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东行七八日,总算进入有驿站的地方。
尚灵犀一进房间,小粮马上说要去弄水来给她洗脸,她连忙说不用,先弄点吃的来,她午饭只顾着跟贺芹玩,吃得太少,现在饿了。
小粮点头,急忙下去处理。
十六岁从军,尚灵犀很久没住过真正的屋子了,此刻环顾一番,居然觉得有点怀念,八仙桌,绣墩,屏风,多宝桶,然后她坐到床边,摸了摸被子,是丝绸的,秋末的时候盖,最舒服不过。
贺宁抱着贺芹,看起来也很高兴,摸了摸被子,「尚将军,这是真丝绸呢。」
尚灵犀微笑,「我都好久没摸过了。」
「我也是……上回摸这东西还是住闵家的时候。」为母则强,贺宁现在有贺芹这希世珍宝,提起前夫家里只剩下一点点惋惜,不是完全不能提,过去已经无法改变,贺宁知道放眼未来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对了,我都还没谢过夏校尉。」
「我已经谢过他了。」
「那怎么一样,尚将军没看到那群东瑞兵进宫的样子……我看到小公主被摔死了,看到太子挨了鞭子,当夏校尉问有没有东瑞女子,我被宫女推出来时,真怕他的皮鞭会落在贺芹身上……」贺宁一脸后怕的样子,「我无论如何得谢谢他。」
尚灵犀想起自己不过说过一次,还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说过有个堂妹在西尧宫中,没想到他就记得了,他虽然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但对她还是很好的,「好,等明天一早开拔,我就带你去跟他道谢。」
就在这时候,小粮端着一盘馒头进来了,「小姐,驿站的厨房要晚些才会开伙,现在只有馒头,您先垫垫肚子。」
「有馒头也挺好的。」尚灵犀拿起一个,笑着问贺芹,「饿不饿?」
小贺芹点点头。
尚灵犀剥了一半给她,「别吃太多,不然晚饭吃不下。」
两岁多的孩子,已经懂得大人是为了她好,笑咪咪的接过来,奶声奶气的说:「谢谢尚将军。」
「啊哟,真乖。」尚灵犀一手摸摸贺芹的头,另一手拿着半个馒头,咬了一口。就在这时候,有人敲了格扇。
小粮连忙去开门,来人是春花,姚玉珍的贴身丫头。
小粮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夏校尉的两个小厮叫做远志跟顺风,据说是夏老夫人亲自挑选的,名字寓意也很好,志向远大,顺风顺水。
至于自家小姐的丫头,前一个叫做小米,后一个就是自己,意思是希望米粮在身边,这样才好打仗。
而姚姑娘,人都在西疆了,两丫头一个春花,一个秋月,还带了一个林嬷嬷,做给谁看呢,偏偏全军营的男人都吃她那套。
春花手上抱着一卷凉被,「见过尚将军。」
尚灵犀自然认得她,「什么事情?」
「林嬷嬷听说客栈有间房有丝绸被,知道是尚将军的房间,所以命我来把被子换过,想着小姐晚上睡丝绸,能睡得好一点。」春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粮看了就来气,「林嬷嬷算什么东西!」
春花睁大眼睛,「林嬷嬷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啊?」
「可是姚老夫人的陪嫁,某种程度代表姚老夫人,小粮你怎可说这种话?」
小粮哼的一声,「还不只呢,林嬷嬷算什么,姚家算什么,就算升了官,那也只是七品门第,连个诰命都没有,我们尚家可是四品门第,你现在是要四品门第的小姐把东西让出来吗?」
春花瞠目结舌,「你居然说姚家算什么?」
尚灵犀眼见不像话,开口道:「都闭嘴,不准说了。」
「可是小姐——」小粮不服气。
「可是尚将军——」春花也不服气。
尚灵犀无奈,只好提高音量,「都闭嘴。」
她平常是不发脾气,不是没有威严,不然西尧人也不会叫她女魔头,现在脸色摆出来,果然小粮跟春花都乖乖闭上嘴巴。
「春花,被子要换就换,可只有一件事情,你要是把刚刚小粮说的话传出去,让尚家跟姚家结仇,我会让你好看的。」
春花一惊,虽然抱着凉被,还是用手捣着自己的脖子,彷佛尚灵犀腰间的双刀下一瞬就会出鞘一样,「奴、奴婢不敢。」
「被子在床铺上,去换吧。」
春花战战兢兢的跑过去,迅速放下手中的棉被,拿起丝被,然后一溜烟的跑出门。
小粮忿忿不平,「小姐。」
「算了。」
贺宁也道:「尚将军也太好说话了……尚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我是世袭的定远将军,怎么可能跟个女子抢被子,传出去还能听吗?」
再者,她也不想自己跟姚玉珍有什么不愉快,因为她很鸵鸟的想,到时候夏子程肯定会偏袒姚玉珍,她不想面对那个。
只能说所有人都低估了春花的八卦,因为就在隔天早上,事情爆发了。
吃早饭的时候,姚玉珍说没胃口,不出来,然后姚保一脸哀伤,放大音量说:「大将军,表姊夫,我真不想活了。」
夏阔虽然不耐烦,但安定郡王在,也不想让姚保丢脸——姚保可是自己点的总军医,姚保丢脸,自己也丢脸。
于是只好耐着性子,「什么想说的就说,像个女人家哭哭啼啼,什么样子?」
「表姊夫啊。」姚保硬是挤出两滴眼泪,「昨天我们姚家被人家说,『姚家算什么』,我听了心里难过。」
已经升官的归德司阶平日跟姚保是酒友,于是出声附和,「姚军医现在也是七品门第了,是谁人这样无理礼?」
姚保巴不得这一句话,「就是尚将军。」
尚灵犀就看到众人眼光刷刷刷的朝自己看过来,像明威将军跟怀化郎将这种平日看姚保不顺眼的,就露出赞许的样子,像归德司阶那种平日跟姚保交好的,就是一脸责备。
最复杂的就是夏子程了,一边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一边是自己的好兄弟,什么表情都不对。
姚保哭闹,「表姊夫,我不管,总之今日我就算闹得没脸,也要尚将军给我一个交代,不能说因为她是五品官就欺负我,我姚家清清白白,怎么可以如此伤人,我是朝廷命官,尚将军这是污辱朝廷命官啊。」
安定郡王笑说:「是啊,夏将军,我看这件事情也需要解决,不然姚军医到时候哭到殿上,可更难收拾了,夏将军若是要罚尚将军,恐怕会被说是偏袒自己人,要是不罚,这姚军医恐怕还是意难平。」他就想看看夏子程到时候是要帮姚玉珍,还是帮尚灵犀。
就在这时候,林嬷嬷跑了过来,哭着说:「大老爷,大老爷,小姐说她没脸见人,不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姚保见状,乾脆往地上一坐,无赖的喊,「表姊夫,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表外甥女被羞辱成这个样子,你一定要给我个交代,有辱朝廷命官,有辱朝廷命官啊!」
夏阔简直要被姚家人烦死,但姚保那句「有辱朝廷命官」没说错。
这事情他不处理,传到京城,就是治军不严,他好不容易升上一品,绝对不能让人抓住小瓣子。
于是他道:「尚将军,你可有说此话?」
就听见啪的一声,尚灵犀已经把筷子单手折断,「有。」小粮是她的丫头,小粮说的话,就是自己的责任。
「来人,尚将军有辱朝廷命官,罚军棍十棍。」
尚灵犀起身,「领命。」
夏子程连忙道:「大将军,这太重了,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
姚保打断他,「这不是玩笑话啊,尚将军打从心里看不起我们姚家,我们姚家规规矩矩,凭什么让人说。大侄子也不是我想说你,玉珍可都伤心得没脸见人了,你怎么还给始作俑者求情?」
安定郡王一听,十个军棍,这夏阔也真是太狠了,一句话而已,瞪了姚保一眼,道:「尚将军代弟从军,安定西疆,功劳极大,不过夏将军一言既出,也驷马难追,这样吧,就算给本郡王一个面子,这十个军棍分开打吧,两天打一棍,也免得伤到筋骨。」
夏阔连忙道:「既然郡王求情,自然依照郡王的意思。」
尚灵犀却是脾气上来,「不用了,多谢郡王、大将军的好意,我打人从来都不分开打,若是我自己分开挨棍子,以后怎么治军,要打就一起打。」
夏子程急了,「尚灵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尚灵犀却是不想看他了,对着夏阔的方向行了军礼,「末将这就出去领罚。」
她走了出去,不多时,传来军棍打上皮肉的声音,啪啪啪的。
夏子程放下筷子想出去看,夏阔道:「钦差大臣在此,不得无礼——做什么事情之前,想想你祖母的名声,想想你母亲的名声,如何才是她们教养出来的好孙子、好儿子。」
夏子程听到父亲讲起祖母跟母亲,这才勉强忍住——他是夏家的长子嫡孙,得做好榜样。
内心却是明白,尚灵犀不是没有礼貌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骂姚家?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尖叫,「不准打我家小姐,别打,我去跟大将军说明事情,你们不准打。」
众人就见尚灵犀的随身小婢跌跌撞撞进来,往地上一扑,「大将军,钦差大人,那句话是奴婢说的,跟我家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粮口齿便给,就把春花昨天怎么嚣张的要换被子,还提出想用林嬷嬷压制尚灵犀的事情都一并说了。
小粮哭道:「因为春花一直想用林嬷嬷来压人,所以奴婢这才一时口快,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奴婢自己掌嘴,也情愿被罚,求大将军不要打我家小姐。」
说完,便打起自己的嘴巴来,「让你口快,害了小姐,让你口快,害了小姐……」
众人没想到会有这个隐情,归咎原因是姚玉珍的丫头那句「林嬷嬷可是姚老夫人的陪嫁」而起的。
夏阔觉得简直了,后宅的女子到底怎么生存的,怎么麻烦的事情这么多,他已经说出口的话,不能再收回,不然会成为笑话。
想了想后于是道:「我罚尚将军御下无方,至于尚将军要怎么罚你,那是尚将军的事情,我不插手。」
小粮哭泣道:「大将军,求您别打我家小姐。」
小姐小日子刚走,本来就肚子疼了啊……
都是自己多嘴,还有那个死春花……
饭厅上安静了一瞬,就在这时候,传来军棍打人的声音,啪啪啪,一棍接一棍,十分结实,光听就肉痛。
尚灵犀正在挨打——想也是,军士怎么会听一个丫头的话,她说不打就不打。
夏子程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夏家的军棍一向紮实,打一棍都要黑青半个月,她肯定被打得痛极,但她身为定远将军,又不可能叫出来,那就更痛了……
这时候就恨起自己官阶不高,就算连升两阶,那也只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在这饭厅,还算不上什么功勋。
论家,他爹在,论朝廷,骤骑大将军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说话,若是他硬要插手,恐怕会惹得父亲更生气——关起门来顶嘴还好说,现在下属都在,人人看着,自己若是公然反对父亲的意思,父亲只会更不高兴。
小粮一吸鼻子,抬头挺胸道:「姚军医既然说尚将军污辱朝廷命官,那奴婢也要告姚姑娘,没有请问,没有得到允许,擅自派丫头拿棉的东西理所当然来换丝绸的,她也是污辱朝廷命官,还有那春花,想用林嬷嬷教训我家小姐,同样是污辱朝廷命官,请大将军公事公办,一并责罚。」
安定郡王鼓起掌,「好丫头,好丫头。」
夏阔觉得这个早上特别丢人,但因为安定郡王都听得清清楚楚,也不能不处理,「小粮,你说的可属实?」
「小粮若有一句假话,让奴婢生生世世为奴。」
夏阔也不听信一面之辞——刚刚是尚灵犀认了,他才打人,但叫来的春花却不认,连换被子的事情都抵赖得乾乾净净,那也简单,让驿站的人过来答话,那驿站的人说了,丝绸被子的确是尚灵犀那间房才有,那么问题来了,那间房才有的东西,怎么会跑去姚玉珍的房间?
那就是换过被子了,至少,春花说了谎。
夏阔很烦,正想也发落姚玉珍十个棍子,安定郡王却抢在前面,「夏大将军不如给我个面子,让我处理这事可好?」
「郡王既然开口了,那本将军就偷懒一回。」
「姚姑娘污辱朝廷命官,不过见她是个姑娘家,也没什么见识,就罚她禁足吧,路途之中不得踏出马车跟驿站一步,回京后,出阁之前不得踏出房门一步。春花跟那个林嬷嬷,这等不安分的下人,为了避免连累姚姑娘,直接打死就好,最后嘛,这姚军医,事情没弄清楚就大吵大闹,待本郡王想想,要怎么处置才好……」
夏阔也觉得这处置挺不错的,不然刚刚尚灵犀污辱朝廷命官十棍,姚玉珍污辱朝廷命官也十棍,问题是尚灵犀挺得住,姚玉珍恐怕会被打死,这是儿子的心上人,他无论如何不想儿子不开心。
第五章 特别的地方(1)
挨了十个军棍,尚灵犀实在疼得很,但想起尚家,还是打起精神上了腾起——她不想给战马起名字,但安定郡王说了,又不得不理会。
痛,钻心刺骨的痛,但也是自己活该,御下不严,怎么领罚都是应该的。她处罚人时,也从来是处罚将领,没有处罚小兵的道理,小兵胆小,懒散,那就是将领没教好,将领该罚。相对的,小粮口快,那也是自己平日放纵的结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腾起心意相通,腾起今日特别乖,一点都不闹脾气,尚灵犀忍不住摸摸它,「好孩子。」
腾起打了个响鼻,似乎再说:那当然。
尚灵犀微微一笑,「等我们回到西疆,就给你找个娘子,生小马。」
腾起又是一个响鼻。
往前走了一两里路,夏子程落后一步,靠了过来,关心问:「你伤可还好?」
「还行。」
「要我说,你怎么这样傻,明明是小粮说的,偏偏应了下来。」
尚灵犀突然有点不高兴,「我不应下来,难道推回给她吗?有人这样当将军的?」
夏子程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连带心里也不痛快,于是也没理会她略不客气的质问,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葫芦瓶,「拿着,早晚一颗。」
「这什么?」
「活血化瘀的。」
尚灵犀心里想着不要,但手上还是拿了过来——她喜欢他太久了,无法拒绝他任何一点点的好。
这条回京的道路,不要走到尽头就好了。
夏子程道:「换被子之事,是玉珍欠妥,无论如何不该那样做,我代她向你道歉。」
尚灵犀拿着的葫芦瓶突然有点烫手,原来是给姚玉珍赔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