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令人费解的一席话。
许多年后,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责任,能对别人负起责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他是头一个要求她负责到底的人。
她因此认定了他。
第3章
“我的生辰?”石履霜俊目微眯,似乎并不怎么感动。“就为了这种事?”
他不喜欢回想往事,偏偏,往事非但没有如烟消逝,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虽说是尘土满面……他双袖用力拧在身后,就怕会忍不住,忍不住……
仿佛知道石履霜会这么说,冉小雪只是静静看着他,双眼凝着笑,。
发觉自己泼的冷水不够冷,石履霜一眼睨来:“冬官长——”
“履霜,你可知……”冉小雪忽然打岔一问,问了出口,却又犹豫是否该讲出来,怕把话说白,他有了提防,以后见不到了怎么办?
石履霜这男人一说起谎话,他的手总会习惯性紧拧在身后,这细微的肢体动作若非极为熟悉他的人,会以为那是他身为冬官副长展现权威的方式。
只有她明白,其实并不是的……
“知道什么?”石履霜忽地警戒起来。
“知道……我连夜赶路回来,还没入过家们呢。”她伸手掩住呵欠,揉揉酸涩眼皮,笑道:“你那里有地方睡么?收容我一晚可好?家里人如果知道我回京,肯定会跑来把我拎回去……”
的确,姓冉的,除了眼前女子外,其他人都有太过强烈的保护欲;保护的对象无他,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他容色一凛。“下官是未婚男子。”
错了!不该强调这一点。他应该回她说:她自己有官邸,大可回她官邸住,说自己未婚,岂不予人幽旷之感?
发现冉小雪脸上对他这句话并无异样反应,石履霜才稍稍放松下来,却又听见她突然一问:“今日不是旬休么?”
石履霜先是一怔,紧接着有点无法原谅自己:只为才短短半年没见,竟然无法接上她的思绪——是她有问题,还是他自己有问题?
她问这话是什么用意?
戒慎之际,只见冉小雪忽然动手褪去自个儿身上沾满泥尘的外袍。
她这举止教石履霜为之错愕,忍不住瞥向府厅大门,似想确认大门拴上没有、有无闲杂人等在外窥视?她、她脱衣服意欲为何?莫不是想……
将所穿的官服常服外袍脱下卷在肘里,冉小雪咧嘴道:“今天是旬休没错吧!既是旬休,那么退下官服后,履霜就不必把我当成是首长,这么毕恭毕敬的。”
原来只是……如此。石履霜没有问:倘若不将她当成是冬官首长澜冬,要当她是谁?他心底清楚,自己是将她当成什么人。
冉小雪疲倦地吁了口气,脚下一个不稳,往后踉跄半步,重新站稳之际,她看着急忙过来搀扶她的男人,那么天经地义地道:“既不是官,无上下之别,你屋子借我住宿一晚,也不失为朋友之道。”
这不是重点吧!不借她住,跟她是官不是官一点关系也没有。
“履霜,可以吧?”她笑问。
“……”
“可以吧,履霜?”她坚持再问。
“……随便你!”
“真傲娇。”
“你说什么?”石履霜一时没听清楚。
冉小雪兀自微笑道:“履霜没读过听雪楼前阵子才出版的新书么?”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大概没兴趣读那种书吧。”
虽然好奇,但石履霜有预感冉小雪说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书。
他最好还是别问。反正只消走上一趟书坊,看看目前最畅销的书单排行,应该就能知晓。
“嗯,履霜不问是什么书么?尉兰特别寄来青州给我解闷的呢。”
皇朝打从女帝麒麟即位后,书市逐渐走向多元开放,连禁书都可以透过特殊管道取得,这多多少少跟当今天子的阅读癖好有关。
一听是纪尉兰所寄,更坚定了石履霜的想法。这十几年来,他和那个女人暗中较劲,互不对盘可不是闹着玩的。
纪尉兰肯定是冉小雪的损友。
好东西若不能与朋友分享,实在令人遗憾。冉小雪当然不能这么做。
她主动告知:“那本书名为《皇朝当世最萌美男书》。同道中人简称“萌书”,履霜若有空闲,不妨打破既定成见找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石履霜嗤之以鼻。“乱七八糟!御史台的人全都干领薪俸不做事了么?那种显然会败坏善良社会风俗的书竟然也能出版问世。”
近十年来,皇朝世易时移,过去的善良风俗不复存矣。
想来都是当今天子所造成的!
女帝麒麟癖好男风,导致民间男风大兴,许多良家女子私底下传阅男色艳情书刊,无形中思想受到书中内容影响,对皇朝男性造成莫大的困扰与威胁。天知道上朝时,他石履霜是否也曾被帝王男男配对之设想?天官长娄欢兼任帝师,怎不管管陛下,叫她收敛一下对男风的癖好?
“履霜没看过那本书,怎能笃定那是一本败坏风俗的书?”
冉小雪笑说:“再说,我个人倒是觉得书中陈述还颇有慧解。”
“慧解?依下官看,无宁是歪解吧!”石履霜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俊眸中闪烁着不认同的眸光,整个人散发出睥睨众生的气息。
活生生就是个傲娇男子啊。冉小雪不得不赞叹萌书之笔者,竟能创造出如此适切的字眼来形容像石履霜这一型的美男,不愧是荣登今年帝京联合书市畅销书榜首的作品。
她乐极笑道:“是了,履霜一向自有主见。”慧解也好,歪解也罢,总之是本娱乐性十足的通俗畅销书。
“自有主见的一向是冬官大人吧。”他倨傲地说。
“既然如此,履霜何不依我主见,带我回你家?”冉小雪丝毫不觉羞耻地建议。
遇上这种厚脸皮的女子,这位颇有主见的男子不禁又怒又恼。
“现在带你回去,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老是给他出这种难题!难道她不知道他苦心维护的是什么?欠她一条救命恩情,却得用一生一世来偿还。她到底要他还她多少才会觉得够?
倘若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当年冉小雪就不会执意救他了。
是真的累了。她左右张望了片刻,忽道:“随青呢?”
忽听她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石履霜不悦之情形于面容。
“冉小雪,我们还没完呢!”话还没讲完,就急着找别的男人?
在石履霜眼中三心二意的冉小雪笑吟吟回过脸来,瞅着满脸妒色的男子道:“履霜,你真可爱。”
尽管明知道他不会喜欢“可爱”这形容,但就是忍不住这么觉得。
不待他发作,冉小雪紧接着又道:“你不唤随青驾车送我一程么?还说今天你没让他送你过来官署?”
随青是他随从。虽说冬官府距离石履霜府邸不算远,步行也无妨,但此时她一则疲倦,一则不想抛头露面,家里人会发现她偷偷回来……到时候,原本简单的事情若变得复杂,那可就麻烦了。
对于自己在她心中居然这么见不得光,石履霜固然有所怨言,但此刻,他就事论事道:“冬官长,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跟随青在不在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他严肃的口吻令她也为之好奇。
见她一副愿闻其详的受教模样,石履霜口气傲慢地道:“回到我们一开始争执的焦点上。你说,你是为了我的生辰才回来的?”
“是啊。”冉小雪傻傻称是。
“那,”他口气轻柔中藏着危险的锋芒。“贺礼呢?”看她两手空空,肯定什么也没带,所以才故意要这么问。
冉小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吃了片刻才领悟到,“这可是……公然索贿?”
大凡为官者,最怕听见“贿赂”这两字,一沾上这俩字旮旯,就怕跳进京川里也洗不干净,石履霜却扬唇浅浅一笑。
“不行么,冬官长?”
“不行……怎会?”冉小雪弓起双目,连眸色都饱含笑意。“能教官誉以清廉着称的石工部开口索贿,我,荣幸之至。”
第4章(1)
“你想贿赂我?”
带着淡淡笑意,坐在仲春庭院里的春衫男子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少女。
她来时,他正抚琴,琴声还未撩动人心,就教突然闯入的她给打断了。
冉惊蛰刚回家门,身上青色官服还未及换下,一听说邻家长男在家,立马杀了过来。
“我不是想贿赂你,我只是想问清楚,我家小雪是不是真的寄放了个男人在你家供养着?”
家人捎信告知她这个消息时,她差一点在上司面前失态地嚷出声。
新帝已顺利登基,公务暂时不那么繁忙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值,她借了匹马奔回家来,一入门就听说他已回到家……
“你就想问这个?”
春衫男子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石几上的琴弦。
“只为求一个答案,你愿意将你素来宝贵的时间分给我一刻钟,这难道不是贿赂?不,我不以为。”
平时她躲他都来不及,几曾像今天这样自投罗网,还慈悲地允许他一刻钟的时间把话说清楚。
那断断续续的弦声十分惹人心烦,冉惊蛰倏地上前,袖中双手用力压住石几上的乌桐琴,竖起眉峰道:“不要曲解我的话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小雪是不是在你家东厢房里养着一个男人?”
猛然对上男子有若春水的眸子,冉惊蛰先是两眼圆睁,随即又匆匆别开脸去。
他这张脸,看不得、看不得啊……
男子将她举止尽数纳入眼底,他身上一袭春衫春色撩人,让这春日的庭院也晕染着撩人春息。
“且不论我家东厢房里是否养着谁似乎都没有违法行;更甭说东厢那头是尉兰的住所,屋里养着男人这样的话若传扬出去,想必有损她的闺誉,所以,你怎能问我这种问题呢,惊蛰?”
“纪缭绫,你别跟我打哈哈,谁不知道你妹妹跟我妹妹交好,我只怕我家小雪做了蠢事,而你家尉兰还帮着她引火!”
起初她也不相信有这种事,但许多风声传至耳中,说得绘声绘影,甚至还传出小雪与一名年轻男子同乘一辆马车的传闻……无风不起浪,想来这些闲话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就算是为了安抚家人吧!
她得比其他冉氏先走一趟纪家,问清楚实际情况才行;否则以其他人对小雪超乎想像的保护欲,只怕等冉氏大军一到,纪家被夷为平地,到时善后的工作还不是落到她肩头上!
“小雪很蠢么?”纪缭绫忽问。
“当然不!”惊蛰反驳。
“可我从你语气里感觉,你心中是这么认定的。”
“小雪她只是不谙世故了一点,她可不蠢!”
“既然不蠢,那你何以认为她会做出愚蠢的事情来呢?”
“我……这……”惊蛰被一路反问到答不出话来。
“说穿了,惊蛰其实打心底认为,小雪是个令人烦恼的蠢蛋吧。”
“纪缭绫你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么?”拂开曳地长袍站了起来,一袭撩人春日桃色衫的秀美男子不仅面若桃花,就连身上也透着若有似无的桃香。
那股伴着风吹来的隐约香气,教冉惊蛰微讶。“你用了薰香?”
会认得这气味,是因为前阵子才收到一小盒纪家香坊的薰香。她虽然没有拿来用,却在打开香盒时,就自动记住了这特殊的气味。
纪缭绫闻言,眉眼微微挑起,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是香坊主人。”
仿佛这句话就足以道尽一切。
“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那盒香,合用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我没拿来用。”明知道是他送的,她怎么可能还拿来用。
“为什么不用?惊蛰不喜欢那香的气味?”
“我是个官人!”倘若在衣上或发上用了薰香,光是在春官府里走动就会引来侧目。再说,她若用了纪家香坊的薰香,岂不等于昭告全天下她冉惊蛰与他纪缭绫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纠葛么?
“官人不能用薰香?”纪缭绫挑眉询问。“我记得咱们皇朝冉氏应该没有制订出一条,为官者不可薰香的礼文。”
“这跟礼文没关系。”冉惊蛰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成天问我身上的香味是什么味道。”
虽然跟她原本来意无关,但既然他提起了,那么趁现在说清楚也好。
“顺道请你别再送我一些,对我而言根本没用处的东西了。上回把你那盒香转送给一位同僚,他用了之后还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告诉他那是纪家香坊的薰香,结果他后来回我说,纪家香坊根本没卖那种香。”
她蹙着眉又说:“还有上上回你送来的那块布料,太花了,我转送给另一同僚,结果她也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回她说纪家丝坊有,结果她跑遍了全京城的纪家丝坊,偏偏就没见到跟那块布料一模一样的质地花色,弄得后来我这些同僚以为我在戏弄他们,实际上纪家旗下商坊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还有上上上回……”
冉惊蛰细数纪缭绫历年来的不当赠物,越说越气闷,更觉得这男人没事找事,专会给他添麻烦!
在一旁静心听着一连串抱怨的男子,原本听见她将他的馈赠全转送别人时,是有一点恼的;可到后来没发现她居然能将他历年来的赠物如数家珍,心里恼意也就平消许多。
就这么听着她抱怨他、以及他送她的东西,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纪缭绫不知该不该提醒冉惊蛰,起初,她允他的一刻钟早已结束了。
他有耐心地等她抱怨完毕,结束后,还奉上一杯透香热茶。
正觉口渴,冉惊蛰顺手接过那杯茶饮了一口,茶汁入喉,只觉无比甘甜,毫无苦涩;再一口饮完热茶,她竟不知自己是想问他这茶哪里有得买,或者是该问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她的“劝告”?
“说完了?”纪缭绫眼带笑意地问。
她略一点头。将杯子放回石几上。
只见纪缭绫不知何时已命人将乌桐琴收起,石几上改放了一只棋盘、一副茶具。
为她重新斟上一杯茶,纪缭绫说道:“这是纪家茶坊今春刚摘取的新茶,惊蛰可是第一个品尝到的人。滋味如何?”
“呃……还可以。”她嘴硬,不肯说那杯茶又香又甘甜。
“还可以?嗯。”那就是很不错喽。他理解地笑说:“对于你方才的要求,老实说,我做不到。”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又说:“一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未婚夫妻之间的馈赠本属寻常,我没有理由不送东西给你。”这话倒有几分霸气,与他眉间春水柔波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