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还好吧?”明云舞对着跟上她的方钦问。
“本来就只剩一口气吊着,内伤颇重,外伤更是数都数不清,不仅花了几株老参续命,便是那雪花膏都不知道用了几瓶,更让老余给他渡了真气,这才留下他这条该进地府的命。”
听到他的话,明云舞只是淡淡挑了挑眉,不甚在意花了多少银两,因为她在心中已经盘算着要那听说如谪仙般的男人付出什么代价。
是的,她从来不做徒劳无功之事,她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要索取报酬的。
几个木制摆饰随意错落在窗台之上,倒有些雅趣,而他入目所及亦是一片褐色,质朴无华,却能让人感到沉稳与安定。
这是一间住起来颇舒服的厢房,不自觉教人想放松。
“咳咳咳……”几声轻咳后,柳素真觉得喉头的干痒稍止,极度不舒服的感觉渐渐退去,这才有心思继续打量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不大,看起来似是普通厢房,可实际上能从家具摆饰感受到主人家颇富裕,就拿他底下躺的这张大床来说,可是紫檀木所做,且每样家具即便只是简单的五斗柜都雕着花样子,雕工细致,花样栩栩如生。
看似低调却透着贵气,倒让他好奇起主人家的模样。
想到这里,柳素真费力地想要撑起自己的身子,努力了半晌,虽然终于坐起,却已是汗水淋漓、气喘吁吁的了。
好不容易将自己睡僵了的身子换个稍稍舒适的姿势,他还来不及思索更多,门便被人咿呀一声从外推开。
柳素真闻声抬头,只是一眼,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看过极爱打扮的女人,却从没看过能够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张扬的女人,那头上插着的金步摇几乎要闪瞎了旁人的眼,且一支、两支、三支……那梳理齐整的发髻上竟然插了三支金步摇,但凡她走一步便会响动,还闪烁着耀眼光芒。
这……张扬得也太过了些,幸亏她生了一张明艳的脸,加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势,否则若是换了个寻常姑娘用这样的装扮出门,就是容颜再美也要让人耻笑品味奇差了。
说也奇怪,虽然他忍不住皱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女人莫名衬得起这样的装扮,那一头耀眼步摇让她明艳的姿容更显绝丽,而她那身大红色绣金样的繁复衣裙将她整个人衬得气势十足,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也不觉得粗俗。
要说让人诟病的,就是着实太惹眼了些。
柳素真直愣愣望着对方好一会,终于下了这样的结论,接着他收回自己那审视的目光。
虽然心中有些无法认同,但他并没有开口批评什么,只是用温和的语气问道:“不知道姑娘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行了。”
甫一开口便是索讨救命之恩,柳素真眉心的皱褶明显地加深了。
虽然他没资格要求人人都是施恩不望报的,可好歹遮掩一下,这么直言说出,便显得粗鄙了。
然他心中虽有腹诽,面上却是半点不显,毕竟她救了他是事实。
他用尽所有力气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谁知她一步上前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把,便让他方才的努力全数化为乌有,他只能靠回床头,急促的喘着气。
“姑娘这样未免太过失礼。”这次他忍不住开口了。
男女授受不亲,她若真想制止他的举动,示意她身后跟着的男人便可,偏偏她不假手他人。这样触碰男人身子,可不是大家闺秀应当的举止。
“我要是个能被礼教束缚的还怎么救你,你早该死在深山了,你比较喜欢去地府吗?公子。”她不屑的轻哼一声。
在方钦那极度不赞同却又无可奈何的视线下,明云舞毫不在意的说出了这句足以教人吐唾沫的话,也让柳素真瞪大了眼。
商场上,奇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可这般视礼教为无物、我行我素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女子,他倒是头一回见着。
望着她那明媚的容颜、张扬的穿著打扮,以及毫不受礼教束缚的言行举止,柳素真只觉得额际突突跳动着。
虽然可以逃脱大难,侥幸捡回一条命,可瞧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竟莫名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明舞雪开口问。
随着她的问题窜入耳朵,关于那一夜的记忆渐渐回笼—
他信任的心腹,以及他敬重的妻子,两个人竟连手对他下了毒,甚至一刀一刀的想取走他的命。
要不是他的长随亚冬带着他逃命,甚至拚尽一条命为他换得一线生机,只怕他如今早被阎王给收了。
思及此,一股强烈的不甘蓦地在他的胸臆之中生了根,他恨不得能立即要了那两人的命,好为向来忠心耿耿伺候他的亚冬报仇。
他的双拳收紧,直至手背上的青筋浮现仍没松开,那恨就这么生生扎进他的心,痛感如此清晰。
第1章(2)
明云舞静静瞧着柳素真,嘴角微微勾起,她对于在他眼中看见的愤怒和恨意很满意。
本来她还在担心,柳素真的个性也如他的外貌般儒雅文质,兴许连恨都不会,白白浪费她救了他一命,但如今不用担心了,他肯定会为她所用的。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恨意会如何让一个人成长,更甚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看来你没摔坏脑子,该记得的都记得。”
“我自然记得。”那因受人背叛所引发的心绞痛,只怕他终生都不会忘记,待他的伤好了,他定要想办法亲手了结那对狗男女,以慰亚冬在天之灵。
“那你还记不记得这个?”明云舞利落地从袖口抽出一纸卷,并露出每每方钦看到都会有不好预感的笑容。
她将纸卷摊开在被子上,让柳素真能看得更清楚。
“这是什么?”柳素真一脸疑惑的瞧着那纸卷上的字,字迹的确是他的,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这样的内容。
不,这样让他寒毛直竖、冷汗直冒的内容绝不可能是他写的。
“这是你的卖身契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自然瞧见柳素真眼眸中所透露出的抗拒,但她可没打算心慈手软的就放过他,毕竟这对她来说可是一桩好买卖。
“假造书契、逼人为奴是要获罪的,轻则三年徒刑,重则流放。”柳素真瞧着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气结,试图用皇朝律令吓阻她如同诈欺的行为。
只见明云舞在他的恐吓下依旧从容,丰润的红唇往上勾,一朵艳丽笑花在她的唇畔绽开。
“你要不要仔细瞧瞧这究竟是不是你的笔迹?”她好心情的建议道。
反正这样矢口否认的状况,她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了,姑且就当作他是被吓着了,所以认不出自己的笔迹,她就不跟他计较他的没礼貌了。
说起来,逼人为奴这样缺德的事,她是绝对不屑为之的,不过……趁人之危的事,她从来没有少做。
这身契真是他写、他签的,只不过当时他意识不清,她以救其命相胁要他签下卖身契。
闻言,柳素真素果真又定睛瞧了瞧那张卖身契,愈瞧他的心愈沉,脸上的神情也愈显沉重。
抿唇不语,他仔细回想着,然后脑海里顿时响起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声音—
“你想活下去吗?”
“想!”
“若是你愿意卖身于我三年,我就保证让你活下去。”
“三年太久了!”虽然脑袋已是昏昏沉沉,但血液中商人的天性还在,让他即便是在生死交关之际,仍不忘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那两年怎么样?”
他讨了价,而那女人也毫无良心的还价。
“一年。”与人为奴是一种耻辱,一年的光阴已是极限。
“成交,那画押吧,喔对了,为了怕你反悔,卖身契你自己写……”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没想到竟是真实存在的。
想起这件事后,柳素真甚至想起对方在说出成交二字时,那眼神有多亮,还带着得意与骄傲。
那时的他心中恨意冲天,自是不愿就此死去,他要留着一条命,好为自己和亚冬报仇,这才会入了猎人的陷阱。
“你想让我做什么?”忆起了自己的选择,柳素真不得不接受事实,不甘地看着她问道。
“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我要你先好好养伤,一个下不了床榻的人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是个废物。”她的语气很粗鲁,对他的不甘视而不见。
这样的脸色她瞧得多了,反正他记得他这个人属于她一年即可。
“你可真不知道修饰为何物。”他咬牙道。
他打出生便是富商之家、云州柳家的嫡子嫡孙,虽是行三,但待遇可不是庶兄长比得上的,一直是众星拱月,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嫌弃无用。
他向来以自己的好修养自豪,但凡遇到任何事情,他都能够轻松以对,可如今他真的气坏了,便连向来带着微笑的脸庞也挂上无法遮掩的怒气。
“我有说错吗?现在的你甚至不能自个儿起身,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难道不是无用之人?”
“等我伤好之后……”她语气之中那若有似无的轻蔑让人恨得咬牙,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
“放心,等你伤好了之后,你若有真才实学,我必不会觉得你是无用之人,我会让你没日没夜的替我工作,丝毫不浪费。”她的话听上去似在安慰人,但其实惹怒人的效用更大。
气极,柳素真瞪着她不说话。
谁不知道他们柳家在云州是数一数二的商户,而引领柳家登上如今地位的便是他这个当家,是以他不敢说自己能点石成金,但至少在商场上他还没败过,现如今还要他来证明自己有真才实学,真是太羞辱人了。
“你究竟是谁?”望着她那艳丽的容颜,他实在颇好奇什么样的家庭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闻言,她嘴角上勾,一字一顿的说:“玉荷坊,明云舞。”
她那清亮的声音中带着浓浓骄傲,意外适合她。
柳素真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倒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无意间让传言中的奇女子所救。
同是开店做生意的商人,他很清楚玉荷坊做的是什么样的买卖,也很清楚玉荷坊的行事作风,所以他一直不认为主事者真是一名女子,他觉得应是更老练、更威严、有过历练的中年男子。
而她看起来的确太明艳也太年轻了,虽然眉眼隐隐透着一股狠劲,却也难以让人相信她是鼎鼎大名玉荷坊的支柱。
望着她,他更加怀疑她不过是个供人驱使的棋子,一个摆放在明处的箭靶。
他忍不住脱口说道:“你请主事者过来吧,我想跟他谈谈,有些事男人之间更好说清楚。”
听到他的话,明云舞的眸子倏地一眯,透着危险的目光笔直射向柳素真,明确表达她想要杀人的冲动。
似乎意识到她心绪的波动,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出声的方钦连忙抢上前一步,狠瞪了惹祸的柳素真一眼。
方钦好言好语地对着明云舞哄道:“不过是一个伤重且神智不清的人,为了他这样的人生气不值,你不是一直说想吃你表嫂做的雪花羹吗?我今儿个出门时,你表嫂说今天会做,就等我们回去,咱们快回家去尝尝吧。”
“真的?”活像是变戏法,一听到吃的,原本还显得阴沉不悦的脸色顿时宛若桃花盛开,明媚动人。
“自然是真的。”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方钦警告似的又瞪了柳素真一眼,这才半诱半哄的将明云舞带走。
望着那逐渐被门扉掩去的身影,柳素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样看来该是他误会了,明云舞就是主事者没错,不过她也没必要这么不高兴吧。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倒是该好好琢磨一下自个儿莫名成了奴才的处境,尤其主子还是那种性子,他该怎么应对?
不认账?
那可不行,白纸黑字的卖身契就在她手上,他想赖也赖不掉。
那么真要甘心为奴吗?那他要复仇的事怎么办?
柳素真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却听到方才那清亮的嗓音响起,从院子传来的,声音颇大,像是故意要让他听见。
“告诉老余,柳素真的伤已经好多了,那老参全收起来,用些次级药材替了就好,反正奴才罢了。”
对于这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交代,柳素真忍不住摇了摇头。他绝对可以肯定这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
不自觉的,向来波澜不兴的他,竟然有了磨牙撕人的冲动。
冒着香气的羹汤装在瓷碗里头,那一片片像是雪片一般飘在羹汤上头的蛋花,光看便知入口即化。
明云舞转弄着手中的汤勺,欣赏地瞧着那雪白蛋花在羹汤里旋着,好不漂亮,硬是好半会舍不得吃下去。
“那汤是拿来喝的,可不是拿来瞧的。”秦圆圆没好气的说。
听了她的话,明云舞收回了有些飘远的心思,看向秦圆圆,脸上竟没了以往总挂在脸上的粲笑。
“怎么了,真被那个柳素真的话给戳着了?”秦圆圆爱怜地摸了摸明云舞的头顶,脸上尽是对妹妹的宠溺。
“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世道还真是挺难的。”明云舞感慨道。
这世道总是拘着女人、禁着女人就罢了,就算真让女人阆出一片天了,可还是有人不认可她的能力,硬是认定她背后还有指使者。
本来她是觉得让人就这样误会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今天望着柳素真那一副不想跟她这个女人谈的模样,她心里窝着的闷火就愈烧愈旺。
他凭什么看不起女人?要知道,他这条命能捡回来,靠的可是她这个女人!
“瞧你这懒洋洋的样子,就知道你说的是违心之论,你就是被他给气着了。”秦圆圆笑道。
她刚嫁进方家时,对这个表小姐可是一见就喜欢,更爱缠着自个儿的夫婿听他说这奇女子的事。
因为知道的事儿多,便愈发佩服和心疼她。
“我才没有呢!谁会为了那男人瞧不起我而生气。”明云舞嘟着嘴,此时的她已完全没有在玉荷坊时那种精明干练和张扬的样子。
对她来说,方家人是她的家人,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有家人对她而言是重中之重。
所以她不会把在外头的那一套拿来对待他们,在姨父、姨母、表哥和表嫂面前,她就只是一个受尽疼宠、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孩。
“既然不是为了他而生气,那你干么让老余把顶极药材换成普通的?”秦圆圆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谎言。
那眉眼之间隐隐含着的讪笑倒让明云舞红了脸。
“我……”在对方那种了然于心的目光下,明云舞本来还想张嘴反驳,可话到了唇边又全数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