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的,只是有人为她紧张,心里有她。
这是她成亲后,为数不多的幸福里最鲜艳的一笔了。
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看着黑浓的苦药,凤鸣递过一汤匙,她就咽下一汤匙,眉头皱得紧紧的,却没喊声苦。
当最后一勺汤药喂尽,一颗糖放到了她的唇边。
“锦红说你喝药一定叫苦,要我备着糖。”
她摇头,不要了,不需要了,此刻她的心正甜着呢。
霜不晓的脸色仍旧不佳,放下碗,凤鸣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掏出来,用手替她取暖。
她昏昏欲睡,虚弱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阖上眼暗睡着了,嘴角有抹蒙胧的幸福。
确定她睡熟了,凤鸣再度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眼角金光瞥见了那只四不像的布偶,他伸长手拿过来,放在霜不晓的枕边,又多看它一眼,这才离开。
第5章(2)
一场无妄之灾,迫使霜不晓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
不过,除了一开始的惊险,在疏勒的悉心调理下,她倒是没再出状况,加上锦红尽心尽力的照顾,虽然腰腹伤处尚未完全愈合,但终于可以下床走动、外出晒太阳了。
这一个月,凤鸣把床搬进他只在新婚期间睡过几天的房间,替霜不晓递荼、喂药、换衣,嘘寒问暖没少掉一样。
“疏勒说喝完最后这帖药,你的身子就算痊愈了。”
虽然春天来了,迎春花闹满沿阶,但是早晚还有寒意,凤鸣并不赞成她这么快就走到外边来,可见她许久未接触外头,便让她待在楼台上。
脸整整小了一圈,身子更为纤细的霜不晓披着火浣鼠皮毛的斗蓬,倚在楼台的软榻上,看着她的夫君从阶梯上走下来,为她端来最后一碗药。
她接过,道了声谢,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睫垂着。
看着她单薄像张纸的身子,就算因病憔悴,依旧美得惊人,她身上那微微、自然散出的香气,总迷惑着他。
“都春天了。”
“嗯。”
“你的行程都耽误了吧?”
“冬天并不是行军的好时机。”
“再不走,就变夏天了。”其实夏天还很远,但是从这里要到排云国,没有几个月哪到得了,就算军队到了,仗也不是立刻说打就打,要是那么简单,他也不必花费诸多心血,磨上这好几年的光阴了。
从无到有,多么不容易!
再这里多耽搁一天,家人的危险就多几分,他心里的焦急可想而知,可他却留在这里照料她,一点抱怨都没有。
原本懵懂的她突然惊醒了,这一个月,她每天看着凤鸣,看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劳心劳力、疲于奔命,心里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她从一个很少替别人设想,以为世界都应该跟着她转的公主,彻底蜕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她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本宫的印信,可用的人数虽然不多,不过两千人,杯水车薪,但我仍希望能助你早日达成目标。”淡淡泛青四方见寸,雕玉凤交扭,下面刻有几个字。
那是始国大公主印信,手握部分的兵权。
凤鸣看了,笑容失了几分,神色微肃。
“这是你作为公主的信物。”
“我留着一点用都没有,你带去,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我不能……”
“收着吧。”
收下来,让她不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与他,没有互许过终生,没有生死不弃的誓言,这段婚姻和感情,都是她勒索来的,要不是有她绊着,他早已整军出发救自己的国家了吧。
公主听起来崇高,也只是个特殊身分,帝王家与百姓家生活无异,她渴求的也只是寻常女儿家很卑微的愿望,能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男人,穿着大红嫁棠,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备,生儿育女。
但若她嫁的男人不爱她,一切岂不都是空谈?
这些渴求,和求不得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微风萧萧的吹上楼台,四面帘幕轻飞。
凤鸣郑重的将印信收进怀里。
“何时走,我想想,明天再告诉你。”为她撩起一络被风吹乱的发,顺到耳后,动作轻柔细腻。
“好。”她带笑。
转过一扇白绢水墨屏风,身影淡去。
得到又失去的痛伤人,倒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捣住自己的眼睛,却没能掩住指缝间的泪。
这天,霜不晓一如往常在卯时起床,洗漱、梳妆,然后和凤鸣一起用早膳。
她看见他目光里闪着一丝的迟疑和欲言又止。
“我决定过两天就出发。”
“早一日出发都是好的。”她脸上带着甜密的微笑。
原来事情已经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我想了一夜……觉得这么做对你最好。”割舍会疼痛,可他想来想去,反覆想得脑袋都快炸了,她和他之间仍只有一条路好走。
霜不晓有些坐不住,脚底一股凉意直窜上来,心里隐约恐惧着,却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我这一走,不知道哪时候能回来,皇城中有你的亲人,在娘家,不致受到欺负,他们也会照顾你,又或者,哪天,要是……你要再嫁他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都没把握此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何苦要耽误她的人生。
“你对我真好……连个盼头也不给我。”
凤鸣静默不语,眼中闪过一抹不教人察觉的伤痛。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却没想过他音连个等他的权利都不给她,如此狠心……她一直很努力的在骗自己,告诉自己,他们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这回他去了排云国,也许有朝一日,待他回来自己身边,他们可以学着白头偕老,做一辈子夫妻。
不必举案齐眉,只要能每天一起吃饭,共睡一张床,偶尔聊些孩子们的事情,琐琐碎碎,这样就好了。
现在,恐怕连表面夫妻也做不成了。
“我可以等!”她艰难的说,想挽回一点什么,她不要就这样与他分开,不要、不要……可不可以不要?
“等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做不来,我也不要你苦苦捱着,被困在这里,整天想着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出现,那是一条漫长的路。”此去千山万水,也许他会消失在餐风露宿的途中,也许会丧命在野狼口中,也许举兵失败,下场悲惨,既说不出归期,又何必要她等待。
“你决意如此?”为了忍住眼泪,霜不晓用尽全身力气。
他点头。
“你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写休书给我吧。”她把手搂进宽袖里面,绞着、扭着,希望这样可以减少一点痛楚,虽然她知道,那只是徒劳。
形同陌路是怎样的痛?
他为什么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凤鸣把早已亲手写好的纸放在石桌上。
霜不晓楞楞地看着,没想到他竟连休书都早已备好,如此绝情。
那张写了很多黑字的纸,她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眼眸渐渐染上一层氤氲,个字都没再说。
心,像破了个大洞。
那个洞,过了好多年都没有痊愈。
一年,整整一年,她几乎没笑过,镇日沉思,也不怎么说话了。
想到妹子吃的苦,太子雷和老三、老五就一肚子的火,只要兄弟一碰面,总会的把凤鸣挞伐的体无完肤。
对这位很不上道,向天借胆欺负他妹子的妹婿,大家都讨厌。
凤呜给了休书的事,霜不晓一个宇也没提,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一件事,又哪能瞒得过以注意妹妹动静为生活重心,“爱护”妹妹到有那么点变态的哥哥们耳里。
太子雷的倾隽宫很少这么热闹,因为太子妃喜静,又为了避嫌,不想落人口舌说是结党营私,太子府终年都冷清清的。
一直到霜不晓回来。
她说折兰殿和公主府一样冷淸,想在倾隽宫借住些日子。
此事最高兴的人是太子,宫里内侍没见过这么喜形于外的主子,他乐得笑容常挂脸上,什么好吃好用的珍奇宝贝都捧了出来,就为了讨妹子欢心。
她这一住下,那些个已经离开京城久居自己封地的哥哥们,陆陆续续想尽办法,利用进宫办差的藉口,到佑帝面前转了一圈,等离开碧霄殿,就一个个不漏的往东宫钻。
“她要是傻了怎么办?我昨儿个说要把那匹难得的白玉聪送给她,她居然说不要,那匹马,她以前好说歹求的跟我要,甚至想拿父皇賜给她的折兰殿来换,还差点跟我翻脸,现在居然说不要了?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甚吗?”三皇子鬼叫。
“若是父皇、母后嫌她麻烦,我可以养她一辈子。”要不是霜不晓曾经严重的警告过他,太子想到妹子吃的苦,心疼得几乎要派遣杀手去狙杀凤鸣。
“我还未娶正妻,妹妹去我那里比较妥当!”老五早就计划好要趁这次进宫把妹妹带走,他的封地又大又辽阔,随便她爱怎么逛都可以,看能不能还他一个眉眼俱笑的宝贝妹子。
“不行!妹妹得待我这,谁敢有异议?若太子妃要敢多说句话,本太子就休了她!”太子雷的眼中有阴影,早知道他就不娶妻了。
“太子哥哥。你不要害我变成罪人……”这几个哥哥啊,当她耳背吗?虽然隔着一道墙,但他们简直在比赛谁的嗓门比较大,想装作没听见都不可能。
第6章(1)
“妹子!”
“小妹!”
“三哥、五哥。”
霜不晓随意挽了个沉香髻,穿着一件窄袖小襦,遮住脚尖的留仙裙,手拿一把松丝团扇,在这几个哥哥眼中简直是怎么看怎么漂壳。
这时从她身后突然钻出一颗小头颅。
那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有着圆滚滚的大眼,穿着一件鹅黄窄袖小襦,往上缩上好几寸的留仙裙,手里还学那霜不晓拿了把一模一样的松丝小团扇……反正不论什么东西到她那里都小上好几号就是了。
这姑侄俩居然穿的是同样式的衣服。
“三叔叔,五叔叔。”声音甜美,沁人心扉,一蹦一跳,跳进了太子的怀里,然后抱着她爹的颈子啵啵的亲了好几口。
她今年四岁,单名一个迁字,是太子雷和太子妃的长女。
打从霜不晓借住东宫后,这丫头片子就缠着她,一天里,总有三、四个时辰把霜不晓当母鸡,她走到哪,这丫头片子就跟到哪,至于她那正版的母妃,则是完全被她冷落了。
时日一久,霜不晓只要带着她出去,旁人都以为迁儿是霜不晓的女儿。
她也不解释,随便他人去说。
“你这小丫头又一旱就黏着姑姑,爹爹不是说过,不许你每天往书斋跑,哪些看顾你的嬷嬷们呢?一个个都落得清净去了吗?”抱着越来越沉的女儿,太子不悦的皱起眉。
看起来那些失职的嬷嬷们需要好好整治了。
“爹爹最坏了,每回只会抱怨迁儿黏着姑姑不放,自己还不是一样,只要下朝找的就一定是姑姑,都跟我抢,迁儿最讨厌爹爹了。”扃了扁小嘴,大人最会这样做,自己都可以做的事情,轮到小孩头上就被禁止,乱没道理的。
“我……哪有。”这下窘了。
“爹爹不是敦过迁儿,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爹爹最喜欢姑姑,那迁儿也一样可以喜欢啊。”
她天真的书语惹得几个大人摇头失荚,其中三皇子笑得最大声。
“又多个人来抢小妹,还是个小鬼头,真是麻烦!”五皇子撇嘴。
闻言,迁儿朝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早知道你这东宫的人比市集还要多,我就不来了。”霜不晓瞧着这对父女,一个天寘未凿,一个应付不来刁钻的女儿,原来想着自己一人住太冷清,以为太子哥哥的倾隽宫有人陪着说话却又静谧,可以避开不想见的闲杂人等,她是为了求平静才来的,哪知道,几个藉口赖在太子东宫的哥哥们,还有几个走不开身,只能派遣亲信送口讯,有事没事就送来东西的哥哥们,三哥、五哥、七哥、四哥、二哥……这样浓烈无私的亲情,总是教她感动又羞愧。
“既然如此,妹子,换去五哥那里住,自从我开府后你就只去过那么一次,来啦、来啦,我留了不少好玩意,就当来散心好了。”
老五眼看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迁儿身上,他决定不要一起起舞,来到霜不晓身边,趁机游说着。
“有机会我一定去。”她真挚的说道。
“那……打勾勾。”
“好,打勾勾。”即使贵为皇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可是放眼过去,这些哥哥们,有的封地明明离京城一万八千里远,仍赶着来,有的放下手边繁杂事物,披星戴月的来采视她,有的二话不说,抱着她就红了眼睛,这些这些……这么多的亲情洗涤了她那不为人知的纠结,她忽然看开了,也平心静气了许多。
第二年开春,她肯说话,也会笑了,却决定离开皇宫。
离开的那天,天微雨。
她拎着简单包袱,在倾隽宫门前忽然跪下,朝着碧霄殿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拜别父亲。
从此,她的哥哥们即使翻遍整个凤京的地皮,也不见她的踪迹。
对一个弱女子来说,独自出门在外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何况是自幼娇生惯养的霜不晓。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用双脚走路,走到双脚起水泡,最后变成粗茧:第一次要为吃食张罗,张罗不来,就要有饿肚子的准备;第一次睡没有屋顶的房子;第一次睡的不是床,也没有被子。
很多很多第一次,在几个月后变成了常态。
身为始国公主,她要银子,大可向各地衙门州郡府支领,但她没有那么做,银子花光了,她就留在那个地方,打点零工,赚点饭食和路费。
虽然自食其力很辛苦,但她熬过去了,并且为自己感到很骄傲。
入了民间,走进百姓的生活,霜不晓有很深的感触。
百姓非常善良。
往往她欲求一份工时,店家见她说话文雅,貌美如谪仙,浮想连篇,以为她是乡绅人家落难的姑娘,总会大方应允,这次对方知她通晓文章书墨后,便聘她为西席、帐房,给的酬金也算优渥。
她感恩之会,对东家的子女莫不尽心尽力教导,而她从没想过这些孩子们往后的出息,殊不知,在多年后,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有了出人意表的发展。
这是当初霜不晓想都没想到的,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就这么发生了。
而当时,东家夫人见她只身在外,无依无靠,问了又问,才从她一些话里拼凑出来,她早许过人,出门为的是去排云国找丈夫。
眼巴巴的追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跑?她是得了疯魔症吗?
霜不晓知道自己有几分美色,要找个人来爱自己不是难事,就算无盐一个好了,凭她父皇和皇兄们的势力,想排队伍等候机会的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