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这些菜?”曲庭兮挑眉,“可都是出自昔日‘迎客门’的名菜,以这小店的水准,应该能做出大概三成样子,现今也只有昭阳城的‘太平楼’里能做到七成,不过店里卖的酒倒是不错。”
她有没有听错?这些是“迎客门”的名菜?
“真……真的吗?”一向漠然的小脸倏然变得激动起来,她抬头看着他,有些迷茫和疲倦的水眸总算有了精神。
“嗯,尝尝看。”他微笑着将酒杯搁到她面前,问:“要不要来一杯?”
“我不……”她想拒绝。
“喝一口试试,你不是有‘迎客门’的‘酒经’吗?据说‘酒经’里收集了数百种名贵佳酿的配方,你应该不会陌生吧,来,猜猜这是什么酒?”他蛊惑地说。
兰若迟疑半响,小小的玉手才执起杯盏,她微微端详,那酒色呈琥珀光泽,晶莹明澈;嗅一嗅,浓郁袭人;轻轻地抿上一口,缓缓下咽,芳香馥郁、甘美可口,所谓极品好酒,也不过如此罢。
“喝过吗?”
“嗯。”她点头,眼圈了有些发红,虽然不曾吃过爹爹不遗余力、费尽心血研究出来的珍贵名菜,可是娘亲曾手把手地交给她“酒经”里酿酒的方法。
第3章(2)
纪兴当初为了博娘亲欢心,在府里搭建了一处小小的酒坊,打从她懂事开始,那里就成了她和娘亲最快乐的场所。
摊晾、炉灶、蒸酒、窖藏、起窖,每一道程序,都能让她们乐在其中,浓浓的酒香,能叫她们忘记自己无可奈何的命运。
后来,娘亲去世了,她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再也没有品尝过一口佳酿,她甚至都快忘了,美酒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这人生,原来死欢,其实生苦。
不过刚刚十八妙龄,却有着七八十岁的心境,衰老得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没有光明,看不见未来的缘故吗?她喟然长叹,再饮一口。
“这酒,叫什么名字?”曲庭兮注视着烛光下那张纤凝如花的美颜,低低的问。
“忘忧。”她轻轻地答。
“好名字。”他赞美着举起杯,悦耳磁性的嗓音,一字一句地传来:“那……你何不忘忧?”闻言,兰若心头重重一震,由始至终,她小心翼翼掩饰的伤心、迷茫,难道这个男人全看在眼里了?或者,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忐忑不安地垂着小脸,不敢瞧他一眼,长长的羽睫轻颤,汹涌的泪意被咬牙吞回肚里,再端起杯慢慢地轻啜一口又一口……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不忘忧?
☆☆☆
当天空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客栈里的鸡打起了鸣。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床榻边的帘帐低垂,掩去从窗棂缝隙间透进的晨光和寒意。
床铺上,暖烘烘的,一条棉被下,两具极为契合的身躯,正亲密地紧紧依偎着,乌黑的发丝,悱恻地交缠;精壮的手臂横过纤细的腰肢,占有性地搂抱住,睡得尤为香甜安稳。
“唔……”直到一声轻微的,惊醒了好梦方酣的曲庭兮。
他睁眼,半抬起身子,端详着怀里那张正要转醒,却因醉酒而蹙着秀眉的慵懒小脸。
老天真是厚爱这小女子,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就连刚睡醒的慵懒模样,也是美得叫人垂涎。
“嗯……”女人不知道自己已遭人觊觎,小嘴里又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觉得自己头疼\yu\裂,不舒服极了。
她娇懒地翻了个身,将脸蛋埋首在软枕里,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上脑海。
呀,一些模糊的片断已经浮现,想必她是喝醉。
长年不沾酒水,谁知会这么不胜酒力,不过三杯两盏,就醉了,呜……美酒难得,醉酒却是难过,还有搁在她腰间的大手怎么这样重,让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手?一双明媚的眼眸猛地睁开,又因头痛而半眯着,看着那横过自己腰上的手臂。
这是谁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让兰若怎么也想不起来,醉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好吧?头很疼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她茫茫然地回首,看到睡在外侧的曲庭兮正坐起身,不紧不慢地将半散的衣襟上的绦系成结,看样子打算起床了。
起床……他们为什么会在一张床上?
“你再睡一会,我去叫伙计煮点醒酒汤来,你昨晚喝太多了。”曲庭兮很亲匿地给一脸震惊的小女人夹紧被子,才下床俐落地穿衣束带,离开屋子。
她一定是在做梦!盈兰若不发一言地重新闭上眼睛,效仿鸵鸟,再次整个儿缩进柔软的棉被里,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梦总会醒的,醒了之后还是要面对并不想面对的一切,想到这里,她猛地坐起身,掀开棉被!
还好还好,自己的亵衣还完整地穿在身上,稍稍平静一下心情后,她思忖着,飞快地跳下床,火速穿衣梳洗后,揣起那个装有金银首饰的小布包,不假思索地拉开房门。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惜,这如意算盘打得实在太早了点,兰若万万没料到,刚冲到楼梯口,迎面就撞上揣着碗打算回屋的曲庭兮。
“醒了?怎么跑出来了?是出来找我吗?”他一抬头就瞧见了她,还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她手中的布包,俊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以不紧不慢的步伐拾阶而上,朝她走去。
“我……”被抓包的兰若又窘境又泄气地看着他。
“我不会悄悄溜掉的,你放心,为夫可不是那种偷偷摸摸的小人。”他嘴里又冒出这么一句,简直能把人气出内伤。
这男人真是坏透了!明明知道她想干嘛,偏偏不挑明,还拐弯抹角地骂她,安得什么心!
“来,先进去喝了醒酒汤,早晨外头的寒气太重,屋里可就暖和多了。”他像个宠妻宠上天的好夫君,温柔地执起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回房间。
“曲少爷,我……”兰若瞧着正吹着汤汁的男人,嗫嚅地开口,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跟他分手离开这里,“我想……”
“喝吧,不烫口了,现在头肯定还疼吧。”曲庭兮打断她的话,将碗递给她。
那就先喝了再跟他摊牌,盈兰若很快一口气喝完,刚放下碗,正要说话,不料他却先开了口。
“你想上哪?”
“这个我自有去处。”
“是吗?依我看,你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曲庭兮薄唇一撇,压根不信她的话。
“你……我有没有去处,又关你什么事?”他的话刺伤了她,小脸一白,兰若锐利地反问。
“怎么不关我的事?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咱俩还睡过一夜。”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谁跟你一夜……”她脸一红,很不争气地将后半句隐没掉。
“你别想不承认。”曲庭兮挑起了眉,黑眸望着她雪瓷般的肌肤上染了淡淡的红晕,这小女人,真是美得令人屏息。
兰若不识他心意,又气又恼,这种事,要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如何亲口承认?除了狠狠地白他一眼,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即使心里清楚,昨儿夜里她与他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是他们睡在一张床上,这仍然是不争的事实,她无法反驳。
“你别瞪我了,你知不知道……”他突然起身凑近她,把她吓了一大跳,眨眨眼,等着他把未完的话说完。
“你一瞪我,我就特别想吻你。”这是真的,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想这么做了。
他长到二十六岁,见到的女子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特别美丽可爱、特别令他心动的。
她聪明,可又有点儿莽撞;她看起来荏弱,其实骨子里有一份坚韧;她冷漠起来时像朵如雪的白莲,生气时却像似火的红莲,每一番风情都令他心动。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本来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不帮她,可鬼迷心窍似的,他就是无法坐视不理,他不忍心看无辜的她被当成棋子,将青春年华全部葬送。
自见过她,之后的几日里,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心里有一个地方,总会时不时地微微疼一下,想起在常府深处,还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娇人儿,正眼巴巴地盼他去救命。
他自由自在地逍遥惯了,从没对谁牵肠挂肚过,可遇上了她,就潇洒不起来。他同样知道,对女子而言,名节有多重要,若是轻易地插手管了,这姑娘以后就得跟自己牢牢拴在一块儿,可这种迟疑仅仅只有半秒,他就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他喜欢她,就自然而然地想抱她、亲她……
“你……你别乱来!”兰若已警觉地后退一步,生怕他又像那天在常府,突然就对自己袭击。
“呵……”薄唇轻扬,他笑起来,被人当成色狼,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呢!这感觉太糟糕。在他来的那个镇里,哪天不是给无数个性格外放的大姑娘们追着跑?
“你别怕,我不会乱来。”曲庭兮摊摊双手,以示自己的清白。“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乌龙镇。”
第4章(1)
他说,那个叫乌龙镇的地儿是个世外桃源。
这年头,还有这种地方吗?盈兰若才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可又不得不跟着他走,两人越走,遇到因战乱流亡的各地难民就越多,而她布包里的首饰也就越来越少了。她悄悄儿地托老于拿去当地的当铺典当出银子,再换回一些干粮,分发给她遇上的灾民们。
她虽然从小生活在纪府,一直不缺少吃穿,可也听过外边的世界里因为饿恶而引发的惨剧,她无法看着那些衣着褴褛、面容枯槁的人们眼巴巴地向她伸出手时,自己还能心安理得过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此时,她正站在城门的入口处,将手上的饼分给一对逃难来此的祖孙俩,后者接过,忙不迭地道谢。
“不用客气,快点吃吧。”她望着那一老一小,饱经风霜的脸庞,叹息不已。
经过几天的赶路,她与曲庭兮已经来到道口,听老于说,一过正阳关,再西行两日就会到一处叫马家镇的地方,那里离乌龙镇就不远了。
离乌龙镇近了,曲庭兮也就开始忙碌起来,每到一个新的城镇,他就开始往返于各个商铺米店,绸庄布匹店,很快地,盈兰若察觉到他是在暗中考察各地产品的价格,同时他也购买了许多蔬菜种子、茶叶、药材料,甚至在贩那里弄了不少官府禁卖的私盐。
“这是犯法的。”她忍不住提醒。
“这年头,那还有什么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的太平时候,能活下去就不错了。”他一面收拾着一包包各式种子,一面轻描淡写地说:“官府如今不会管老百姓们米缸里有没有米,菜里头有没有放盐,要想活下去一切都得自己想办法。”
她一时禁声,是啊!世道潦倒,人命如划芥,风一吹似乎就能走远,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们都自身难保,不是像大周朝的皇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像南唐皇帝脖子一低作了缩头乌龟,谁还会来管这无辜的老百姓。
“别发呆,过来帮帮忙,万一弄混了就麻烦了。”他叫她。
“这些种子你打算回去种吗?”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帮忙他将小绳紧在纸包上,收拾得妥妥当当。
“嗯,你去了就知道我们那地主有多好,两面环山,一面是水,别外的山谷不及它深,别处的风景没有它秀,土质也不错,上回我弄了些北方的小麦、西域的葡萄种子,都种活了,既然能活就不需要再出高价钱购买,这样一来就省了好些银子,对了,还有两株南方骡国特有的龙船,不好活,也给桂花姐他们栽了......”每每说起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他就会变得滔滔不绝。
“龙船?”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告诉她,那是一种花的名字,一年四季都开放,跟西山上粉色的凤凰花不一样,红艳艳的美得分外灿烂......
盈兰若认真地听着,清丽的脸蛋上虽然平静无波,可是心里突然间就升起了一丝希冀,多想立刻就飞到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看一看,那里的风景与别处有何不同,看一看,那里的花儿,是不是开得特别的美。
原来她心里仍会有愿望,虽然是他人给予,但又何妨?
☆☆☆
穿过那一片大峡谷,就是乌龙镇了。
镇子口处,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有一处房舍,曲庭兮说那就是他的家。
家?太夸张了吧,明明是一圈小小的竹篱笆,围着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屋,搞不好,遇上连夜雨时就形如发水灾。
“咱们先回家,休息好了再带你去见见老板娘他们,初来乍到,街坊四邻都得打声招呼,以后也有个关照......”
兰若拎着包袱跟在曲庭兮身后,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挑起了秀气的眉,他的话怪怪的,活像她是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头一次回到婆家。
“我......”兰若正想开口,突然,一阵嬉笑尖叫声从屋子周围传来,待她看明白朝他们狂扑而来的“物体”为何时,吃惊地止住脚步。
那是一帮健康朴实的村姑,她们同样一脸惊讶,蓦地,人堆里有人发出迟疑地问句:“是曲帐户?”
“是曲帐户。”这是肯定句。
“天哪!曲帐户回来啦。”最后是惊叹句,当确定曲帐户的确活生生地停在眼前,依旧玉树临、帅得一塌涂地后,人堆立马炸了锅。
接着,这样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传遍了乌龙镇,很快更多的妇道人家从地里田间灶台边如潮水般涌出来,将小小的曲家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浅不通。
鸡皮鹤发的老婆婆、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背着书包刚从私塾里放学的小丫头片子,更多的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老婆婆们拉着曲庭兮的手虚寒问暖,像对待刚出远门归来的儿子,小媳妇们比较外放,已经开始翻起包袱来了,而大姑娘们只是捂着嘴吃吃笑,一个个羞答答地围在曲帐户四周,以饱含爱慕的眼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猛看。
可怜的曲庭兮就被这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围在中央,接受着四面八方既亲热又七嘴八舌的问候。
“这次比上次出门要迟了两天回来,老实交待,上哪去逍遥快活去了?”
“就是,史家元胜昨天还说,把那块和阗玉给了你,这生意亏大了,他还想跟你算帐。”
“对了,我要的那种茶叶你有没有买到?老谢最爱喝了......”
“青绫你别不吭声呀,算了,还是我来帮你问他吧,那些药材带回来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