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中帐,见到夏阔领着几个副将已经在那,人人脸上都是喜色难掩——这场仗打了四年,总算要回家了,不只命留下来,还手脚无缺,而且东瑞国对军功最大方,这会肯定能往上晋升。
夏阔看到尚灵犀,笑说:「尚将军快些过来这里坐下。」
尚灵犀也老实不客气的落坐——这帐子里,有宁远将军,游击将军,致果副尉,怀化司阶,归德中侯,除了夏阔这个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还真没人的品级比她高,虽然说,她是世袭而来,但五品就是五品,皇上亲封的,谁能说皇上不对?
尚灵犀于是在夏阔旁边坐了下来,其他人按照品级左右两分,另外还有个负责纪录的柳师爷。
夏阔道:「第一封快报已经在一个时辰前八百里加急送出,这第二封嘛,主要是处理战俘问题,本将军想问问大家的意思。」
宁远将军跟着夏阔二十几年了,也没在客气,「照俺说,全部废了一只手,再放他们回去,免得十几年后又来闹。」
归德中侯道:「这个末将赞成,还得把西尧国所有男子的一只手也废了,这样至少可保三十年边境无事。」
致果副尉却不赞成,「都已经投降了,照说不该再伤及人身,我们现在镇压西尧固然做得到,但还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归化,否则我们泱泱大国跟蛮族又有何异。」
夏阔听了几方说法,都觉得有理,于是问夏子程,「夏校尉,你的想法呢?」
夏子程道:「这番过后,西尧肯定元气大伤,我们不如鼓励西尧人迁居到东瑞,西尧一年四季乾旱,粮食都得仰赖邻国,谁不向往我们东瑞多山多水多田,鼓励迁居,想必反应者众,我们再鼓励通婚,这样几个世代下来,不愿迁居的西尧人便会因为人口减少,不成气候,已经迁居的西尧人则会因为通婚自然融合,如此一来,自可保西疆安康。」
游击将军一拍桌子,「大侄子这说得好。」
致果副尉也道:「夏校尉这主意可不沾一滴血而平边疆。」
夏阔眼见儿子能懂自己不欲杀戮太过的心意,而说出这好主意,忍不住露出一点得意的表情,但只不过是瞬间,很快又收敛起来。
宁远将军却觉得心有不甘,「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将军不用不平。」尚灵犀开口劝,「我东瑞国地处中原,北有北沂国,北照国,南有南蛮,东边有海外异族,人人都看着我们怎么对西尧,若我们能展现大国风度,这北沂国,北照国,海外异族,说不定都会心悦诚服过来归附,也是百姓之福,退后一步说,如果我们今日对待西尧残忍,话传到南蛮,那南方的仗就更难打了,输了得被废手,当一辈子废人,那还不如跟你拼了呢。」
尚灵犀品级比较高,加上她又是领有功勋的云骑尉,于是宁远将军也不敢再说什么,「一切听大将军的。」
夏阔道:「这事情还要圣上裁夺,柳师爷,你把尚将军跟夏校尉的意思整理一下。」
柳师爷的动作很快,不到半刻钟,就把一封军报写好,夏阔看过后满意地点点头,封上火漆后道:「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夏子程对尚灵犀一笑——他就知道尚灵犀懂他。
他们杀人,但杀的是敌人,不杀老弱妇孺,不杀幼子,更不会折辱别人——废人一只手,算什么呢。
既然已经投降,那就是东瑞国的俘虏,没人弄残战俘的,宁远将军不过是因为儿子在两年前突袭被伤致残,所以想公报私仇而已,在他的想法里,最好全天下的人都只有一只手,这样他的儿子就不会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尚灵犀的想法跟他一样,他们东瑞国外敌多,人家都在看,对待西尧残忍,以后的仗就更难打,再小的国家知道败仗会让全国男子被废一只手,那还不拼死抵抗,不如现在大胜之后,给予怀柔政策,这样说不定可以劝得一些周边小国主动来降。
打仗,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杀人的血腥游戏。
他杀敌人,但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游击将军跟夏子程率三万人进入西尧京城,把权贵通通软禁起来,等待朝廷发落。
尚灵犀处理战俘的事情,东瑞不需要异国军,战俘不是杀,就是赎,夏阔不是丧心病狂的人,于是将名册编辑起来,预备送往南方做水利工程——皇上要开运河,正愁人力不足,这几万战俘刚好补足缺。
但为了避免他们不安分甚至互相起哄,所以也都说明白了,只要运河修好,就分批放人回家,但要是中途逃了,那他们在西尧的家人就只能黄泉路上相见了。
战争就是这样,很现实,很残忍。
尚灵犀没有什么愧疚之情,她爹死于西尧奸细之手,她对西尧人是从来都不同情的,她所提出的主意,也是因为她希望壮大东瑞国,她爹遭刺杀身亡,她要弟弟长命百岁,不要像她爹,三十几岁就死了。
对西尧贵族来说,天塌了,对西尧百姓来说,还是一样——东瑞军进城,并不奸掳烧杀,而是吩咐他们,一切照旧。
卖兔肉的照样卖兔肉,卖乾果的照样卖乾果,除了街头会有军人站岗,其他没什么不同,刚开始虽然也害怕,但日子要过哪,总不能不做生意,不然一家老小吃什么?几天之后也就习惯了。
游击将军跟夏子程把西尧国土掌控之后,就命人传话给夏阔。
八月十二,风沙烈日的日子,夏阔率领大军正式驻紮西尧国。
登基不到五年的西尧皇帝双手颤抖着奉上国玺,西尧国正式覆灭。
尚灵犀在帐子中看名册——原来他们总共抓了三万四千一百七十七个西尧战俘。
这些人去修筑运河,快的话五年,慢的话十年也都会修好,然后就可以回家,以俘虏来说,算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听说二十几年前西尧灭晁国时,是直接杀了战俘,所以后来西尧想继续西进时,就没那么容易了,投降会死,那我还不如跟你打到底……
帐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尚灵犀头也不抬,「我不饿,不吃。」
「什么不饿不吃?」夏子程的声音响起。
尚灵犀抬头,眼前是半个月没见的夏子程,也没变黑,因为本来就很黑,西疆的烈日,除非不出帐子,否则每个都晒得跟炭似的。
能见到他实在很高兴——算算,圣旨大概月底前就会来,那他们就得告别了。
在这之前,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尚灵犀是学不会儿女情长的人,不会问他好不好,只道:「西尧国的王公贵族都收拾好了?」
夏子程手上拿着一个盒子,「那当然,你别小看西尧虽然没田没米,皇宫搜出来的好东西可真多,包括那些朝臣个个奢华,我夏家在京城是二品门第,这西尧贪官不过八九品,宅子居然比我家还大,贪成这样也真够厉害了。」
「宫里的人你怎么发落的?」
「都送往京城了,游击将军留了两个新进美人,我就留下一个。」
尚灵犀惊讶,「你,你留人了?」
虽然说他二十二岁,留个美人也没什么——这是战争的不成文默契,为了奖励边关将士,他们可以先挑选战败国的美人。
至于美人,就只能认命了,遇到会疼人的是好命,遇到没良心的,也只能怪自己的国家战败了。
夏子程不满,「你在想什么,我就是想起你以前说一个堂妹被抓入宫,查了册子知道有个姓尚的小嫔妃,她说自己的确是定远将军的亲戚,我这才留下她,人在外面,我领着她来还你呢。」说完往外喊道:「来人,让那小嫔妃进来。」
尚灵犀一下站起,就见帐帘一掀,不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堂妹尚宁珠又是谁?
尚宁珠穿着西尧宫妃的服饰,手上牵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娃,一看到尚灵犀,就嚎啕大哭,「大堂姊!」
尚灵犀连忙绕过桌子,一把抱住她,「别哭,让大堂姊看看。」
尚宁珠小她几个月,已经嫁人了,跟着丈夫闵忠绕路进入西尧,想卖茶叶,后来却一直没回来,几经打听,知道被人贩子抓住,人贩子见她容姿出色,又是典型的东瑞国美人,跟西尧国女子的样貌完全不同,就把她献入宫中。
这些年来,尚灵犀在买通西尧官员嫔妃时,也想办法陆续送了银子给她,但想把她弄出来,却是万万不可能。
每次送银子的人回来传话,都说堂小姐想回家。
可是尚家的脸面要顾——祖母说了,不是她狠心,但宁珠若回来尚家,尚家以后就算完蛋了,丢脸丢成这样,真不用活。
儿子不用娶妻,因为没人会嫁,女儿也不用操办嫁妆,因为嫁不出去。
虽然尚宁珠是被抓,是身不由己,但她应该在被送入西尧皇宫的时候自尽,这样才能留得好名声,而不是苟活。
叔父跟叔母都求尚灵犀,千万不要救尚宁珠,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毁了,他们两人也会毁了,他们不想成为尚家的罪人,不想对不起宗亲。
这次,尚灵犀也很犹豫,但就在她想开口求帮忙之前,祖母的信先来了,千交代万交代她不能开口留人,叔母接着也派人传话,求她别心软——儿子就快成亲了,尚家不能在婚前出丑事。
「呜呜……大堂姊帮帮我,我不想被送回东瑞京城,我会死在那边的,我死了就算了,我还想见我爹娘跟我弟弟一面。」尚宁珠泪流满面,把身边的小女孩推往前,「大堂姊,这是你的外甥女,虽然他爹……可是,也是我怀胎十个月生下来的……大堂姊,你让我留在军营吧,我会洗衣服,还会煮饭,什么都能做的……我不能带着这孩子被送回京城,这孩子到了京城,一定会被弄死的……我对不起阿忠,我……我让尚家蒙羞,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这孩子……」
尚灵犀想起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的种种,忍不住鼻酸,「放心,有大堂姊在。」
「大堂姊……」尚宁珠的眼泪又流下来,「我、我爹娘是不是很生气?我想见娘……弟弟算起来,大概也要成亲了……」
尚灵犀不想瞒她,「你先休息,以后再说。」
尚宁珠一脸茫然,「我……我能去哪?」
这时,那小女孩突然道:「娘,我饿。」
尚宁珠连忙蹲下安慰女儿,「乖,晚上就有东西吃了,先喝点水好不好?」
尚灵犀也笑着蹲下,「在我这里,不用等晚上,宁珠,你先带孩子去吃饭,吃完我们再叙?」
「好……大堂姊,我这样是不是不用回西尧皇宫了?」
「不用,以后你就跟着我。」
尚灵犀喊了小粮进来,让她给尚宁珠母女安排住处,小粮没见过尚宁珠,见到自家小姐要安排一个西尧嫔妃很奇怪,但还是不敢多问,连忙带人下去了。
第二章 这些都是缘(2)
尚灵犀几个深呼吸,这才转头对夏子程道谢,「多谢你啦。」
「不用这样客气,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我也不记得了,不过你那时醉得很,话挺多,什么都讲。」
尚灵犀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之后居然连尚家这不可告人的秘密都说了,一时之间觉得有点对不起尚家——她也不想怪他们无情,对官家来说,面子就是一切,宁珠如果回家,那尚家就会变成一个笑话,看,定远将军府有个侍奉过西尧皇帝的女儿呢。
可转念又想,宁珠那也是一条命啊。
她原本是想偷偷派人在中途把宁珠劫出来,然后另外安置,现在倒省了这麻烦。
夏子程见她领情,心里高兴,天知道自己点名要留下尚宁珠伺候时,朱大力那表情有多调侃。
夏子程想起另一件事情,「对了,我还在西尧皇宫搜到一个好东西,给你看。」
「给我看?」不是给她,是给她看?
就见夏子程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上好的羊脂玉,色泽白润光滑,特别之处是上面刻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尚灵犀内心怦怦乱跳,但还是装作没什么,「上面有我的名字,你居然不给我。」
「就是有你的名字才不给你。」夏子程笑得开心,「以后我们东西两隔,我就把这玉当成你的东西,也不枉费我们四年兄弟情谊。」
尚灵犀半开玩笑,「既然当成我,那你得好好对待这块玉。」
「那是当然,等我回京,自当命巧手匠人把它做成吊饰,我穿文服时就可以挂在身上了。」夏子程显然心情很好,「尚灵犀,在边疆虽然苦,也看不到尽头,不过除了打败西尧之外,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交到你这个好朋友。」
「我也是,以后我可能还会跟别人一起作战,但肯定找不到跟你这么有默契的人了,夏子程,跟你并肩打仗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
尚灵犀同时也在心里想着,认识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她是什么时候说起宁珠的事情啊,他居然放在心上,他心里有个位置给她,虽然说,那跟她想的方向不太一样,不过这样已经足够,她很满足了。
她尚灵犀对他来说,不是甲乙丙丁,而是一个重要的人……
就在她内心喜悦到最高点的时候,夏子程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木盒放在桌子上,「你过来帮我挑挑,哪个好?」
一打开,都是珠翠——虽然说,珍奇宝物都要送回东瑞京城,但东瑞是允许有官衔的将军先选几样起来的,就跟选美人一样,都是一种奖励。
尚灵犀一看就知道不是送自己的,那些珠钗的样式,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姚玉珍。
她不会形容,但珠钗很富贵,很繁复,漂亮的女子戴起来摇曳生姿,一定很美。
「我不太会选,但这是从西尧皇后的妆台搜来的,想必是好东西,这整盒送给玉珍,我怕她负担太大,毕竟我们还没订亲,想选一样先送她,我也不懂这些东西,你倒是给我拿个主意。」
尚灵犀怪他,「怎么能我选,这样姚姑娘知道要伤心的。」
「这样就要伤心?」
「当然,她又不会少钗子,你送给她的才有意义,我挑给她的算什么呢,你想想姚姑娘平时喜欢什么颜色,尽量挑相似的给她,还有啊,别说找我商量过,一定要说是自己想的,知道吗?」
夏子程奇怪,「女子这么麻烦的吗?」
「哪里麻烦了,不过挑个东西而已,你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好好好,听你的,上战场时我们同进同退,不听你的我听谁的。」
夏子程看了一下,选出一支繁复的牡丹钗,「我看这支倒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