怎么被那个心机腹黑变态的礼部卿给看上的?对此,冉惊蛰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为春官府九品府上,执皇朝国礼,深深明白“礼”这种事琐碎复杂,很难处理得面面俱到,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点小细节弄不好,就会被人嫌个半死;弄得太周到,又会累死自己。
如此想来,实在也不难理解当年冉氏先祖何以要弃官隐居。
虽然当年朝廷对外的说法是,他们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开国的玄武帝对老臣的一点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