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黑夜,子虚谷里多数动物全缩在穴中发出饿馁悲鸣。
比动物无聊一点、肚子饱胀一点,所以出门踏雪玩耍的司徒莫明站在河边,看着那个面朝下躺着——潮湿长袍冻成薄冰的男子,踢他一脚后说道:“死了吗?”
男子用尽力气动了下身子。
“没……”
“没死啊,真可惜。”司徒莫明转身准备离开。
“你不能见死不救……”男子把脸转到能看见她的那一边。
“但你还没‘死’啊。”
司徒莫明看着男子又青又白的脸色,觉得他这样子挺像前日偷涂阿娘雪粉的爹。
她爹用掉半盒雪粉,把阿娘气得像猴子抓狂一样,对着他又抓又扯。她觉得爹打扮起来是比阿娘好看,阿娘应该是在气这个吧。
几片雪花落在司徒莫明肩上,她原地跳了跳,甩去它们。
“雪下大了,你慢慢死吧。”司徒莫明迈开步伐,再次想离开,但一一衣摆被人给扯住。
她弯身想抽回衣摆,但他坚持不放。
“我不想站在这里陪你等死。”死人不好玩,快死的也不好玩。
“我可以给你银子。”
“干么等你给?等你冷死,我再回来把你身上东西拿走,不就有银子了。”她蹲下身,对着他嘻嘻笑道。
“如果你救活我,我可以给你更多银子。”
司徒莫明眨眨眼,蓦地一个使劲抽回衣摆。
“我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我要回家喝汤了。出门冷冷,回家暖暖,还是要出门,才知道回家好……”她胡乱哼着歌,大步往前。
“站住……”他目眢尽裂地看着她,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声音:“我命令你救我。”
“命令?”司徒莫明回身,穿着蓑鞋的脚在雪地上划出两道长痕。
“喔。”她点头,满脸笑意地走回他身边。“好吧,我救你。除了我爹娘之外,没人命令过我呢。”
躺在地上的谷长风眼眸微大,认为自己遇到了疯子。
不过,管她是疯子傻子,现在只要有人能救他一命,就算说他是她孙子,他也认了。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回去查清楚是谁在他与苏姑娘的酒里下毒……他还要知道他为何会跌落这山谷,他还不能死……
司徒莫明抓住他一只脚,拖着他整个人在雪地上行走。
“啊!”谷长风的肩膀撞上土堆,发出一声痛呼。
“啊!”谷长风的手臂被树枝狠刮了一道。
“你很吵。”
谷长风很想说话反驳,但下一刻他的头便撞上了石块,就此昏了过去。
天可怜见,他是不想死,不是想生不如死啊!
当谷长风再次有意识时,是被暖醒的。他沉在暖汤之间,冻馁四肢已经舒缓且能活动。
药材香气渗入鼻尖,全身疼痛似也渐渐随之释放,舒服得让他不愿睁开眼。
他甚至有种自己其实是在宅内的白玉大池里作了个梦,梦境内容是一一他的马车跌入山谷,马车的落势被群树挡住,他则自二层楼高的树干间摔落,而后被一个女子救起……
好热!这浴汤愈来愈烫了。谷长风蠕动了下身子,触手所及的热度,烫得他立刻睁大眼。
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浸在一个大陶缸里,热气在身体两侧氤氲飘着,柴木烟雾亦从旁袅袅升起,缸里甚至飘浮着一包包药草,把他弄得像是一盅待煮牲禽,只是尚未剥皮罢了。
若再没人来救他,他就要被煮成一锅补汤了。
“来人!”谷长风不相信那颤抖的声音是出于自己嘴里,他想那是因为水都快沸腾了,声音自然是要受到影响的。“救命……”
“救什么命!”司徒莫明从门梁上跳下来,嘴里还衔着一片饼。“我不是已经在救你的命了吗?你很烦耶。外头的人都这么吵吗?”
“水太烫。”
“是喔,我刚打了个吨,忘了。”司徒莫明伸手将他从陶缸里扶了起身,头也不回地大吼道:“爹!快来帮我……”
辄吱辄吱辄吱……
谷长风看到一抹白色身影从门隙闪了进来,那抹身影长发覆面,不见五官,唯有长长红舌头在下巴胸前飘啊飘地……
谷长风反手抓住她手臂。“有鬼……有鬼……”
“你怕鬼哦?”司徒莫明看着他原本红润脸庞再度变得青紫。
“我……我是怕他对你不利……”谷长风扯着她手臂晃动着,“小心,那鬼已到了你身后……”
“喝!”司徒莫明张牙舞爪地回头一喝。
白衣身影被吓得倒退三步,跌了一跤,红红长舌头掉了下来。
“你干么吓我?”司徒云将覆面长发往后一撩,哀怨地瞪着女儿,“我是准备要吓他的。”
谷长风瞪着那张生得清俊无比,可唇边却蓄着两条长及胸口细须的中年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吓到他了。”司徒莫明说。
“我吓到你了,对不对?”司徒云抓住陌生男子肩膀,大声问道。
谷长风看着对方那两撇因为激动而无风自摇的胡子,不由得点了头。
“女儿,为父终于吓到人了!”司徒云抱着女儿,痛哭了两声后,旋即手舞足蹈地绕着陶缸跳起舞来。
“你再不把他拉出来,这个人就要变成鬼了。”司徒莫明看着男人脸色再次由苍白转为紫红。
“那不好!吓鬼不好玩,他们都不怕我。”司徒云扁着嘴,伸手探人大陶缸。
谷长风不知道这瘦弱大叔哪来的力气,但他被人轻易地抱离大陶缸,然后像个娘儿们似被大叔打横抱起,走下高台。
一旁的司徒莫明看着他又青又绿又红的脸,不知不觉便把手里的整块饼给吃完了。
“太精彩了,我要再拿一块饼来配。”司徒莫明喃喃自语着,转身走出房间。
“什么精彩,我也要配饼!”司徒云将男人放上长榻之后,便飞也似地跟着女儿跑出屋外。
大门敞开着,风雪不停地吹进原本温暖的屋内。
谷长风一身湿裳被冷风一吹,抖到顿觉快要升天。他打着哆嗦抓起搁在一旁的毛皮,将自己裹得密不透气。
好不容易暖和了之后,他开始打量起屋内——家徒四壁;可屋子梁柱用的是整株名贵紫杉,而他适才浸泡的大陶缸也非一般人家所能负担,且他身上这件毛皮,亦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紫貂;加上方才离去那两人打扮虽朴实,可那衣服面料着实不差。
他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了,可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这家人是富还是贫。
匆匆离去的二人又狂奔回来。
“你瞧,他脸色又没那么青白了。”司徒莫明找了个离男子最近的好位置蹲下,拿着大饼继续吃。
“你不是喂了他一丸活血还魂丹,他原本就该脸色红润的……”司徒云学女儿,也蹲着看人吃饼,唇边两条细细长须晃啊晃地。
谷长风与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为何他明明坠谷身受重伤,如今却还能意识清醒的原因了。
谷长风从紫貂毛皮里探出手来,拱手为礼道:“多谢姑娘相救,施以活血还魂丹一一”
“拜托,那个什么活血还魂丹都摆十年了,就算有用也是你运气好捡到便宜……”司徒莫明看着他脸孔再度一扭,她眉眼一扬,抚手叫好了起来:“哈哈!爹……你看他脸色又变了,好看好看……”
谷长风看着这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样子,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手掌不由得紧握成拳。
想他谷长风向来呼风唤雨,只手能遮城里半边天,如今竟落得被人指着鼻子讪笑的下场!
可这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寒夜救人并施以医药,就算她想指着他笑一整晚,他也该让她笑:况且,他日后八成还得靠他们送他回城里。
谷长风心付至此,也只能吞下怒气,板着脸从齿缝里蹦出话来:“感谢姑娘及大人救命之恩。敢问此地何处?”
司徒莫明皱眉,对于男人现在的一脸平静显然很不满意。“嗯嗯嗯。”
“请问二位怎么称呼?”谷长风又问。
“嗯嗯嗯。”司徒云学女儿也应了几声。
“小人谷长风,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谷长风耐着性子再说。
“嗯……”
“给我报上你们的名字!”谷长风双唇一抿,低声喝道。
“司徒莫明。”“司徒云。”
谷长风嘴巴一时合不拢,敢情这家子都得要命令的话才听得入耳?
“请问可有……”干净衣服可换?谷长风清清喉咙,决定换个方式:“干净衣服放在哪?”
“在那。我娘都备好了,她还摆了一锅粥在方才你蒸药草汤的旁边热着。”司徒莫明指指陶缸旁边。
司徒云想起妻子的命令,立刻冲到陶缸旁边,捧起粥递到谷长风手边,频频催促道:“粥来了粥来了,都煨烫了,快吃快吃。”
谷长风勉力起身,持碗就口喝粥。
热粥入口那一瞬间,谷长风险险落下男儿泪。往昔所尝过的山珍海味,全都敌不过这碗白粥滋味。
“那粥看起来好好喝。”司徒莫明说。
司徒云立刻抢过粥来,喝了一口后,又把碗塞回谷长风手里。
“就是平常喝的粥,不过是药草味重了点。”司徒云咂舌向他说道:“你喜欢有草味的粥哦?我下回直接拔草给你嚼。”
第1章(2)
谷长风无言,半天后也只能说出一句一一“这盛粥的碗好生精致。”
“当然好生精致,那可是我曾袓父陪葬的东西。我爹说难得有客人来,特别到墓里取出来的。”司徒莫明拍拍手上饼屑,屈起一腿而坐。
谷长风肚子里的粥突然一阵翻腾,呕地一声就想要从喉头一拥而出。他强忍着气,奋力把粥吞下肚腹。
活命要紧,陪葬品不过是摆在墓室里罢了,没关系的。谷长风动动嘴唇,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对着仍紧盯着他看的二人微笑。
“干么要笑?粥真的那么好喝吗?”司徒莫明紧盯着谷长风的脸问道。
“那粥好不好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娘在粥里加了听说是连五脏六腑出血都能医治的朱雀草。”司徒云大声说。
谷长风露出感激微笑,知道自己遇到奇人无疑。
“朱雀草……就是那种长在曾曾袓父棺材边的那种红色草根,对吧?”司徒莫明一看男人的笑容在瞬间变成惊恐,立刻精神一振。
谷长风嘴巴一张一合半天后,忍不住开口试探问道:“方才我泡药草浴的陶缸,实属难得一见。”
“那是我袓母找人特制的。她平日就不喜欢躺着,死了当然也不想。她原本是打算坐死在那缸里,好让我们直接扛着缸埋葬的。”司徒莫明说。
谷长风嘴角抽搐了两下,拼命告诉自己一一“后来我祖母胖了,嫌那缸太挤,就没再用了。我爹于是想了个好主意拿来泡汤,我娘练功时需要排寒气,也都像你那样泡着。只是,她武功比你高强许多,随便一蹬脚,便能飞到屋檐上,不像你还要人家抱。”司徒莫明把谷长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啧了两声说道。
谷长风纵然想替自己争辩,无奈他现在虚弱到连揉死一只蚂蚁都没力气,只得继续吞忍。
“你在陶缸里泡了那么久,感觉如何?”司徒莫明扯扯他的衣服。
“气脉通畅。”谷长风说。
“算你识货。我袓母说,那药材如果给死人泡,也能保尸身百年不坏……”司徒莫明滔滔不绝地说道。
谷长风看着她,已经没法子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他活着到了这么一个地方,遇到这些奇人异事,表示上天是要让他回去找出真相的。除此之外,别无它事重要,所以她说什么都没关系……
“你呆呆看我女儿敝什么?粥喝完就快点换衣服,免得你着凉,我娘子又要骂我。”司徒云推了下谷长风。
“多谢大叔关心。”谷长风垂眸,拱手为礼说道。
“我关心你敝什么?”司徒云摇头晃脑,两条长胡须随之飘啊飘。“是我娘子交代我要这样跟你说的。她怕你死在这里,我们还要挖洞埋了你。这冰天雪地,谁要去挖坟啊!”
谷长风脸庞,僵,彻底陷入无言状态。
“快换啊!”司徒云把衣服塞到谷长风手里。
谷长风接过衣服。
司徒父女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可否请二位先行回避?”谷长风清清喉咙说道。
“为何要回避?”司徒莫明满脸兴味地看着谷长风。
谷长风被她一对黑白分明大眼盯住,耳朵微微发热,连忙看向司徒云说道:“在下要换衣服。”
“为什么你换衣服,我们就要回避?”司徒莫明眼睛一亮,一脸期待地挨近他。“你身上有什么我没有的吗?有吗有吗?那就快点脱啊!”
谷长风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了,虽说他们大唐男女的界防不那么严密,但是要他当着一个女人的面换衣服?
他……他又不是男宠。谷长风的脸色又红又白了一阵,忽而悲么地转头直盯着她,想看看她脸上可有任何羞愧神色。
“你一直瞧着我干么?换啊。”司徒莫明拿了个软垫过来,盘腿坐下,一副等着看好戏模样。
“出去。”谷长风眉头一皱,低声说道。“你说什么?声音比蚊子还小。”司徒云凑过去想听。“出去!”谷长风大喝一声。
“喔。”
父女俩对看一眼后,各自挂着不情愿表情,转身离开。
谷长风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被他骂出门,顿时瞠目结舌,不明白这对父女怎么这样奴性,非得他出言喝斥,才愿意听话。
叹了口气,谷长风起身准备更衣,佯装没察觉窗户边开了一条隙,吹进凉风,外加两对如影随行的目光一如果恩人想看,就让他们看吧,只要不要叫他以身相许就好了。
谁让他人在屋檐下啊……
十多日过去,谷长风在这对父女□中的“子虚谷”里,已能自理日常作息,对于出谷之后待办诸事也有了想法。
坠谷三日之前,他与善品酒的妾室沐香兰及弟弟谷南风一同前去苏氏酒庄。
坠谷那日稍早,他在判定苏氏酒庄拥有能与他谷家酒楼联婚的实力之后,便与苏氏女当家苏云娘约在一处清雅别院商谈二人婚事。
不料,就在他给予玉镯为聘礼,二人举杯共贺联婚之后不久,他便发现自己被人下了迷药。他当时虽奔上马车想逃出求救,不料马车却跌落谷底。
下迷药之人是谁、马车一事是意外还是人为、苏姑娘是否安然无恙……都是他如今迫切想知道的事。
这日窗外出了大太阳,映着蓝天白云煞是好看。谷长风起床盥洗之后,便想外出寻找司徒莫明,欲告知他将离开之意。
这对父女纵然古怪,但对他的三餐从没短少过。那些奇怪到让他不敢多问、却让他恢复神速的汤药也没停过一回。这样的恩情,他是断然一定要报答的。
谷长风推开大门,拂面凉风让他扬起唇角,大口呼吸着春意新芽的味道。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