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果然这只丑猫乏人问津。
欧阳舜每天下班都会来探视这只猫。
丑猫原本睁不开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水汪汪,会骨碌碌地看着他,会用尖尖细细的喵叫声呼唤他,小手还会穿过笼子间隙想要碰触他。
“他只有看到你才会这样喔。”兽医笑着说。
欧阳舜认为对方在运用话术,把这只猫的死活责任加在他身上。他想了想,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去发文找认养人总可以吧。“他是公的母的?”
“这种猫,十万只里面还不见得会有一只公的。恭喜你,这只是母的。”兽医的幽默感很奇怪,欧阳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如果是公玳瑁,应该会有一堆人抢着认养。”
欧阳舜瞇眼看着猫,只可惜猫咪没有变性手术,所以他现在还是他的麻烦。拍了猫咪的影片打算回家找下一任苦主,途中却想到另一个办法。
如果送收容所会被安乐死的话,送猫咪协会应该可以吧?
他绕道经过她的猫协,却意外看到她的身影,她在门口忙进忙出,搬着猫食猫砂进门。
不是才不到两周……
他在车里看着对街那个刚刚成为寡妇不久的女人,距离太远了表情不是很清晰,但蛮力搬运的动作却显得坚强无比。
有人提着大猫笼远远地快步走向她,一边喊着她似的,她迎向那人,又蹲低看着笼子,再接手那大猫笼提进门。
自从她身边有猫之后,她就变成他触不到的恋人,她的周遭充斥他的过敏源。
不久后她又踏出,拿了一大包东西放机车脚踏垫,置妥后却只是呆立。他看她低着头呆立,彷佛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发动机车离开。
他收回视线瞪着前挡风玻璃,没发现自己微叹了口气。
转开钥匙发动引擎,瞥眼衣袖上几根黑色细毛,皱着眉捏起,身上居然有猫毛而他竟不自觉-
隔天,欧阳舜租了间不禁宠物的短租套房、补足应有的养猫知识、看医生做过敏源测试、该添购的设备都采买后,便把丑猫接到套房去住。
他戴着口罩,坐看丑猫四处乱窜,好奇又胆怯的模样有点蠢,还会莫名其妙侧着身子跳跃前进,丢个小布鼠也可以追玩个半小时,很有自嗨的天分。
丑猫累了就去吃饭,还会乖乖上厕所,他感到安慰,不禁微笑,直到丑猫喵喵叫着四处搜寻什么,正要斥责,发现自己成为丑猫的目标,不禁身子后靠,惊惧地看着丑猫接近。
小小的身子才要爬上裤脚,他就轻手把他挥开;连续两次之后,丑猫终于放弃,慢慢走到一角布窝里卷着身子睡觉。
终于有机会拍照片,欧阳舜悄声靠近,选了几个角度按下快门,勉强找出一、两张可看的来运用。
他每天新增照片,但回应只有“加油”、“推推”、“好人”。每天绕过去打开门的那一霎间,丑猫都会用小短腿飞奔而来喵喵叫;还有,在他捞屎捞尿块时总在他胯下、脚边钻来钻去,烦死人。
飞奔、攀爬、弹飞、炸毛,很有喜感的特技演员。
幸好买了箱口罩,可以等他累了才拍照片,可以慢慢等着认养人出现。“没有美貌,那就走喜剧路线吧。”看着玩耍后就吃饭的猫,不禁喃喃。丑猫吃饱饭又跑跑跳跳迅速爬到他旁边的位置,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兽医说,这只猫感染的疱疹病毒永远无法治愈,所以压力一大就会眼睛水汪汪,甚至更严重的状况也可能发生。
“压力?”欧阳舜咧嘴一笑,觉得这兽医真的很爱开玩笑。“对的。猫咪纤细敏感很怕压力。不开心、紧张、没安全感都会有压力。”
对此猫本论调,欧阳舜觉得匪夷所思。
他观察几天下来,这只猫连吃饭后都会泪眼汪汪卖萌。
拍下照片,看着卷成圈睡觉的猫,犹豫一阵,轻轻抚摸猫咪的背。软软的细毛,触感如丝绸般滑顺。
空气清净机、除湿机、扫地机器人、抗过敏药统统都一起上了,他一手轻抚猫咪,一手慢慢解开口罩,深深吸吐着。
鼻子感觉异物……哈啾!
而卖萌照片果然很有效,丑猫全身就眼睛算出色,很快地回应增多,彷佛有推广的效果,只可惜认养询问仍为零。
出差南下的行程,欧阳舜偶尔看鋳,已过平日放饭时间,但又想着,猫少吃一餐不会死,那么容易饿死哪会有流浪猫议题。凌晨时分回到家,迟疑一阵,车才刚停妥便又驶离,前往丑猫独居的套房。
远远迎接他的是小猫嘶哑的叫声以及门上贴着“敬告芳邻”的纸条。小猫很吵让他被邻居抗议,他只好尽快消弭音源以免环保局来测噪音分贝。
才进门,丑猫就飞奔狂叫,在他裤脚抓抓跳跳害他差点被绊倒,看向四周几乎要抓狂,打翻水、食盆,猫砂拨得到处都是!他忍住想把丑猫甩开的冲动,先放正食盆让猫吃饭,才开始整理环境。
收拾完毕,坐等猫咪玩累以便更新照片,丑猫爬到他腿边看着他,四目相交之后又喵喵叫了几声,他猜测是在说谢谢。
上传照片的同时,发现有人留言。瞪大眼,居然有人想要认养!急速响应猫还在,随时可以来接猫,夜猫子新苦主也很快答复,相约次日。
松了一口气,带笑看向靠着他睡觉、猫掌还要搭在他腿上的猫,终于可以互道珍重再见。
他轻轻挪开猫掌,看了看四周,一切正常,进浴厕洗手准备离开,他瞪着镜中的自己。
他忘记戴口罩了。
吸吸鼻,鼻子微痒……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可以生活在有猫的世界了。应该。
***
第3章(2)
送走了丑猫,欧阳舜在空荡荡的套房里,仍依稀可见丑猫飞奔而来的身影,耳边彷佛也还有喵喵声回荡着。
他捡起椅子旁的小布鼠,布鼠摇晃起来有沙沙声,忘记送给认养人“=
几乎所有猫物也一起当嫁妆脱手,只剩抗过敏作战用的家电还在。他撤走机器稍做打扫,将套房恢复相当于租赁前的程度便完成退租。
回程,如常经过猫协,看到灯亮着,假日的深夜里,这样爱护动物的程度未免太过于犠牲奉献。
他停好车,想了想,走到门口,看到“米咪街猫协会”木匾字样,迟疑几秒,推门而入。
大门咿呀叫着,他挑剔地看了铰链一眼,而后发现她侧对着门,蹲在里边角落正在铲猫砂;除了她,整个猫协似乎没有其他人,只有几只猫瞪着他。
“阿水伯你等我一下。”熟悉的声音这样说着,手上动作仍不停。
“朋朋。”在他有任何意念之前,这两个字窜出,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她铲起猫砂的手僵住,些许未成块的细砂泻下,零落在鬓角的发丝盖不了侧脸显露的情绪,她似乎疑惑着。
转头抬起,那目光盯着他的模样,眉心纠结双唇微颤,甚至几乎要重心不稳跌坐下去。
但她很快扶着一旁的椅子,也努力挤出一个字:“舜……”
他不确定听到她的声音,他只是凭借着唇形在猜,她似乎是喊了他的名。
一如许久之前,叫他的方式。
哈啾。
他的喷嚏中断了她的疑惑与呆滞,她看着他的脸,似乎想起什么,而后歪头扁起嘴。
哈啾!哈啾!哈啾!
无法克制的连发,让他转头瞪向旁边的五只猫。五只!他现在的适应能力只有一只等级。
他捏住鼻子再度看着她,她的模样看似几乎要哭出来——
电话铃响打断她的任何情绪,她站起身接听,脸上闪过惊愕与紧张,但语气却是相反,镇定无比又具抚慰效果。
“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你别担心好吗?我知道了。我之后有进一步消息一定跟你说。”
放下电话,她沉思几秒,而后抬眼。“我有急事要先去处理。”
交代的同时,从倚墙而立的架子上拿了几块布、尿垫和一个纸箱,而后又拿了一个小包。
“我要出门了。”她准备完毕,似乎才想到他,表示送客。
欧阳舜点点头,先自行走出大门,看着她将门上锁,准备骑机车出发。
“要我载你去吗?”他忍不住问着。“我的车就在那。”
她注视他,又看了停车所在,很快点头。
问清了地点,感觉她的神情,猜测事态颇为紧急,期间她拿着手机看讯息,脸上神色很是不安。
地点不远,约莫十分钟距离而已,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站在人行道边等着,旁边停着还在发动的机车,地上躺着一只猫。
深夜车位众多,他就近停下后,朋朋就带着那一箱东西踏出。他下车后,只听着女孩哭诉,有四只狗围攻咬着猫咪,遇上了赶紧停车赶狗,但好像有点来不及了,怕狗狗又来所以不敢走,也不敢动猫咪怕猫咪伤势更严重。
朋朋温柔安抚女孩并致谢着,同时拿出尿垫铺在箱里,轻轻捧起猫咪放入,又盖上布给猫保暖。
欧阳舜看着地上的血迹,心里微微感觉不妙。
朋朋说着先带猫去看医生了,请女孩骑车小心一点慢慢骑,抱着纸箱走向车,欧阳舜很快帮她开车门,等她坐好后,又帮她系上安全带。
问清兽医院地址,他稍微加速行进,瞥眼分心看到她轻抚猫咪的头顶,鼻尖传来些许腥臭味,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谢谢。”朋朋的声音传来,“手脏,谢谢你帮我系安全带。”
他只睨她一眼,并不打算回应。“不需要开那么快了……”
红灯停下,昏暗里看不清猫咪的状况,他看向她的侧脸,她低头看着猫,一样轻抚着。
抵达兽医院后,他再次帮她解开安全带替她开门,兽医院门口有人等着,她上前跟对方说了些什么,一起进门。
欧阳舜停好车后,走进兽医院,只见诊疗台上猫肚子血肉模糊的大洞,猫咪已无气息;听着兽医喃喃说,是还在喂奶的母猫,朋朋于是应着“对啊明天得要找找小猫”。
心头一阵酸楚,他看向猫咪,现在才注意到是只白猫,比先前那只丑猫美丽百倍。
交代后续处理后,朋朋付钱洗手告辞,随着他的步伐踏出兽医院、跟着他走向座车,在他引导下进入副驾驶座,甚至仍由他为她系上安全带。
一路无语回到猫协,她开门走进,他跟上,而后她递了一罐八宝粥给他。
“拜拜剩的。”她说。自己也开一罐吃了起来。
他学她坐在藤椅沙发上,缓缓地吃着,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沉默,只有猫咪小声喵着,还有跑来他裤管蹭着的。
用完点心,他想到了什么,找出钥匙圈取下一枚硬币,递给她。
她摊着掌心收下。
“这是日币五元,音同御缘,御饭团的御,结缘的意思。”他说。
她抬眼看着他。
“你还是继承你妈的事业了,是吧?”见她点头,又说:“你的婚友社名字那么土,没有噱头的话,一点竞争力都没有。”
他看着那张想说些什么却又强忍住的脸,忍住的已不只是言语而已-还有眼眶那泛起的湿润水气。
“试试看,搞不好这噱头很好用,你的婚友社变成大企业,以后你的小孩会很感谢你,让他们变成富有的第三代。”
她的沉默,让他有些揪心,特别是那样的沉默配上那样的眼神。
“还有,你们缺志工吗?”一边挥开想要跳上腿的黑猫。哈啾!
她看着他的动作以及喷嚏。
“我记得你对猫过敏。”
“总要克服的。”他说。“同样的错不能犯第二次。”
哈啾!
“从来都没想过,我居然可以和欧阳舜蹲在一起,虽然是铲猫屎。”
欧阳舜缓缓转过头睨了对方一眼,幸好他带着口罩,否则他的前辈应该会看到他抽动的嘴角。
这女的他记得,是朋朋的跟班兼好友,朋朋做什么她就一起跟着做什么,朋朋在戏剧社当台柱,她就在里面当灯光组,朋朋跑动保社,她就一起去把屎把尿。
他猜朋朋结婚时,她一定是伴娘。如果是古时候,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她们是小姐和丫鬟。
她是胡燕屏,朋朋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米咪街猫协会的一员,也是来指导他如何当猫协志工的前辈。
“我无法明白你话里的意思。”基于礼貌他这样回复着。
胡燕屏只是笑笑,没有进一步解释,看他困难地铲着黏附在猫砂盆壁的结块,用自己手边这支猫铲示范着。“这样铲比较不会散落。”
这些工作超乎欧阳舜的想象;清洗餐具还可以,洗涤打扫一向是他抒压的方式,喂猫则超赞根本感觉自己是天使,铲屎勉强算了可以忍受,帮猫梳毛则是地
狱第十八层,没有口罩护目镜他根本无法逃出生天。
做着这些杂事,但主要注意力全都在朋朋身上,他的动机不纯到应该去告解的地步。
他发现朋朋的衣服就是大学时代的那些,说过时也还好,毕竟是T恤衬衫牛仔裤这种单品。不过,十数年可以穿一样的衣服,除了个性勤俭持家,还得要身材不变形。
再来是她主持联谊活动时的套装——
他捡起不自觉掉落的牙签,连嘲讽的话都忘了说,从她母亲那儿接手的不只是玉缘,应该还包括这种喜气十足的婆婆装。
那是她刚办完活动回来,准备要一起去诱捕猫,进门后跟阿水伯和燕屏讨论一阵,看到他有点傻住的脸,浮起笑容,自行走进小房间。
他加入猫协后,和她的互动并不多,因为她忙,但幸好还有一项分工分组是和她一道,否则他应该很快就逃跑。
阿水伯说,有时诱捕得在深夜,他老人家实在没有这种夜猫体力每次支持,燕屏白天又得上班,只有朋朋一个人,实在很辛苦。
也真是很辛苦无误,在夜晚的土地公庙旁一起坐着喂蚊子。
事主是一只受伤掰咖的大公猫,已吩咐爱妈当天不要喂食,应该有希望诱捕归案送他就医顺便喀嚓蛋蛋。
第一次出任务,朋朋就在车上这样解释着,还补充说明诱捕笼有消毒、小被子每次事后都有清洗过,不会弄脏他的车。
实在很讨厌她这样疏离的口吻,好像他只是路人、志工、工具人。
在路灯下等着猫,看她换下老气套装的模样,很中性的衣衫,长直发简单的马尾,没有新寡的憔悴哀戚,素颜的气色好成这样,反而让人觉得诡异。
他想起那天他进门时,她看似要哭的脸。
那样的神情,少见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又在拔嘴皮了——
她无聊无意识时就会拨弄脱皮的唇,实在有点不卫生不美观。
他制止她。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引得她的愕然。“我最讨厌看到人家嘴唇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