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知道。”纪尉兰打断她话,手指拂过小雪眼下黑影。“你对他有责任,所以我会帮你。不过,小雪,你真的累坏了,这几天夜里不是都还得到宫里帮忙么?虽然我不明白春官府那里怎么会让你一个还没有官职的太学生充任‘小相’的临时职位,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蜡烛两头烧,身体会撑不住的。总之,你先回家去吧,石履霜若醒过来,我会通知你。”
冉小雪本来还不愿意,但看见尉兰表情十分坚定,只得勉强同意。
“好吧。尉兰,谢谢你。”
纪尉兰温柔地看着小雪,轻声道:“谢什么呢,我们是朋友。”
两天后,石履霜再度清醒过来。
“你是谁?”这回,他的眼神总算恢复清明地看着纪尉兰,疑惑地问。
纪尉兰回答:“我是纪尉兰。”
他怔了怔,似乎无法将这名字与眼前的少女联想在一起;半晌,他忽道:“你有点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纪尉兰笑道:“我们曾见过一面,石公子。”接着说出关键的几个字。“九月十九,天街上,通天楼前。”
对这几个字句,石履霜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脑海里只依稀浮现另一张少女面容……如果眼前少女是纪尉兰,那么另一人是……
“她是谁……”那在梦中频频呼喊他的女子。
“冉小雪。”尉兰以为他想问的,是小雪的名字。
不料石履霜却微蹙双眉。如果眼前女子是纪尉兰,那么……“是她撞到我了?”醒醒睡睡时,似乎曾听到有人说她撞到了他。
这句话让纪尉兰也蹙起眉。“事实上,我觉得……”小雪不是撞倒你,而是……
“冉小雪人在哪里?”
纪尉兰才要回答,石履霜已经扶着床柱站了起来。他神情冷淡,似是为举目望去没看见撞倒他之后应该负起责任的人而感到不满。
“她在宫里。”
“我要见她。”那是种莫名的心情。也许是因为在无尽的梦境里,他总是追寻着那呼唤着他的声音;醒来后,却发现这个人不在面前,心里便有违和之感,一时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客人。
他命令的口气教纪尉兰失笑。
这男子是撞昏头了么?才刚清醒过来,竟反客为主,理直气壮地命令其主人家来了?更甭说,如今小雪还困在宫里出不来,就派人去通知了,未必能随唤随到。他当他是谁呀!
“小雪现在不方便过来。石公子若有什么需要,何不告诉尉兰,尉兰必当竭力协助。”
石履霜看着纪尉兰好半晌,才问:“你说我姓石?”
不然呢?“石公子……”
“我叫什么名字?”虽然在睡梦中一直反复听到某个名字,但,那确实是他么?
尉兰有点怔住。“石公子你……”真的伤到脑子了么?否则怎么会问这种怪问题?
“我叫什么名字?”石履霜有点固执的追问。
“呃,你叫石玄冰,字履霜。”纪尉兰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石履霜的表情。
“石……履霜……”他反复念着这名字好几遍。是了,在梦里头,那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是这么喊他的。
发现他对这三个字没有特别的反应之际,她错愕地道:“难道……你想不起来你是谁?”
闻言,石履霜忽朝她瞥去一眼,迟疑了半晌,才僵硬的点了点头。
大事不好。这是纪尉兰的头一个想法。这男子的脑袋出问题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际,石履霜却突然说道:“若依皇朝律典街行部第六条明文规定,在街道上驾车而误伤人者,必须对伤者负起完全责任,否则罚以重刑。麻烦你去通知那位冉小雪,就说她必须对我负起责任。”
纪尉兰忍不住失笑。“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却会背诵皇朝律典?”
真是天下奇事,她眨了眨眼,决定道:“我先去找大夫来。”
冉小雪接获好友通知后,次日就赶来了。
她还没告诉家里人她驾车撞倒了一个人,还把他养在尉兰家里的事。
“第一百零八条?”
“恶意杀人并夺取财物者,依律,斩不赦。”
“第一百零九条?”
“依前律,若因故而误伤人者,可视其缘由,依实情予以适当判决。”
“哇!”手上拿着皇朝律典,听见石履霜一字不漏地默诵出各项律文的冉小雪,忍不住惊奇地低呼了声。这些条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从不曾记全过呢。
纪尉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着茶,看着冉小雪与重伤初愈的石履霜,道:“我就说啦,王大夫说,石公子只是暂时性失去部分记忆,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应该有机会想起自己的身世的。”
冉小雪咧了咧嘴,“我只是觉得可惜。尉兰。以石公子这般才学,倘若去年秋试没有停考……今春必是榜上有名了吧。”
石履霜穿着自己的旧衣袍,黑发未束披肩,坐在纪家观雪的花亭里,脚边还有两个火炉暖着他的手脚,面前则是两位出身良好的名门少女。
冉小雪的话,说中了石履霜心思。
是啊,他运气不好,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竟遇上天子驾崩,科考也因此暂时取消……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家乡去?为什么在次年的雪夜里,落魄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他身上没有半贯铜钱,是遭人劫掠?抑或原本就阮囊羞涩?倘若是后者,那么这几个月来他是如何在京城里过活的?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应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吧。
所以他只知道,他身上带着写有他姓氏籍贯的赤牒,而刚刚才拷问他一堆皇朝律典条文的少女,必须负起照料他下半生的责任。
她是个冉氏。
全皇朝只有一个冉氏。
跟史官丽氏、玺官玉氏一样,都是珍罕姓氏。
冉氏是开国功臣,其族人世代为官。
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自己是谁,那么眼前这名唤小雪的少女,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将必须供养他。他不得不紧紧捉住她。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石履霜竟为这处境感到好笑起来。
虽是个冉氏,可冉小雪似乎连自己都打理不好。
瞧她,一个姑娘家挽在耳后的发丝凌乱贴颊不说,就连衣衫也穿得松松垮垮,整个予人失序的感觉,像是刚从床上睡醒过来……她颊色总是如此红润么?
“石公子。”纪尉兰突然横过一只玉腕来,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
“你的茶冷了,换一杯吧。”
石履霜回过神来,发现纪尉兰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他端起茶杯,让茶烟略遮眼神。
纪尉兰笑了笑。“石公子尽管放心,王大夫医术高明,公子的伤势不日必可痊愈,相信届时公子的记忆也会恢复的。”
石履霜看得出纪尉兰与冉小雪情同姐妹,两人年岁相仿,但纪家小姐比冉家小姐世故得多。她这是在警告他,别占冉小雪便宜吧?
有些特意的,他转向冉小雪道:“冉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以前他骨子里不知是否也有这种劣根?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被警告。
纪尉兰眯起一双美眸,听见小雪傻乎乎回答:“自然。石公子不必担心,小雪必会负起责任的。”
这就是他想听的。石履霜满意了。“承蒙盛情,冉小姐不妨唤我履霜即可。”
小雪一向不畏生,便点头唤:“履霜。”
其实先前照顾他时,已经叫得挺顺口了。反倒是他清醒之后,顺着尉兰的喊法,公子来,公子去的,让她怪别扭的,突然想到什么,她又唤:“履霜,你……”
“公子不妨也直呼我尉兰吧。”纪尉兰忽然打岔,“平时小雪都是这么喊人的,她这人一向不拘礼数,相逢既是有缘,是公子也不必太过客套。”
“如此,尉兰。”石履霜微微一笑。“小雪,你刚刚说到……”
“啊,我说到……下个月,太子要正式登基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平虽已在少傅、少师、少保的陪同下暂时登上御座,但因未受天命,不算正式继位。目前朝政仍有天官府的宰相与各部首长合议,就等下个月吉日,新帝登基后接受朝政,届时朝廷许多人事可能会出现极大的变动。
“……这样的国家,”闻言,石履霜不禁略蹙起眉峰,“……只因天平驾崩就停了科考,这样的国家……能算是一个好国家么?”
“咦?履霜,你在说什么?”冉小雪没听仔细。
石履霜看着花亭外纷飞的细雪,想起了亭内的冉小雪。
他回头看着一身凌乱失序的冉小雪,扬起眉,质疑问道:“冉氏当年怎么会订出那么一条仪制?”
话题突然转回冉氏先祖身上,冉小雪先是怔了一下,半晌后她搔了搔脸,讪讪笑道:“呃,履霜是说,国丧时,倘若恰遇常科年,科考得跟着停考的那条仪制么?”
“正是。”
“确实。”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当年订出这一条仪制的人,正是冉氏先祖。但我是个后辈晚生,也不敢说出完全明白先祖用意……”
这说法,自然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觉得石履霜有些咄咄逼人,纪尉兰忍不住帮着解释:“其实也不难理解。皇朝百年来的科考为求公平慎重,主考官人选都是在考前三天才由帝王密诏指定的,谁也没想到先帝会突然驾崩。在来不及指定试主的情况下,不待新帝即位后才恢复科考,又能如何?”
石履霜不以为然。“倘若真是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不是更应该要审慎考虑种种可能么?固然,天子驾崩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期,但时临科考,帝王却依然前往御苑逐猎,进而发生了意外,这难道不是因为君王心中没有存着对人民的体恤么?在民间,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着这三年一试能鱼跃龙门。如今临时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确实是有点尴尬。”小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石履霜作为停科的“受害者”,的确有资格这么质疑的。
仪制既是冉氏所订立,而她也确实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仪制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身为后辈子孙,她没办法撇除责任。
听出石履霜语气中的责备之意,纪尉兰挺身为好友说了句公道话:“前程受到耽误的人,并非石公子一个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参加京试的机会,现在朝廷说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举子一样得静候朝廷的决定啊。更甭说如今证据尚未明朗,谁知道往后还能不能顺利举行科考?”
即将继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这位陛下能不能顺利通过上天的考验,还是未知数。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时,政局最是动荡。如今全京城里处处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让这个新年头才刚刚开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有盛世太平年才能有常态性的科举,若在乱世,科考这事,连想都不用想。
纪尉兰过惯了安定日子,一碰上危机四伏的氛围,感受不比出仕之人来得浅。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身在乱世之中。君不见,北方的小国商野,不正是因为君王失道,而使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中么?
纪尉兰一席话,教石履霜也沉默了。国之安危,取决于一人之心啊……
“哈哈,也不必如此忧心啦,两位。”听出纪尉兰话中的忧虑,冉小雪伸出双手,分别覆住纪尉兰与石履霜的手背。
两人不约而同回视她。
小雪咧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说:“我见过咱们国家未来的新帝。”她在先帝丧礼中,曾远远见过那位年仅六岁的太子。“你们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吧?”传说麒麟是只有在盛世时才会出现的仁兽,本朝太子即名为麒麟。
“虽然她还年幼,但身边有许多辅政大臣在,我想她一定能顺利即位,成为皇朝有史以来的头一位女帝的。俗话不是说,冬日要够冷,冷到冻死埋在土里的蝗虫卵,如此,来年春时,麦子才会长得好么?”
她忽地站了起来,探手到亭子外头接捧一掌心不断飘落的冬雪,回头笑说:“今年冬天的雪下得这样多,来年必是丰年。两位,我们即将恭逢盛世呢!”
纪尉兰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小雪永远这么乐观。”事情让她这么一说,又仿佛没原先想的那么严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测的看着冉小雪纤细的身影。
小雪轻轻摇首。“尉兰,倘若你见过太子在宫里大会诸侯群攻的勇气,你就会知道我不只是乐观而已。”
王宫里举行天子丧祀仪时,她因为担任助祭的傧相,站得近的关系,清楚看见太子麒麟的一举一动。
“……当时,她双腿明明在发抖,表情却十分镇定,一点也没露出害怕的模样,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实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纪尉兰与冉小雪忍不住期盼着女太子能顺利登基。
石履霜却不以为然,冷淡道:“六岁大的孩子,哪里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就算侥幸登基,难保不会领着着国家走向灭亡。要是我,就不会对这样的君王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第2章(2)
一碰冷水当头泼下,两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这位石公子讲起话来还真是一针见血。
尽管是事实,但纪尉兰不太服气,便反问:“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认为有比太子更好的储君人选咯?”
他略整衣衫,从亭椅上站了起来。
小雪赶紧移步到他身边,怕他脚步走不稳,想搀扶他。
石履霜身体虽还虚弱着,但还不至于孱弱到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
他避开冉小雪搀扶的手,看着天际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落雪道:“事实上,我不在乎这国家由谁当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肯给百姓们一条活路走,谁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没有差别。”
这话说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没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劝他多饮一杯热茶,只得放任他踏进冰天雪地里。
这人,一身灰蓝色长袍,墨黑长发,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点墨迹,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许久。
久久,亭子里,茶烟依旧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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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尉兰连着几日观察石履霜,在今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
“人不可貌相,不是么?”
冉小雪微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何意。
纪尉兰说:“石履霜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颗心却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说,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会觉得冷。”只因他内与外同样冷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