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相爷,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错啊!」谭伯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满脸的羞惭内疚。「老奴千不该万不该,那日只一听见厨娘宛娘竟对老奴上了心,老脸皮一时羞得熬不住,就跑来同相爷说了那些浑话,害您误会,还累及了迎春姑娘……」
文无瑕霍地站起来,俊容一片苍白。
「都是老奴话说得含糊不清,请相爷责罚!」谭伯屈膝跪了下来。
「这事不是你的错。」他心里又热又酸又涩,纠结得心头紊乱如麻。「是我不该不该」
就算他恼她热心过度,自作主张,他又怎能一笔抹煞她为府中人等成其好事的一片心,还出口伤人地说了那些话,甚至威胁要把她送走。
「听说迎春姑娘这几日都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谭伯还有些犹豫,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文无瑕心重重一拧,脑门一热,随即急急大步往外走去。
可还未跨国门槛,他身形又一僵。
此刻气极又伤心的她,还会愿意见他吗?
第4章(1)
夜深人静,明月当空,松风院内灯火荧然,一名服侍的丫头已经瞌睡得止不住,伏在寝室外间的榻上睡着了。
夏迎春披着件淡绿色的外衣,一头美好如瀑的青丝披散及腰,洗净了脂粉的小脸雪白如玉,分外显得娟秀小巧。
她坐在门廊下望着夜空,一脸怔怔然,浑然不觉夜露沁身寒。
文无瑕在月洞门外忐忑犹豫,修长身影在月色花树掩映下,竟有了那么一分的可怜兮兮又鬼鬼祟祟。
他举步艰难,进不得也退不得,几次辗转反思,才深吸了口气想大大方方走向那不远处的娇小身影,可一步还未跨出,那口憋着的气又长长地泄了个没底,俊容上原本流光潋滟的眸子,此际也黯淡无色,似有说不出的沮丧。
她望着天上明月出了神,连披着的外衣落了下来都不自知,看得他心头一紧,几欲出声提醒。
夜里凉,她还穿得这么单薄,肚里又有宝宝,万一受寒了怎生好?
文无瑕内心挣扎交战许久,最终对她的关切还是打败了礼教,打不走了进去。
「夏姑娘。」
夏迎春猛然回头,小脸惊色中带着一丝防备地瞪着他。
她果然清瘦了许多。
在她疏离戒慎的目光下,支无瑕平素的沉着冷静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心下满是愧疚,结结巴巴道:「那个……外衫掉了……会冷。」
「喔。」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拾起外衣,随随便便往肩上一披,然后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他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脸颊窘迫得燥热,心却一阵一阵地发紧,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傻傻伫立在原地。
「夏姑娘」他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关怀,「饭还是要吃的。」
他原以为她根本不会理会自己,没想到她收回目光,幽幽一叹,起身朝他福了福身。
「谢相爷关心,民女一切安好。」
「可是我听说你这些天都未好好吃饭,这怎么能行?」
「只是孕吐,吃不下,与旁人无尤。」夏迎春刻意同他撇清关系。相爷毋须挂记。」
「严重吗?」他看着肚皮隆起,小脸却少了几分昔日丰润的她,有些急了。「我立刻下帖子请太医来」
「不用了。」她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夏姑娘,身子要紧。」
「我并没那么娇弱,一路颠颠簸簸上京城都无事,现下也不会有事的。」
文无瑕听得心头一紧,半晌后,低低叹了一口气。「你吃了很多苦。」
「人不苦。」她再摇摇头,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
他心弦剧震,所有想说的话全梗塞在了喉间。
她嘴角的苦笑刚浮现,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回廊下,连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带迷惘,而是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落寞发呆。
「那天的事真的很对不住。」他满怀的歉意终于说出口了。
「相爷无错。」她还是低垂着头,「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份。」
他听得心下越发惭愧难当。「我不该那么说话,你恼我也是应当的。」
「相爷大度,没有因民女的胆大妄为,便将民女打发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颜面敢恼相爷?」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礼,全无平时的跳脱鲁莽冲动,可是为什么他却听得坐立难安,像浑身上下都被虫蜕嚼咬了般地难受?
他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宁愿她对着自己撒泼耍刁,翻天大闹,也好过她现下的彬彬有礼、死气沉沉。
「夏姑娘」他喉头一紧,底下的话怎么也辩不出来。
「夜深了,相爷明日还需旱朝,请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还是没抬头看他。「民女不打扰相爷了,相爷夜安。」
「夏,」文无瑕眼睁睁看着她落寞地低头回屋,一瞬间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涩滋味纷杂难辨。
掩住了门,落上门闩,夏迎春背脊贴靠在门板上,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笑得泪花缭乱,长牙咧嘴。
哈!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这几日厨娘宛娘做的饭菜她半点没动,都让贴身丫鬟小笺原封年动送回了厨下,只趁人没发觉时偷偷啃了包袱里还未吃完的干粮土饼充饥。
宛娘看着完完整整的饭菜,自然联想到自相爷和她「恳谈」过后,她就开始意志消沉得茶饭不思,于是宛娘在内疚之下,就去找了比她更内疚的谭伯,再然后嘛,嘿嘿嘿嘿
夏家宝典「颠鸾倒凤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种男人」之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皮薄心软最好吃。
阿娘诚不欺我也,哈哈哈哈。
无声地仰头狂笑完了后,夏迎春举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泪水,心底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混蛋,谁教你那日那般失言伤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忆忘了我,这才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可没从你身上讨还些利息,这一口气教我夏迎春这么吞得下肚去?」
「我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自觉对不起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经脑袋就说出那么可恶的浑话!」她又是一阵恨恨低咒,几乎咬碎了一口贝齿。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浑然不知仅仅隔了一扇门,门里的人儿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门外的那人却是苦恼再三,对月长吁短叹。
颠鸾倒凤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儿开,呀呀谁难捱。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饭内容突然多出了红枣人参鸡汤,乌骨鸡汤、燕窝汤、鲜鱼汤、滋阴润肺雪莲汤……摆满一桌子都是炖汤,反而把惯常的馒头和小米粥、三样小菜全挤到了角落去。
「这是干什么?」当她水牛投胎来着?
「迎春姑娘,这是相爷吩咐了厨下给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笺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畔道。
小笺和守侧门的三等护卫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澜下配对成功,所以早早一扫了当初对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肺地将她当成了自家主子。
尽管心知文无瑕在愧疚之心一定会对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见到这满桌子的滋补炖汤,夏迎春还是忍不住脸颊燥热了起来。
「咳!」她努力维持「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预料中」的镇定,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嗯,相爷……还挺上道的。」
「迎春姑娘,有件事儿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问?」小笺看着她的脸红,犹豫地道。
「你说。」
「你和相爷是真的吗?」
夏迎春闻言,笑容倏地消失了。
「迎春姑娘你别生气,婢子没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笺有些慌了手脚,呐呐道,「相爷的性子和你的天差地别啊,」
「你是要问,他当初怎么会看得上我?」她略带嘲弄地问。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满满。「并不是说姑娘不好」
「我明白。」她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疲惫。
没错,她厚脸皮,她形客无状又蛮横不羁,还主持着间家传的青楼妓院,书读的也不多,往来见识的大多是商贾之流,生平除了他之外,遇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石城的九品县丞。
这些时日她住在相府,虽然未曾到城里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脚下,随随便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就能打中十个八个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个拎出来都比她这小小鸨娘强上百倍。
而文无瑕贵为宰相,就是万年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份贵重,卫是王下第一才子,读过的书可能比她手下花姑娘们接过的客人还要多上千倍,像这么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文相爷,怎么会喜欢粗俗不文的她?
可起初,他就是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却在重伤高烧病痛缠身时,仍然那般意志坚忍,百折不挠,不管药有多苦,伤口有多疼,他望着她的眼神永远如月华般皎洁澄澈,带着一抹清浅抚慰的微笑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别难过。
药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来。」她苦涩一笑,低喃道。
虽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个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怀了他的孩子之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宝沦落到和自己同样的下场,做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儿,自懂事起除了娘亲,从未见过亲爹一面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
夏迎春回过神来,苍白娇容上脆弱一闪而逝,随即强自展颜嫣然一笑。「总而言之,当初就是瞎打误撞,让他这一朵鲜花不小心插到了我这坨牛粪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谁也赖不掉谁了。」
小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婢子还是希望姑娘和相爷圆满的。」
「承小笺吉言。」夏迎春挥去心头的怅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嫁时,我就包个大大的红封包给你添妆!」
小笺脸红了,扭扭捏捏道:「婢子还早。」
「还早?元子昨儿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给你,当我没瞧见呢?」她笑得好不暧昧。
小笺羞得一跺脚,跑了。
「哟,宝宝你瞧,小笺姊姊还害臊咧!」夏迎春摸着回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可笑着笑着,突然又觉一阵悲从中来。
「宝宝,那我们呢?」
她自怀里掏出了个物事,看着上头的绣线纹,眼眶一热,低声道:「还得等多久,你爹爹才会想起我们?」
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丝绸所做,边缘一角用银线绣了个小小的「文」字。
如果他记得她,这条帕子便是能见证他们之间情缘的信物。
如果他还是记不起她,那么就算这条帕子绣上了个「文」字,也依然不足为凭,无法取信于任何人。
「守诺,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记起来的那天」她眸底泪雾刚现,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坚定道「在这之前,谁都别想赶走我,就是你也不行。」
第4章(2)
早朝之后,文无瑕卫进上书房帮清皇处理政务国事,而后回到政事堂,接见了一批待分发至各州县的官员。
如此这般忙到了过晌午,他端起茶碗喝了口香片润润喉,忽地想起了一事。
「阿绍。」他看一旁精明干练的青年随从一眼。「还是没找着前次江南随行的相关人等?」
「回相爷,属下已查明,当时八名护卫皆于四个月前被借调到了漠北狄亲王府,一名官员因丁忧返乡回南藩了。」房绍微躬身恭敬禀道,「属下本是一路跟着您的,可后来相爷命属下百里加急回京覆命,所以当中有一段时日不曾随待」
「也就是说,十天半个月内是寻不出人问问当时究竟的。」文无瑕微感困扰地揉了揉眉心。
漠北路途须走上半年,南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快马加鞭命人传令相询,这么一来一往,最快得到回音也还要四、五个月,若是飞鸽传书那丁忧返乡的官员不知居于南藩何处,找也不易,而漳北狄亲王秦怀月偏又是个亦正亦邪、霸道古怪的脾性,上回返京偶在宫宴上一会,因他拒绝与之拼酒,便愤然砸了杯,指着他鼻子大骂「老子平生最痛恨满口之乎者也软趴趴的酸书生,没想到你他娘的也是一个!」
王爷若是接到他放飞而去的鸽子,应该回直接烤了吃掉。
「唉。」想到这里,文无疆头更痛了。
「相爷,何不找范总教头帮个忙,由御林军重挑选几名精英,分头行事相询?」房绍提议。
文无瑕摇摇头,脸庞泛起一抹红。「不,不用了,此事还是暗访为好,派相府里的护卫赶路前去问问也就罢了。」
「是。」
「等等。」他又唤住房绍,「这事别让皇上知道。」
「属下朋自。」房绍对于当今圣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事,也是知之甚详的。
两年前就连皇城禁卫军总教头范雷霆,都曾因皇上的缘故,被迫经历了一道「哑巴吃黄莲」的苦痛。唉,但凡是个男人,在心上人面前被误认为和皇帝有断袖之情,都难免要深深苦痛一番的。
「还有,」文无瑕顿了顿,不知怎的,俊雅如白玉的脸庞更红了。「你呃,听说你家娘子也是有身孕的?」
「蒙相爷垂问,拙荆有孕八个月了。」一提到自家娇妻,房绍笑得有些傻气。「大夫说肚皮尖尖,这胎应该是个小子。」
「一切安稳,那便好,很好。」他也笑了。
「谢谢相爷关心,能遇上您这么好的主子,属下夫妻都是有福气之人。」房绍真心道。
「本相也没做什么。」文无瑕笑了笑,又清清喉咙才道:「嗯,呃就是不知道孕妇平素都喜欢吃些什么?是不是有些什忌讳?还有身边的人都该注意些什么?」
房绍的表情有些古怪,「相爷」
「本相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他略慌地摆了摆手。没有旁的心思,也不重要,你别往心里去。」
「是。」房绍眨了眨眼,思绪却自动飘到了相府里的那位「夫人」去。
难道是……莫非是也许有可能哎呀呀呀,真是爆炸性大轶闻哪!
「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他眸底羞涩倏去,目光变得冷冽。
房绍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脑袋。「属下不敢、不敢。」
「嗯。」文无瑕伸手取过一本奏折,淡淡道:「下去吧。」
「是、是。」
就在房绍摸着寒毛直竖的后颈,正要跨过政事堂的门槛时,背后那清亮温雅嗓音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