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惊蛰与妹妹站一旁,看着家里长辈们讨论着此次该由谁出面摆平这事。
“怎不说是爷爷?”
“爷爷还在台省,御史台素来是不介入这些事情的。”
“小雪,没想到一阵子不见,你居然变得这么机灵。”
“姐姐爱说笑,我本来就不蠢啊。”只是有时会忘东忘西,记不住书里的内容而已,又不是脑袋有问题。
冉惊蛰笑了笑,而后想到另一件兹事体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皱眉道:“可惜你今年没办法考了。”
过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诏指定主考官,并在考试当天揭诏,是以考生入了闱场才知试主是谁。如今天子突然驾崩,新帝又未继位,怕是无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国丧年,起码在帝王下葬前,是不能举行重大祭典或庆祝活动的,自然也包括科考。毕竟,先帝下葬,与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排,朝廷百事纷乱,必然无法顾及科考,看来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开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后吧!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道德,但,对于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呢。
失神半晌,忽听见长辈们拍板定案,决定了入宫主持国丧的人选。
正如预期的,是她父亲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职仅四品,执掌十库,隶属地官。但论对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辈冉氏族人里,无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来主事吧!”任职御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决定了帝王国丧的主祭人选后,随即由冉仁点选其他助祭名单。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几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点到了。
冉惊蛰本属春官,自有春官府里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数了一数,发现还少一人。
众人的视线便随着冉仁的目光集中在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来。”冉仁说。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还未有官职。”
同辈冉氏家人里,只有她还只是太学生,就连小她两岁的堂弟冉谷雨都与惊蛰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数年纪未满十五便出仕的官员;但因登科时年纪太轻,仅十一岁,因此这两年暂时被安置在馆阁里校书,如今职等已有八品。等他年岁稍长,取得学士之位,变成官内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是年纪最小,才能却是最差的。如此事实,总教冉小雪在同辈家人间有些尴尬。
并非怕其他人会瞧不起她。
事实上,正好相反。
正因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会特别看照她、为她设想,甚而想保护她。
身为一个被保护者,冉小雪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就像现在——
她才智过人的堂弟冉谷雨便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还带着一点童音鼓励道:“小雪,你不用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此言一出,其余亲人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就是这样,冉小雪才觉得自己非得振作一点不可。总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亲人为她挡风遮雨吧。
“没有官职不要紧。”冉仁说:“你是个冉氏,光凭这个姓氏,你就有资格随同爹入宫为大行皇帝治丧。”
冉氏一向护短又团结。小雪知道自己反驳不了亲人们的意见,只得点头答应了。
这一晚,冉氏们穿上白色的丧服,前往宫中为驾崩的帝王治丧。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悲风已起,山雨欲来。
当丧钟回响在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之际,这国家未来将走向哪个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预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顺利继位,成为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更全凭天命了。
凤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驾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丧钟在考前三天的夜里被年幼的太子亲手敲响。
成千个赴京赶考的举子奔走京城,四处打探今年是否会因国丧停考一年。他们怀着满腔期待负竿而来,最后却落寞离去。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终于,时序进入冬季,帝京各旅栈内再无举子的白衣身影。
尔时大雪纷飞,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墙前,瞪着那原先用来张贴登科榜、如今却只拿来公告停考消息的榜墙半晌。
“运气真不好。”这少年郎说。
原以为顺利登第后便能将过往从此抛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经不能走回头路的时候,会连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见了。
正因为他不能走回头路,所以当别人看见朝廷贴出了告示,明文宣布暂停科考时,所有人都走来时路回家去了,只有他还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等下去。
也许等国丧结束后,也许等新帝继位后,也许也许……只要再等一等,就会重新开科。
他抱着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栈里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别人,离开京城,他怕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
等到最后,他盘缠用尽,不待旅栈主人逐客,他走进纷飞冬雪中,心想自己会不会客死在这异乡里?
第2章(1)
马车猛然停住时,纪尉兰差一点从舒适的车内软座跌下去。
“怎么了?”她打开车窗询问前头驾车的人。
“好像……撞到人了。”
“撞到人?”纪尉兰闻言,立即步下马车察看情况。
外头还飘着雪,空气十分冷冽,街道两旁都积着厚雪。
纪尉兰微微哆嗦,撑伞走到褐衣车夫身边,果然看见有个人,一动也不动横躺在雪地上,急问:“怎么样?这人还活着么?”
手上的伞没去遮地上的人,反而挪到车夫头顶上,为车夫遮去不断落下的雪。
车夫试着移动昏迷不醒的男子,但男子太重,车夫抬起脸看着身旁的女子道:“尉兰,你来帮我,我力气不够。”
纪尉兰听了,连忙收起伞,帮着扶起昏迷的男子。
好不容易将面朝下的男子扳过身来,尉兰愣了愣。
“咦?是他!”去年秋天,通天楼迁址时,在街上遇见的那名白衣?
一身褐衣的冉小雪看了男子一眼,也有一点讶异。
“想来他不是来应考的。”否则怎没在春官府贴出停科的公告时,先返回自己家乡呢?
大多数在京城里没有住处的举子,在看到停考公告后,大都启程返乡了。
否则以帝京物价之高,居,大不易呀!
瞧这人衣着寒素,大雪天里,竟然连件御寒的冬袍都没有,只穿着薄衣,只怕是个穷书生呢。他怎么不回家?
只见他面无血色,唇瓣冻到发紫,不及细想,小雪道:“先把他扶进马车里吧。”
两名小女子左搀右拥的,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失去意识的男子扶上车。
冉小雪留纪尉兰在车内照顾他,自己则赶紧回到前座拉起缰绳,一边在纷然白雪中驾车行进,一边还要留意昔路上颠簸,以免加重其伤势。
托着男子头面,纪尉兰朝外头喊道:“先带去我家吧!”
外头传来一句:“知道了!”
两日后。
“尉兰,他醒了么?”
“还没呢。”
三日后。
“尉兰,他醒过来了么?”
“醒来一下子,又睡了。”
“喔,那就好。”
“你意思是,没死就好?”
“没死当然好啊,毕竟人是我撞到的。”
唔……其实冉小雪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撞到人,总之,当她发现前头有状况而赶紧勒停马车时,马蹄前已经躺了个人。
依皇朝刑律,驾车误伤人而置之不理者,罚以重刑。
换言之,若不想犯法,她得对这个男人负起责任。
仍未完全清醒过来的石履霜,好一段时间一直听到类似的对话。恍惚中,他记住了“尉兰”这名字,以及那个似乎撞了他的人略略无奈的语气。
他想清醒过来看清楚她们的长相,想知道谁是恩人。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他泌出满脸冷汗,头疼到了极点,忽觉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汗气,柔软的指腹抚平他的疼痛。
这手……想必是那个名叫“尉兰”的女子的吧?他感激地想。等他醒来,等他醒来之后……
冉小雪坐在床边圆凳上,手指轻轻抚过男人紧蹙的眉头,不确定自己把他带到尉兰家里来到底对或不对。
当时她出不了宫,偏又得回家一趟,只得托尉兰悄悄驾车来接她。
尉兰行事谨慎,没带小厮,自己驾车出了门。但下着大雪,尉兰怕冷,回程便换她驾车,没想到离家只剩一小段路程了,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原该将人带回冉家照顾的,但此刻宫中情势有变,此时任何生分的人都不宜跟冉家沾上关系,只好把人安置在纪家,她则是一得空闲就过来照料他。
好在她未有官职,否则此时此刻只怕连她也无法脱身。
两个多月前,冉氏入宫协助大宗伯主持国丧后,因为必须对皇朝六典中有关女子可否成为君王的疑问做出解释,而成为众矢之的。
朝中有些大臣因为太子年幼,有另立新君的想法。
东麒侯是帝位第四顺位继承人,也是如今呼声最高的诸侯。
至于第二与第三顺位的诸侯国公,则尚未表态是否支持女太子登基为帝。
如今不仅目前全国十九名州牧的意向不明确,四方边夷据说也蠢蠢欲动,似有叛离之心。
一旦冉氏做出了女子可以为帝的典制解释,若太子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侯的势力压倒太子这边的人马,那么冉氏就要倒大楣了。
这种非常时期,这人还是先寄放在尉兰这里比较不会出问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累了他……
“石履霜……”冉小雪轻唤了声他赤牒上的姓名。
虽然有点不道德,但为了知道他是谁,她与尉兰曾翻遍他身上衣物,找到了写有他名姓的赤牒。
那是足以证明他身份,可以凭牒入闱参加科考的文件。
他果然是一名白衣。
石玄冰,字履霜,青州人氏,丁寅年霜月生。
“履霜……”小雪又唤了一次男子的名。“快点好起来吧。”
还记得初见面时,她曾觉得自己会再见到这名男子,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下再相遇。
履霜……石履霜……
是他的名么?那女子的声音频频呼唤着,所以,确实是在叫他,没错吧?
那么,他是石履霜……然后呢?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转,刹那间,黑暗渐渐褪去,他挥开暗雾,发现自己原来走在一条漫长的街道上,正下着雪,天候十分恶劣。
他走了许久,四肢隐隐传来莫名疼痛,像是被人痛打过……长街仿佛没尽头,鼻端吸入冷冽的雪气,他的心比他的身体更加寒冷。
不行,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再这么下去,他会活活冻死。要离开,要走另一条路才行!
才刚这么想着,又是突然间,身后出现疾行的马蹄声。他抬起了头,再之后,雪下得太大,他看不清了——
“履霜……”有人唤着他。
他追寻着那声音,一直追、一直追,想要逃离眼前梦魇般的处境,而后他看见一个身影,是个女子的侧影。不管那是谁,他知道他得赶紧伸出手去,捉住那唯一的温暖。
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啊!他捉住她的手,她面容随即映入他疼痛又模糊的眼帘。
“是你?”他嘶声道。
冉小雪原本正拿着热巾帮石履霜拭汗,忽被人扭住手腕,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是我。你醒了啊。”不觉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谢天又谢地。
石履霜伤重初愈,手劲却反常的大,像是要捉住此生唯一重要的事物,死也不放手。眼前薄雾逐渐消散,他双眼眨了又眨,瞪着冉小雪,沙声喊出:“……尉兰。”
“又昏了?”纪尉兰领着大夫与两名男仆役走进客房里时,笑问好友。
“是啊,他看着我喊了一声你的名字后,就又昏过去了。”冉小雪扭了扭被捉疼的手腕,描述方才发生的事,说罢,随手端起热茶啜饮一口。
大夫看诊时,纪尉兰指示男仆役架起屏风,以便让石履霜净身更衣,随后退了出来,开玩笑道:“小雪,你该不会冒用我的名字,在外头欺骗纯情男子的感情吧?”
冉小雪嘴里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呛咳到说不出话。
纪尉兰笑嘻嘻拿手绢替她拭净脸上茶水,嘴里却还继续开着玩笑:“不然他怎么似乎认得了你,却喊出我的名呢?这几日我照顾他时,他偶尔醒来见了我,可没喊过我一声‘尉兰’。”
冉小雪一边咳着,一边自我澄清:“咳……一定是因为他脑袋昏……咳,昏昏沉沉,才会见人就乱喊……咳咳。”
“哦?可是我只有在几个月前碰巧见过这人一面,之后一直到他倒在雪地为止,可不曾再见过他唷。”
纪尉兰开玩笑的语气,让冉小雪无言了。
“你没有,我也没有,好么!”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她都在奔波些什么,纪尉兰也不是不知情。这位小姐只是喜欢捉弄她而已。
纪尉兰正要回话,忽见大夫诊察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便拉着冉小雪一起向大夫询问石履霜的伤况。
“王大夫,他这样睡睡醒醒,不要紧么?”冉小雪问。
王大夫说:“这是内伤所致。这位公子内伤不轻,郁气一时间难以化解,像这样睡睡醒醒的情况还会持续一段日子,我等会儿开几贴去瘀逐血的药,搭配一些温补食材熬成粥给他吃,会恢复得快一些。”
听了医嘱,又让仆人送大夫离去后,纪尉兰看着冉小雪笑道:“这下子你放心了吧,他会好起来的。”
冉小雪点点头,随即回到屏风后采视石履霜。
一名男仆役正在为石履霜脱去身上汗湿的衣物,见两名小姐凑近,连忙道:“小姐,要为公子更衣了,麻烦您——”
纪尉兰又笑。“我知道,我只是来拉住小雪,不让她长针眼的。”
冉小雪连忙抗议:“我不是要偷看,我只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只是对他有责任。”说到她都有点吃醋了。
纪尉兰自小与冉小雪交好,哪曾见过她这么关心一个陌生男子。
这几日,若非有她在,只怕小雪会坚持自己为石履霜熬药、更衣,甚至净身。冉小雪是个会对自己的责任尽责到底的人。
若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横竖要撞上这个人,当时或许由她来驾车,结果可能会好一些。起码,她在责任这件事上是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