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眼阴森森地瞪着兰樕,兰樕不语,下一瞬,吉蒂倒是自己伸伸舌头,嘴角弯起甜笑,把剑尖撤回来,小心收入剑鞘里。
“好俊的身手!”兰樕蹙起眉头,淡淡瞥了长剑一眼。
寻常的闺秀小姐,少有舞刀弄剑的,她又不是武学世家出身,父亲经商,姊妹都很文雅,却唯独只有她……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想学这个呢?
“花拳绣腿罢了,从没真正和人打过,不晓得济不济事呢!”
吉蒂笑了笑,爱惜地抚摸手上的长剑,又说道:“我这双剑法,是爹爹从前聘来的老护院教我的,说剑法尚轻巧,没有长兵器的霸气,也没有重兵器的力量,讲究以柔克刚,灵活多变,女孩子若要使兵器,当属一双文剑适合……”
这剑还是她央求爹爹特别订制的,剑身有繁复的花纹,还有精致的剑穗装饰,是她最喜爱的宝贝。
兰樕抿唇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吉蒂发现他不甚欣赏,只好没趣搭拉的闭上嘴。
无聊死了,像他这样的“秀气人儿”哪里懂得兵器?跟他聊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只是心烦,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发泄发泄苦闷。
偏他这么巧往这儿走来,原本还想吓吓他,想不到他胆子满大的,剑尖毫不留情的朝他咽喉刺去,他居然不闪不避,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大娘把借据的事告诉我了。”兰樕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哦,那又如何?”吉蒂耸耸肩,百般无聊的睐他一眼。
自己都名落孙山,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家闲事呢!
冷冷清风徐徐拂动衣袍,兰樕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缎面锦囊,递到她眼前。“这个,请你收下。”
“什么呀?”从他掏出锦囊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斜眼往他手上瞟去。
这锦囊一看就知道质地上等,和兰樕的破衣袍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穷小子,哪来如此贵重的东西,还让她收下呢!
好奇心驱使,吉蒂也不客气,手一伸便抢来,啧啧有声地反覆翻看,打开锦囊绣扣,里头却是一张白花花的银票,面额写着一千五百两。
嗄她圆瞠美眸,不敢置信的张大嘴巴,“你你你怎么会……”
“是皇上赏赐的。”兰樕知她不解,便淡淡应和。
锦囊里还有别的东西,吉蒂一并掏出来看,原来是朝廷颁布的榜帖,上头清楚写着兰樕的名字,并有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吉蒂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别的她或许不懂,可“一甲第一名”她晓得,这不就是状元的意思吗?兰樕……他他他……他考中状元了
“哗,”她不禁抱着榜帖大叹,“难怪天下人都要挤破头去考进士,原来中举能领这多么钱啊!”
兰樕一愣后,忍俊不住笑了。
“你呀,你是怎么搞的?”她又叫又笑的推他肩膀,频频娇呼,“既然考上了,干么窝在咱们家破柴房,害我以为你落第了呢!”
大呼小叫地抱怨一阵,又忙不迭的拱手作揖,连声道贺,“恭喜你、恭喜你、恭喜你……”
“你……”兰樕不觉失笑,隐隐臊红了脸。
“不过,这些钱是你的,干么拿给我呢?”
吉蒂忽然凝住笑脸,皱眉的把手里的东西塞回他手上。
这钱,惠家不能收。
说起来,惠家对兰樕并不礼遇,她更是闲暇兴起便三不五时来奚落他、找麻烦。总而言之,惠家对他没有这么大的恩情,就算把过去一整年的房租、伙食费全算清了,也用不着这一千五百两的十分之一,他毋需如此的。
兰樕神色肃然,幽幽水眸睇了吉蒂一眼。
“如果不是报恩,是聘礼呢?”
“噫?”开什么玩笑啊?她满脸疑惑地瞪着他,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促狭捉弄……难道是真的
她不禁头昏脑胀。
“什么聘礼?是我……指我吗?”她张口结舌的指着自己。
兰樕点头,她更茫然了。
要娶她?怎么可能呢?她对他最坏了,看不惯他文弱的模样,一天到晚取笑他。他如今考上功名,没仗势官威好好教训她一顿,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无端端娶她这种女人作啥?
吉蒂越瞧越是古怪,淡淡月光下,兰樕丽颜如皎,眉宇间微带轻愁,迟疑地注视她半晌,这才道出真相,“今年春闱……”
他于是坦言,今年殿试之后,朝廷依例大设琼林宴。
席间,皇上御口垂询,问他有没有婚配,如果没有,便欲将公主下嫁于他。
他审慎思量,不愿与皇室结亲,只好向皇上推说,他与恩人惠家早有婚盟,皇上点头含笑,非但不以为忤,随后反而另赐宅第银两,要他好好筹办婚事。
只是如此一来,麻烦也来了。
如若不娶惠氏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这样啊—”吉蒂撮唇深思,只见兰樕眉宇深锁,愁字全刻在脸上。
“难怪你考中状元,还要苦哈哈的躲在我家柴房里,原来是在烦恼这桩婚事,不知如何开口啊。”
她寻思片刻,又一脸古怪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我大姊吗?那怎么办?”她眼波幽幽一转,笑嘻嘻地瞅着他问。
兰樕脸色骤变,吉蒂见状,不禁仰起脸,轻轻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兰樕对大姊吉人,应该是一见钟情吧?
她只是不想说破而已。
瞧他注视大姊的神情、和她说话的模样,总是那么温柔抑郁,从来只知闭门苦读的书呆,独独只对大姊敞开心门,但无奈傻头傻脑的,难怪大姊看不上眼。
谁不喜欢大姊?
吉人姊姊,原是她们三姊妹中最受疼宠的一个,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吸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丽质天生、温文秀雅,过去登门求亲的世族子弟多如过江之鲫。
兰樕在她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那些爱慕眼神对大姊而言,早就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试想,兰樕为何不娶公主呢?他若迎娶公主,未来仕途肯定前途无量,这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为什么不愿意?
琼林宴上冠盖云集,皇上恩泽有加,他却推辞了大好姻缘,把“恩人惠家”扯了进来。
当时他心想着什么?肯定想着大姊吧?
原想求得功名向大姊求亲,却不料衣锦荣归,心仪的女子早已嫁作人妇,他又不能改口迎娶公主,而惠家仅剩的两个女儿,吉祥早有指腹为婚的对象,所以就只剩和他最不对盘的她—惠吉蒂。
哈哈哈,可怜呐,叫他如何求得了亲?
这阵子以来,他想必十分苦恼吧?
“怎么样,都让我说中了吧?”吉蒂摸摸鼻子,诡异地纵声畅笑。
兰樕神情萧索,没表示什么,只淡淡的说:“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你……”她嘴唇开了又阖,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没否认,就表示她猜对了?
唉,她也好可怜呐!这人根本是逼不得已才向她求亲的。
虽说她对兰书呆根本没什么意思,却仍不免感到气闷。大姊、大姊,人人都喜欢大姊,她惠吉蒂到底算是哪根葱啊!
如此情势,兰樕既然非娶她不可,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去找爹爹提亲,偏要当面找她商量,还说什么“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啊,电光石火一闪,她眼眸转动,忽然明白了兰樕的心思。
他根本不想隐藏自己的心意,也说他并不想骗她,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爱慕她才向她提亲,所以他私下找她商量,是为了求得她应允,答应这场“各取所需”的姻缘。
“你……岂有此理。”吉蒂磨着牙,满脸愠色。
啊啊啊啊啊,她简直快呕死了,就算再这么比不上大姐,迎娶她有这么困难吗?再怎么不喜欢哄她一下、骗骗她会死人吗?婚前就算做买卖似的把条件一一讲明,还怕她胡思乱想、误陷情网似的,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只要和她成亲,婚后却仍要继续偷偷爱慕大姐?
啊啊啊啊啊——忍着赏他两大巴掌的冲动,只恨时势比人强,叫她无处发作。只要忍牙一咬,眼睛一闭,收下聘金,家里的债务就全解决了……
“这银票,请你收下。”兰樕把锦囊又放到她手里。
“我还没答应呢!”吉蒂忙不迭地抽回手,他却不让她推辞。
白花花的银票啊,谁舍得认真拒绝呢?
吉蒂态度终究软化了,轻轻地接住。
“当初若不是老爷子收留,兰某早就饿死街头了。”兰樕笑容苦涩,无奈又道:“若小姐不愿意,聘金的事就当我没提过,烦你将银票交给老爷子,就说是兰樕报答他老人家恩情吧!”说罢,便满怀忧伤地返身离去。
“喂!”吉蒂叫了起来,兰樕没应答,她只好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哪有人这样的?先强迫她收钱,这样她还好意思不嫁吗?
她咬唇跺了跺脚,紧紧掐手上的锦囊,心头却突突直跳。
臭书呆,想得真周到啊!
第2章(1)
朝阳初升,街坊市集上,人潮逐渐聚集起来,有喝粥吃面的,有吆喝叫卖的,吵吵嚷嚷,车水马龙。
兰樕穿梭其间,身上仍是那身朴素旧袍,低垂修颜,手里拿着一张纸样。凡遇到玉饰古董的店家,就上前探问。
“店家掌柜,冒昧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玉佩?”
“没见过。”
许多人瞥了兰樕一眼,看他穷酸,也懒得招呼,随便瞟了纸样一眼,便不耐烦的打发他离去。
“多谢。”兰樕也不动怒,低低道了声鞋,再往下个店家查问。
不知不觉,一上午转眼就过去了,兰樕茫然的站在市集街边,口干舌燥,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绝望之感益加深浓。
遗失多时的物品,恐怕很难找回来了。
“喂,兰樕!”
背后忽然有人叫他,他蓦然回头,看见吉蒂正蹦蹦跳跳、挥着手往他身边跑来。市集上人群杂遝,大家免不了互相推挤,吉蒂手脚利落的钻来钻去,一下子就窜到他眼前。
“你……”兰樕惊讶地凝眸细看,只见她一身月牙白的便捷轻装,头上扎束一条长长的马尾,阳光洒落在她白皙的脸庞,映出一张清爽丽颜——很精神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清瘦的身子仿佛冻住了。
她脂粉未施,眉宇间神气飞扬,双眼锐利如电,五官脸孔分明是个美人,却处处流露着阳刚气息。
吉蒂仰着俏脸,笑得明眸灿亮。
“好,兰樕,我答应嫁了!”
“……”
兰樕沉着俊脸,听见她点头出嫁,他却不回答。
她只好尴尬地伸伸舌头,搔着头发问:“怎么啦,吓着你了?”才相隔一天而已,莫非她应承得太爽快?
兰樕没有半点欣慰之情,黑黝黝的眸子往她身上扫去,反倒直言批评,“姑娘家总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你一个弱质女流,怎能无人陪伴的任意在街头上跑跑跳跳?况且出门在外,竟然穿的如此荒唐——”
市井街头,原非名门淑女的往来之地,她身边却连丫头。侍从都不带,难道不怕孤弱女子只身在外,遇上什么麻烦吗?
“这么快就管起我啦?”
吉蒂闻言柳眉倒竖,淡红色的美唇斜斜一扬,双手叉腰嗤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嫁给你可不是没条件的。你心里已有我大姐,这点我就认了,不跟你计较。
“不过,你休想那我和大姐做比较,大姐的性情,大姐的打扮,那些大家闺秀的谈吐举措,我全都不爱。往后更不可能为了迎合你对大姐的爱慕之意,辛苦勉强我自己,你明白吗?”
兰樕抿着双唇,勉强压下心头不悦。
他并没有比较的意思,只是认为她行事不够谨慎,太轻忽自身安危罢了,她却认为,他是在拿他们姐妹俩做比较?
“你真的想清楚了?”他怀疑地看着她,若她凡事都要疑心到吉人身上去,将来岂不是要为此受苦?“成亲非儿戏,若你……”
“好了,够了,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吉蒂不等他说完,纤手一挥,便拦住了他的话。
昨晚拿了银票,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晚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的想到天亮才睡着。
她想得已经够清楚了,倘若不嫁,不仅惠家遭殃,兰樕这小子也是死路一条。
说到底,他可是为了大姐才放弃人人称羡的驸马之位,除了对大姐痴心一片,他到底有什么错呢?
“反正那些男欢女爱我全不懂,就只懂这个‘义气’。你对大姐有情,对惠家有义,我自然也不能负你。”她惠吉蒂生平最恨忘恩负义之人,断不能收了他好处,又不管他死活,眼睁睁看着他背负欺君之罪。“况且女孩儿家,长大就是要嫁人的,你又不是什么坏人,嫁就嫁,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真是重情重义。
兰樕呆愕半响,实在禁不住的忽然噗嗤一笑。
“笑笑笑,你笑什么?”她哪一句说错了吗?吉蒂觉得莫名其妙的板起俏脸,不开心的叉起腰来。
他摇头苦笑。“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半点女孩儿样也没有啊?”
说起话来英雄气概,宛如一条铮铮铁汉。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吉蒂尖酸刻薄地翘起唇瓣,满脸的不屑嘲讽,“明明是个大男人,不也是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吗?比我还像个闺秀小姐,干脆还我娶你好了。”
摇摇头,兰樕懒得同她计较。
这丫头片子,不知是哪←山寨窟的当家首领转世,原本合该一生粗鲁,大口酒、大口肉,却居然生而为女子,也真够为难她了。
“银票你拿回去吧!”吉蒂把他昨晚送她的锦囊交还,正色叮咛,“烦你派遣媒婆,亲自向我爹爹提亲,一切依足礼数,才不会启人疑窦。”
兰樕遵命照办,吉蒂侧头想了想,又说:“成亲的真正理由,就咱俩晓得就好,我不想叫家人烦恼。”
“知道了。”他含笑答应。
双眸对望,两人之间突然沉默起来,瞪视显得尴尬。
兰樕不自在的轻咳。“走吧,我送你回家。”
吉蒂仍然鼓着脸,扁嘴啐道:“干么要你送?我自己不会走啊!”
他浅笑。“还是得亲眼看你平安返家,我才放心。”
“我又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
吉蒂小声嘀咕着,兰樕瞥她一眼,黑眸里笑意盈盈。
“怎么不是?明明就是女孩子啊!”
啐!她不屑地撇撇嘴,然而身子却无端端地燥热起来,慢慢的,连脸颊也发烫了……哎呀呀,怎么搞的?
走过市井街道,兰樕总是不自觉的隐隐护着她。
遇到人挤便为她开路,看见车马就故意挡在她前头,如果眼前什么都没有,便把距离拉远了,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缓缓走在她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