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认自己琢磨不透这小子。
一直觉得自己被打鸭子上架的芮柚紫很快又把“青玉案”念过一遍,念到半途时,抬头一看,被墙上的字给迷住了。
任雍容的字是介于楷书、草书之间的一种字体,它不像楷书的书写速度太慢和草书的难以辨认,笔势也不像草书那般潦草,也不要求楷书那样端正,而他的笔法草法多于楷法,她知道这叫“行草”。
她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他的字,那种笔墨酣至,畅快淋漓,遒劲有力,又飘逸多姿。
“郡王果真写得一手好字,赏心悦目至极。”
他古怪的看了芮柚紫一眼。这小子居然毫无芥蒂的称赞他,这让他顿时有些无措。“落款,我至今还不知道瑞兄弟的大名。”
好难得客气谦虚的口吻二内柚紫不禁有些恍惚。“我在家中行大,家人叫我芮郎。”事已至此,他要名字,她也只能给个名字。
就说撒谎不是好事,说了一个谎就得拿更多的谎去圆。
“瑞郎,众里寻他千百度,你寻的是哪个人?”
“呃……这要靠缘分,我也还不知道。”这是准备与她谈心吗?那可不成,面对他,她没把握,只怕破绽会越来越多啊。
幸好众人见大功告成,都围过来欣赏墙上的墨迹和诗意,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把主角挤到一旁去了,芮柚紫觑了个空,趁机掐了谈观一把,无声的退出那个小圈圈。
谈观龇牙咧嘴的捣着被掐痛的大腿,示意她先走,因为一下子消失两个人太明显了。她把谈观的意思瞧了个仔细明白。
至于看见她鬼祟模样的掌柜,她很快抛了锭银子在他怀里,做了个嘘的手势,掌柜也非常会察言观色,索性蹲到柜台下去装瞌睡。
嘻,十两重的银子,小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片刻过去,任雍容发现芮柚紫又不见了,他简直哭笑不得。
真是气人,每每他一不留神,那只小老鼠就会瞅空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那小子就这么不喜他?
更何况他还没有问到他家住何处?
真是可恨、可恶又可爱。
任雍容纵身,再度从窗户跳楼了。
他就不信追不到那只小老鼠!
“这又是怎么了?跳楼跳出趣味来了吗?”几个人都发现瑞兄弟一不见,郡王也会跟着消失,这两人是在玩猫捉老鼠吗?
嗯嗯,可疑啊可疑。
只不过任雍容一心要逮的人,这会儿却不在大街上。
他站在街心,神情阴冷狂怒。好你个小冬瓜,什么两句三年得,什么一吟双泪流,到底是藏拙还是低调,还是有苦衷?他又不是老虎,会吃人吗?他犯得着一副躲他唯恐不及的样子吗?
呃,说起来,他待瑞郎的态度的确谈不上平和,他总是在凶他,而瑞郎老是在躲他,若立场调换,他也会躲他像躲瘟疫一般。
这么说来,是他的错喽!
因为街上多了个这么大的路障,办事的路人一走到他附近,莫不绷紧神经,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要不就往横挪,能挪多远就挪多远,一个个可怜得像极了备受虐待的小媳妇。
殊不知,这混世魔王整座京城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可怜啊可怜,他们还巴望着男人娶妻后会收敛长大几分,不要求转性,但变得温文儒雅一点,只要稍稍肯讲理一下就好,起码别老用那种强大的气势吓坏他们这些平凡小老百姓。
可这魔王丝毫不见寸进,可怜了一干小老百姓,纵使任雍容有着如花美貌,躲他却躲得比瘟疫还迅速。
任雍容环顾大街,把眼珠子瞪得老大。
没人、没人,这小不点到底躲哪去了?
拥有这般七步之才的人,才华横溢,锦心绣肠,稀少如凤毛麟角,简直叫人心动不已。
每每面对从容的小不点,他便会气虚的在他面前败阵下来。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是祖母从小将他视为家主培养出来的,身在朝夕变幻的京城,他向来把轨裤的人皮披得很是妥当,却每每面对那小矮冬瓜的脸时,那份修养便会无影无踪。
面对他时,小子的态度那么坦然,坦然得令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静下心来咀嚼分辨,对方的眼底总有冷冰的东西横亘在那,让人摸不清。
若是不依不饶的非要个答案,对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臭虫般。
臭虫吗?苦涩在他心里蔓延开来,就连嘴也是苦的。自己对瑞郎不好,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却奢望人家对他好。
长相美如天上出尘谪仙,人上人的凤郡王任雍容生平第一次淡定不起来,有了不太自信的感觉……
他想得太出神,完全是把车水马龙的大街当自家书房,时间如流水般的过去,硬是无人敢上前请他稍微挪一下位置,要不是后来满头大汗的程得和找来,不知道这位大爷会不会把大街当岗站。
“郡王……”
“找!传令下去,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愣小子给本王挖出来!”
至于挖出来做什么?对方可是个大男人,难道他能上门去求亲吗?他不管,总之,他想见到对方的时候,那小子就必须在他看得见的范围里!
他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对芮柚紫产生了独占欲。
第八章 渣夫对她上了心(2)
任雍容不知道吃过亏学一次乖的芮柚紫,一打陧雅楼出来,便抓住厨房的伙计问了后门在哪,伙计食指一伸,她便像鳝鱼一样溜了出去,见路就走,见巷就钻,她运气不差,自觉甩了任雍容后,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茶楼。
叫来一壶茶,她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大杯,这才抹抹嘴,缓过一口气来。
缓过气来的同时,又叫了两样干果,边吃边等,边等边吃,不消多久,谈观也来了。“表哥真是英明神武,居然看得懂小妹的手语,没找错地方。”他一坐下,芮柚紫便给他顶高帽子戴。
“少来了,你这马屁精,有什么话非得要来这里讲,鬼鬼祟祟的。”嘴里虽是编派,眼神可不然。
“表哥喝茶。”
谈观斯文的喝了那对他而言带着一股子涩味的茶,然后扬起桃花眼。“我那妹婿,你和他,倒是给表哥说说是怎么回事?”
“表哥,叫些点心糕点好不好?我一早只喝了粥,这会儿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喝过茶,确定无追兵,心里一放松,她便有心思想吃的了。
谈观无奈,人道女大十八变,这表妹在他离家前与他并不亲近,他不喜她那骄蛮的大小姐脾气,又早早随着父亲出外行商,已和她多年不见,否则他也不会在多次见面后才把人认出来。
“你桌面上的瓜子壳、枣子籽都是假的啊?”他开口调侃。
“这是零食,哪能算是正餐。”
这会儿她语带娇憨,谈观一听,一颗心顿时化成水,只能让店小二送吃的来。
等芮柚紫吃饱喝足,她笑得眉眼俱飞。“让表哥破费了。”
真真是个小滑头,但又觉得她可爱异常,谈观眉睫松动了些。“表哥竹杠也敲了,时间也拖了,这会儿说吧,你这身装扮是怎么回事?”
她吐了下舌头,原来也没想过这小门道能把谈观给哄过,索性把话傩开来说。“表哥也知道女子出门不便,小妹这身装扮是为了出门办事方便。”
“胡说!你是什么身分,身娇肉贵的堂堂郡王妃,有什么事不能让婆子丫鬟仆役出来办,非要自己抛头露面?太失身分、太没规矩了,这事一旦传进太妃耳里,看你怎么办?”上回身边还知道要带着小厮,这回居然独自一个人出门晃荡,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
曾几何时这表妹变得他都不认得了?
她当京城是什么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乱的很。
要是有个万一,她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芮柚紫在心里冷笑。
即便如谈观这样长年在外闯荡,见多识广,仍摆脱不了女子得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刻板观念,不过她也不怪他,这世道,又哪里来大度能容女人到处乱走的男子?
应该还在他娘的肚子里,还没出生。
可是她也听得出谈观口气里的焦急,这位表哥是真心为她忧心的。
“是小妹逾矩了。”
她爽快的认错——只不过认错归认错,抵死不改过。
谈观看着她那突然冷淡下去的小脸,叹了口气。“柚娘,你扮男装这事,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前提是,你得同表哥保证往后不会再发生这种独断独行的事。”
“表哥,这恐怕不成。”
嗄!
“你也知道小妹嫁人了,一月有余,表哥不会没看出来我和我那夫君对面不相识的荒唐景象吧?他连我的长相都不记得,对我不管不顾,我不自己出门谋生,总不能坐吃山空。”
“什么?有这种事!”谈观闻言大惊失色,一个重心不稳,长凳弄声响来,引人侧目。难怪,难怪那神仙般的凤郡王仍像自由之身一般,想去哪就去哪,毫无顾忌。
“难不成我闲得发慌,冤枉他不成!”
“你们成婚不到两个月怎会如此?”
“实在是一言难尽。”有些东西不是你哭闹就会有的,就像感情。“表哥大概不知道小妹嫁给郡王并非因为两相情悦,你情我愿,而是父母之命,”她向皇宫方向抱拳。“要不是那位搞了这一出,偏良人薄待,我无话可说,既然他不要我,我也不稀罕!”
她真的只是运气不好,穿过来就多了个丈夫,那个丈夫把女人当鞋穿,小妾通房都不缺。最糟的是,他还直接将她降做弃妇,丢在思过院里自生自灭。
也许她不该苛求一个男人要守身如玉,毕竟在这时代只有男人苛求女人的分,要去哪里寻一个真正洁身自爱,从一而终的男人?这在现代都是个神话了,更何况是在这男权至上的社会?
当然,现代男人无所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高罢了,可古代的筹码俯拾皆是,只要有钱有权,环肥燕瘦任君挑选,就像那任雍容的两个房里人,她一想起来,便有几分不爽。
加上他弃她是事实,她不愿意当那种已经不知道是几手货的男人的妻子,更不去想他那双手今日暖了谁,昨日牵了谁,明日又要抱谁。
所以能一拍两散是最好。
说实话,谈观是个还未娶妻的男子,对人家夫妻之事也不好多管,但表妹是谁?因为父亲几个兄弟膝下都没有女儿,加上表妹出生时,姑父远在外地,父亲对这亲手抱上的女婴完全是当成自己掌上明珠来看待,甚至还再三叮咛他们兄弟几人要把这个表妹当成亲妹子照顾。
父亲有命,虽然以前自己并没有多喜欢这个表妹,但听闻她的境况,又岂能坐视?任雍容婚前与夏侯琼瑶的韵事他也曾风闻,任雍容那厮莫非是因为前情未了,竟敢如此对待他妹子!糊涂的姑父母,竟把表妹推进了火坑……但是,诏书一下,平民如他们谁敢违逆?
看着芮柚紫杀气腾腾的神色,有别于方才的娇憨,他掩住心疼,“如果可以修补,还是挽留为好,毕竟你已经过门,是任府的人,不可以自己的好恶做决定。”
世人都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他竭力劝和着。
“表哥的话我听到了,小妹就此别过。”听到了,不见得是听进去了,这表哥是个迂腐的,她不想多费唇舌,可她也不怪他,是她的想法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
“表妹别气我,我若有事寻你,可方便?”
她踌躇了好半晌,最后说:“表哥有事就从郡王府西院角后门来吧。”
一坛坛的水酒与一袋袋麻袋的粗盐,整整齐齐摆在院子里。
两柚紫回到家看到的便是这景象。
“小姐,您回来了。”脸上气色好的月牙听见开门声,一溜烟不知打哪钻出来,一手提着斧头,一手忙着拭汗,短打袖子挽得老高,一双眼明亮明亮的。
他显然在劈柴。
“月牙?”
“小姐喝水不?小的去倒。”芮柚紫的男装他是见过的,怔了下,很快恢复正常。
出门时,她记得魏子锁门了。
“请小姐原谅小的,没有小姐允许,小的是爬墙进来的。”月牙就要跪下。
“所以这些东西是你签收的?”她挥挥手没让他跪,但告诫他谨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小的签收之前有问清楚买的人是谁,那些送货来的伙计说银子都是结清的,小的才敢收下来。”
果然是个聪明灵活的孩子。
这都要怪她糊涂,把人都分配出去了,居然忘了要留个人在家。
月牙从腰际掏出几张货单收据。“这是清单,小姐要核对一下吗?”
她颔首,接过货单。
不消她问起,月牙就把来意说了。
“我娘说,我担来的硬柴,小姐府中的几个姐姐大概没人劈得动,天儿渐冷了,柴火得劈小块,比较容易入灶,所以让小的来。”柴火也用不着天天都送的,心想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他就来了。
“那柴都劈好了吗?”
“就快了,还有两捆,我娘也絮叨着菜园子里的菜是否发芽,鸡仔吃得香不香、有没有长大,要小的回去说给她听。”提到他娘,月牙说得眉飞色舞,早没了当日的愁苦神色。
“大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是妥当些了,可她不听我的劝,能下地就去帮王员外家洗衣服了,她洗了好多年,手早就洗坏了。”说到他娘,月牙垂下了头,打心里感到不舍。
“既然知道母亲的辛苦,那就要更加努力,别辜负大娘对你的期望。”
“我知道,我会的,我也想让娘能过上几年舒服的日子。”他悠悠的说着,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孩子是个有心的。
芮柚紫忽然想到一件事,看着那些盐袋和酒瓮,说道:“月牙,赶明儿个问问你娘我这缺人,有别的活儿让她做,问她愿不愿意和你一块来?别再洗衣服,有年纪了身子吃不消,也非长久之计。”
月牙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谢什么,事多的很,到时候可有得你们累的。”
“不怕,月牙多的就是力气。”
“喏,我买了炸三角和钉肉饼回来,给你当点心吃。”既然出府去,哪能不买点京城着名的百年老字号的小吃回来,刚好便宜了这小子。“我还买了酱牛肉回来,午饭咱们吃芝麻烧饼酱牛肉。”
他拿着那还微微热着的油纸包,有些腼腆问道:“小姐,月牙可不可以不要吃?我……想也让娘尝尝这些好东西。”他娘可没吃过这些精致的点心。
芮柚紫看了心里难过,可惜她爸妈都不在这里,她好后悔在前世没有尽过半点身为子女的孝心,她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操心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