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跟我玩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
花团锦簇的园子里美丽的蝶儿翩飞,廊檐下挂置的精雕鸟笼里画眉鸟叫声悦耳,云很清、风很凉,但是一个神情懊恼的小男孩却闷闷不乐的坐在八角凉亭台阶上,瞪了几眼在前方不远喧哗的两兄弟,气恼的撇过脸去。
同一个娘生的又怎样,还不是就长得比较像而已,他们的爹也是同一人呀,臭大哥干么说他不是他们的弟弟?!
二哥也真不够意思,明明之前还跟他玩在一块的,大哥一来,他就翻脸不认人了。
气闷的韩观恶从裤子后方口袋抽出一张报纸,别以为不理他他就找不到事做。报纸上头斗大的标题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五三惨案!日军突然射击济南军民,惨杀交涉员蔡公时……
他越读眉头皱得越紧,这日本人也太嚣张了吧,真的把他们中国人都瞧扁了,以为整个大中国真是他们几块小岛的后厨房,爱来就来地一点都不尊重主人家。
现在居然还杀人,把他们中国人当做踩死一脚也不会叫痛的蚂蚁吗?
别以为他还是小孩子不懂国仇家恨,等他长大了,一定叫这些日本鬼子好看!
「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忽地,一道软软甜甜的声音响起,他抬头,就见一双毫无防备的清澈眸子滴溜溜地看着他。
好漂亮的小女孩!这双眼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怔回神的韩观恶下意识地伸出手,捏捏她粉嫩红润的双颊,看起来好可爱、好好摸的感觉。
「哥哥,你不要捏人家啦,会痛痛。」
「喔,对不起。」他有些意犹未尽的收回手。
「哥哥,你在看什么哇?」谢晚娘好奇地凑到他身边,「五……三……日……南……」
「你识字呀?」瞧她拼拼凑凑的念着,他觉得有趣。
「哥哥,念给我听、念给我听!爹爹说今天有客人来,就不念报纸给我听了。」
「你喜欢看报纸?」
「嗯嗯,哥哥你念嘛、你念嘛。」
她期待地坐在他身边,等他一字一字将报纸上的内容念出来;她一点也不怕生,眼中尽是不设防的信赖。
「哥哥,惨杀是什么意思啊?」
「惨杀就是用砰砰的枪让一堆人死翘翘。」
漂亮的大眼睛里蒙起水雾,「为什么会死翘翘?」
他一脸莫名其妙,「日本人混蛋,杀我们中国人,炮弹一丢,轰!我们就死光光啦。」
「呜,我不要听这个啦,呜呜,哥哥念的报纸不好听……」
「……」
「昨天爹爹念给我听的是白雪公主找到她妈妈的事,哥哥,我要听这个。」
那是童话不是新闻吧!而且白雪公主的妈早死了,她去找她?敢请是上演目莲救母西洋版不成。
但是一看到一双水波漾漾的黑瞳,他也不知怎的心一软,低声哄道:「那你爹爹有没有没告诉你她有找到王子的事?」
「咦,没有耶,可是哥哥,什么叫王子?」
「王子就是长得很英俊,会来解救公主的人。」
「那哥哥你也是王子吗?」他也很好看。
「我……」不是。旧王朝已被推翻十六载,民主政治不来王室那一套。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个佣人打扮模样的女人跑过来,急呼呼的拉住谢晚娘。
「小姐、小姐……原来你跑到这……」女佣人抬头对他讨好一笑,「你是韩家少爷吧?要不要一起到前厅去,你两个兄弟都在那儿呢。」
看了眼小女孩系着乌黑发辫的后脑,韩观恶跟自己说,他只是想跟她解释他不是王子才会跟去。
一踏进后厅,就看到小女孩被唤到谢世伯身边去,爹和大娘笑得阖不拢嘴地频频点头。
大哥脸上挂着他向来讨厌的假笑,抬手拍拍谢晚娘的头,谢晚娘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闪身躲到谢世伯的身后。
韩观恶被这一幕逗笑了,看到这苹果脸抗拒大哥的模样,让他暗自得意起来,心中决定他和她现在是同一国的了。
可是……
「那么,这桩亲事就这么说定了,哈哈哈!」
慢着,什么亲事?
「咦,大哥,那我不就要叫这矮不隆咚的小鬼『大嫂』!」韩习雨推推大哥,笑得很令人讨厌。
大嫂震惊并挟带怒意不满的视线转到可爱的小女孩身上,怎么可以,是他先看到她的,大哥怎么可以抢走!
爹老是这样,什么好的东西一定先给哥哥们,从来没想过他的需要,他不服气!
不懂大人干么笑得那么开心的谢晚娘头一转,不经意地看到站在一旁的韩观恶,放开揪着爹亲衣摆的小手,咚咚咚地朝他跑过来,将软嫩小手拉住他的。
「哥哥,公主找到王子然后呢?」
不顾大伙的目光全往自己这儿飘来,韩观恶挑衅地捏了捏她的苹果脸,更故意的往她唇上亲了一记。
「然后……王子就把她从恶魔的手中,抢过来!」
他笑得得意,谢晚娘呆在原地。
一室,尴尬。
第一章
「谢晚娘,你给我滚进来!」
一阵狮吼破空而来,震得四面薄墙微微晃动。
正埋首振笔疾书写稿的女人被这吼声一吓,手边的一叠资料应声倒地,哗啦啦的杀得她措手不及,不知是该先起身进总编办公室,还是先收拾这一团混乱。
「来了,就来了嘛!」瞥了一眼凌乱的地板,谢晚娘慌慌张张的决定还是选择前者,只是人都快跑到总编办公室门前了,她又蓦地煞住脚步,跑回来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宝贝的盖好笔盖、放进口袋。
「谢晚娘!你最好不要让我叫第三次!」
「喔,是、是……」
摸摸鼻子她转身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总编面前,但欲速则不达,她的脚踢到桌角,当场疼得她眼泪飙出来,嘴里哼哼叫。
「痛!痛痛痛痛痛……」
一脸委屈地跛进总编办公室,她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前两天的报纸,笑得阴恻恻的总编手中拿着一叠信。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她探长脖子想看仔细,「看起来好像是……情书?天啊,总编,你活到这把年纪总算有人写情书给你,天啊天啊,终于嫁得出去了……呃!」
「情你个大头书!」啪地一声,徐美月将手上的一叠信重重的甩在桌面上,「这些都是读者投书,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报导,还有是怎么做校对的!我们民华日报的社誉都毁在你手上,实在是气死我了!」
有那么严重吗?谢晚娘瘪瘪嘴,接过一封信和桌上的报纸。
他们民华日报是一间成立不到三年的小小报社,从社长到编辑以及打杂的小工不到十人,精简的程度让人怀疑它还撑多久……
呃,是拥有多少求知欲望旺盛的知青和读者的潜力。
发行量不过几千份,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滩只能说是小众读物,若是倒了大概也没几个人在意。
「一代巨星阮玲玉,私藏『小孩子的信』……」她放下报纸,「总编,你也觉得我写得很好对不对?才会特地用红笔把这篇报导圈起来……」
「放屁!」咬牙切齿的徐美月颤抖着手指着报纸,「我费尽心力,好不容易透过关系拜托再拜托才拉到访问阮大明星这条线,结果你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不提半个字,居然写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你实在……气死我了!」
「可是……你不是要我挖独家吗?人家报导过的就不叫独家啦。」阮巨星和张达民、唐季珊的三角恋各大报都刊登过了,除非再多一角,否则哪还有什么新意。
何况八卦新闻没什么营养,她特意从影迷角度切入采访,眼尖地瞄到大明星化妆台边有只小藤箱,一问之下才知道那里面装满了青年男子对阮玲玉吹捧,甚至求爱的信,阮巨星她不忍心将这些痴心人的信撕毁,就把它们妥善保存好,藤箱上面加把锁,还贴了一张纸,写着「小孩子的信」。
多温馨感人呀!重情重义的一代巨星,社会大众看了她的报导人间便会多一分温暖,对演艺圈也会多点信心,不再认为戏子无情。
「这种鸡毛蒜皮的新闻算啥独家!」翻个白眼的徐美月瞥到桌上的读者来函,顿时又一把火起,「还有你是怎么做校对的啊!漏了一个字你的独家就变成笑话。」
视线转到信上,谢晚娘眼睛差点没掉出来,呃,尴尬了,她傻笑地赶紧跟总编大人赔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嘛,你也知道我们报社里人少事多,忙中有错总是难免。」
要死了,原本一句「拥有许多死忠影迷的阮玲玉」那个「忠」字不知跑去哪里纳凉,变成「拥有许多死影迷的阮玲玉」,当场让阮巨星变鬼界影后。
难怪人家要抗议,她欲哭无泪的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的看着徐总编。
「那、那现在怎么办?」
徐美月眼一睨,「你说呢?」
「总编,英明神武的大总编,我求你不要再扣我微薄的薪水了。」她扑上去抱住总编的大腿有没有用?「再给我一次机会将功赎罪。」
「你确定你不会再一次砸锅?」她没啥信心地一问。
「保证不会!这回看你是要派我去跑战地新闻,或是军营间的武器私售,我谢晚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的理想是当个一流记者,捍卫人民知的权利,虽然才刚入行两个多月而已,但不减其满腔热情。
「免免,别再给我找麻烦,真为报社着想就写几篇豪门秘辛来交差,看上流人士如何奢靡,纸醉金迷的挥金如土。」这才是读者有兴趣的。
每个人都想当大老板,大笔挥霍,住洋房、开洋车,手握洋元和洋人平起平坐,抽洋烟、饮洋酒,搂着洋妞上百乐门厮混。
「总编,你要我挖有钱人发迹的过程是不是,那要先挖宋子文家族,还是陈立夫、陈果夫家族?」双眼倏地发亮,她兴致勃勃的问道。
这两家与蒋中正、孔祥熙家族合称「四大家族」,是民初中国官僚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等……等等,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家族你一个也别碰,离他们远一点。」唉!早知道不该录取这天兵,只会让她提早得心脏方面的疾病。
肩一垮,谢晚娘一脸沮丧的道:「总编,你不会要冰冻我吧!」
「哼!你想得美,报社付你薪水是要你鞠躬尽瘁,死而后矣,绝非请你来当老太爷。」她忽地丢出一本洋杂志。「有空去踩踩这些公子哥儿的底,听说韩家三杰的行情不错。」若她年轻个几岁的话,这机会绝不会让给别人。
「韩……咳!韩家三杰……」谢晚娘像受到惊吓猛呛了一下,神色微显慌张。
「怎么,你和他们有仇?」瞧她脸涨得像烧红的木炭,要说没鬼准没人相信。
谢晚娘的笑比哭还难看,抓了抓耳朵想往后退,「不……不是,我是说他们很有名?」不要叫她去接近他们,她还想多逍遥几日。
「是的,非常有名,韩习风稳重,韩习雨风流,韩观恶则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外交官,三人都是上海地头炽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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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当鬼?」
「咳!咳!老头,我根本不是鬼好不好,请别依我现在的模样下评论,是你说我还没死透。」
「尊重一下我的神格,老头老头地挂在嘴上,不怕我一把离缘剪剪掉你的姻缘。」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间良缘全系在他掌中的红线,求缘求情,求一世人间恩爱,少了他的成全可不行,墨笔一点两姓名,红男绿女配成双。
「威胁『人』的神真是好神吗?会不会有白受香火的羞窘。」不以为然的眼神中充满问号。
白胡子老头呵呵地抚须一笑。「你是人吗?小丫头。」
话一出,上官星儿微噘的小嘴顿时一扁,抿成一条细缝,十分不甘心又委屈地用眼白多的部位一瞪,恼呀气的全摆在脸上。
她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平凡女子,莫名其妙被月老这怪老头抓去明朝「出任务」,说是她得帮助她的「前世」改变命运,若前世无法幸福,她这后世也会连坐倒楣。
只是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够衰的了,瞧瞧这一身半透明的躯壳,肉眼不得见,凡人碰不着,看似活人却仅仅是重量不到一公克的灵体,除非她去招惹人家,否则没人知晓她的存在。
而且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被当成魑魅魍魉,也就是鬼,谁相信她的身体还活在某处,只是暂时离了魂,并非冥府子民。
活不活、死不死,最是叫人难堪,既非活人又非死灵,她都快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好了,不逗你了,不想当鬼就别当鬼,这次给你一个活生生、有骨有肉,人人都见得着的肉体去见你的前世。」
「喔。」听起来不怎么美妙,好像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
「不满意?」他可是特别给她特赦,略做修正。
「没有阴谋吧?」虽然他长了一副慈眉善目样,可是让人难以安心。
通常面容和善者越奸狡,这是二十一世纪政客的典型范本。
「呵呵……你该走了,小心上海滩的子弹乱飞。」希望她会喜欢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什么子弹乱飞、上海滩?你当是你是杜月笙还是丁力……呃!等等,你不会真把我送到三○年代吧?」那里可是在打仗耶!
抗日战争要打八年。
「呵呵……去吧!丫头,和你的前世好好相处。」改变命运,赢回后世的幸福。
「等……等等,别想再偷袭我,同样的招式用两次就太老套了,我绝不会背对你好让你踹我屁股……啊~你……你太老奸了,死老头!死老头,阴阳怪气的老头子,我、恨、你~」
划破长空的尖叫声笔直落下,云层上方从中央地带破了一个洞,刚好容一个通过的空间,在她无预警的向下掉后,破掉的洞迅速还原。
「恨吧!丫头,如果你觉得愉快的话。」
白胡子老者笑数手中的红线,朝上官星儿坠落的方位抛掷一条,情系黄埔江头的一男一女,让他们越走越近,走向彼此。
即使其中一人早已订下婚约。
砰地一声——
「咳咳!这哪里呀,恶,这是什么味道啊……」摸摸其实也没有摔得很疼的屁股,上官星儿瞥了一眼身后散了一地的垃圾杂物,捏着鼻子赶紧走出这条无人的暗巷。
吓!不愧是十里洋场,这上海滩人可真多,比起台北的百货公司周年庆的人潮是不遑多让,唉,人海茫茫的她要到哪里去找前世?
勉强地在人群中和人推挤行走,经过她身边的路人纷纷对她掩鼻侧目,她一路不好意思的傻笑,她也不愿意污染空气呀,大家要怪怪上头那个死老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