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普通的相貌又怎会让他记住呢?就算之前真的曾经见过。他的记性非常好,却也不是这样用的。
会记住这张脸,实在没道理。
昨夜在张德妃那边过夜,搂着柔媚入骨、温柔恭顺的美丽妃子,领受着她比往日更殷”的小意侍候,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脑海中却不自禁浮现柳寄悠那张平凡的脸,并轻易将张德妃的容貌给覆盖过去。这可真是奇了……
因为觉得实在奇怪,所以今日忙完朝政,便给了自己一点悠闲时间,竟不由自主地走来这冷宫边上的小院,也没想做什么,甚至不想看柳寄悠——-张平凡的脸,有啥好看的?
但不管心中再如何嫌弃,他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走到大门口时,心里是打算往回走的,可在看到大门处站着两名三弟身边的侍卫,便不想走了。不让他们通报,更不许他们发出声音,他静悄无声地走进小院……一进小院立往墙边走,站在几丛桂树旁,不远不近地看着柳寄悠与自家三弟谈天说地、兴高采烈、恣意畅然。
看着自家三弟放松自在的面孔,就知道他真把柳寄悠当朋友看待,否则不会如此显现真性情,把唠唠叨叨的婆妈个性全泄了个彻底。三弟那副讨嫌的媒婆样,真让他想掩面不忍直视……
不过,由此更可以肯定,这个柳寄悠身上定然有一股特别的魅力让人想亲近。
是来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平凡的外表反而让人愿意安心交谈吗?一个可以让男人放心谈笑到完全不顾形象的女子,其实是不多见的。
或许,他心中多少也是被她这样的独特给吸引了吧,于是才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此处……是吧?
终于压下满心的惊愣,柳寄悠连忙拜见:“柳寄悠拜见皇上万安。”
“平身吧!朕无意惊吓你,你亦无须太过戒慎。”
不知怎地,他心中竟有些希望这女子可以像刚才那样与他谈笑风生,而不是无比拘束,对他的君王身分戒慎惶恐,一如其他人那般。他来这里,可不是来看她跟别人一样的。
如果她可以对天连嘻笑无忌,那么对他也可以吧?他也想知道若能与一个女子相谈甚欢,是怎样的感觉。
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还是过于紧绷,于是率先走向榕树下,指着那新绑上的秋千道:“这秋千,倒是挺有意趣。”仔细一看,发现是以树藤轮织成绳,而坐板来自废弃桌面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却朴实讨喜,并不觉得它鄙陋无法见人。
柳寄悠悄悄抬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实在想不出皇帝会再度出现的原因,一如前天的突如其来,一点也没有皇帝出行时该有的前呼后拥,反而像个寻常的街坊邻居来串门子似,说来也就来了,还无声无息地。
“初搬进来时,恰巧房里有几架老旧不用的纺织机,木头部分尚堪使用,便与丫鬟们拆弄出一些尚可用的,做了些许板凳小物。”
她这么一说,龙天运才发现散落在廊下、树下,更甚者花圃四周的低栏,都是废弃木的再制。这种拙趣,放在一个大家闺秀身上,虽有一番巧思,却也怪异得很。
“这活儿可不一般。可见柳家的闺学别具一格,连木制活也教授了。”龙天运有些玩笑道。
“让皇上见笑了。”她懒得多说,反正面对皇帝时,捧着敬着就是了。
“怎么会!该觉得惭愧的是朕才是,让你们这些娇客来皇宫暂居,提供的小院却如此寒酸,竟连起码的家具都得你们自己动手做,下头的人在这方面的安排确实失当。”
柳寄悠闻言,没多想就出言“安慰”这个感觉有些内疚的皇帝:“至少膳房还是提供了三餐及点心,并不委屈。”说完就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懊恼地低头,紧紧咬住下唇,警告自己不要再多说话了。
至少还有饭吃,这样的要求简直低到让人心酸……龙天运忍不住又瞪着她看了。这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讽刺他?
“看来,是朕亏待你了。”龙天运干巴巴地说着,极力控制声嗓不要带有任何情绪。
“小女子并不觉得被亏待。皇上言重了。”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喜怒,所以她非常小心地应对,再不敢随意回应。
“这桌子是你亲自裁制的?”他走向一张裁制得极无形体规范的棋桌问。
柳寄悠习惯性抬头看着人回答,不料却看入一双深沉含威的眼眸中,一惊,忙佯装不以为意地别开了去,同看向那张棋桌,道:“小女子仅是画了草图,真正动手裁制的,是我的丫鬟……我有两个手巧的丫鬟。”
他点头,觉得这样才合理。看她双手纤纤,分明没做过任何粗活。忽尔又注意到她一身布衣穿着,简直像个平民村姑,哪还有官家小姐的风范!
“你这身衣物……宫里不会连衣物都没派人送来吧?”
“回皇上,该有的份例这儿都有的。我穿这一身,只是因为今日要侍弄花苗,不适合穿太好的衣物,否则不小心就给弄坏了:只是没料到皇上会大驾光临,更没来得及更衣梳洗来恭迎陛下,是小女子的不对。”
“嗯……朕突然过来,没先遣人来说一声,也就不怪你穿得不得体了。不过……”龙天运朝她走近,突然伸手抬起她下巴,“朕记得,上回朕来此时,你似乎也没有穿宫装,那打扮可没有比这一身好到哪儿去。”
为什么堂堂皇帝会做出这样轻浮的举动?柳寄悠此刻心中只想着这个问题,并思考着要如何让他的手指离开她的下巴。
“回陛下,小女子惯是不爱美的,也没有美可爱。”因为忙着思索脱身之道,回答龙天运的问题时,也就不是很经心。
就算没有爱美的条件,也不必自暴自弃吧?龙天运真觉得这女人独特得有些太过了,就是看不惯她这样灰头土脸的样子。
“朕自认给臣属的俸禄还算从优,没道理你堂堂一个侍郎府千金,会被逼得习于荆钗布裙的穿着。就算再怎么以俭约为念,一个贵女该有的行头也不能省。”这不是宣扬奢华,而是什么身分就该做什么打扮,这是体统。
龙天运第一次见到这样不爱打扮的女人,也真感稀奇了。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本就不美了,还不肯让自己光鲜点,偏还往丑里扮,这是在跟谁扭着?还是抗议老天没给她一张美脸?
柳寄悠因龙天运的动作而不得不一直看向面前这张俊美的脸孔,且还是特别近的观看:在闪躲不开的情况下,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看他看到有些晕眩……他委实是,太好看了些!而她更是第一次与男人靠得这样近,近到呼吸变得短促,恨不得可以立即逃离:可惜他的身分让她完全不敢妄动,就只能这么着。她轻咬了下唇瓣,低声道:“并不是为了俭省或刻意穿得落魄,上回……小女子身穿旧布衣,是为了准备作画,若是穿了华服,弄脏了就不好处理了。只能说,陛下两次前来,都太不凑巧了……”
“哦?那还真是朕的不是了。”龙天运俊目微挑,问:“那朕就好奇了,你认为什么时候是可以好好穿着贵女该有的着装示人,而不用顾忌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作画不行、种花不行……朕猜,怕是坐个秋千扑个蝶都不行,是吧?”
柳寄悠实在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什么会特地跑来这儿跟她谈这么琐碎的话题。就算她的衣着很不恰当,但他一个跟她非亲非故又不相熟的大男人,却执意与她谈穿衣打扮,难道就不怪异吗?
柳寄悠悄悄地转头看向大门,想以此动作自然而然地脱离他手捏住她下巴的姿势。龙天运一时不防,竟让她成功摆脱。
“如果皇上您要前来时能够先着人通报一声,让小女子有时间为恭迎圣驾做准备的话,自然就能好好盛妆打扮,以最好的仪态出现在您面前了。”
“这是在指责朕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呢。”龙天运低哼。
“小女子惶恐,万万不敢对您有所指责。”这男人真是小心眼透了!
“嗤!”龙天运暗暗搓了搓手指,很想再伸手去捏她下巴,把她总是低垂的头给抬起,别老是让他瞧着她的头顶心说话。可是,不成,她不是他的女人,他还得把她嫁掉,所以他不该碰她。
不该碰,不能碰,甚至,也没什么好碰的,又不是美人!但,想是这么想,没料他一只手就这样不自觉地探了过去——
柳寄悠突然觉得右半侧的头皮突然一紧,差点低呼出声,转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扎成辫子的青丝正被一只修长好看的大掌捉握住。
她室了一室,连呼吸都哽住,想也没想,火速抽回自己的长发辫!抽回之后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硬着头皮偷偷抬眼看了下那双好像正在冒火的眼。
没错,那双眼里有火,先是错愕,后是冒火,还烧得有点旺,想装作没看见都不成。虽然头发是她的,但硬从他手中抽回来就是不成,是大不敬……她深吸口气,退了三大步之后,爽快跪下请罪:“小女子失礼了,请皇上恕罪。”
龙天运硬生生压下心中的不悦。这大胆女子居然敢这么无礼地对待他!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一一从他手上夺走物品:就算那物品是她的头发,她也不该这般无礼。多少绝世美人的青丝任他赏玩、求他青睐而不可得,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不仅没因他的垂青而感动就算了,还这般失礼!简直是……简直是……可恶!
他绝不是气量狭小的男人或君王,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来,从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抓走任何东西,而她居然做了,且在做完之后,连道歉请罪都不够真诚!她就这么讨厌他碰她吗?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妾,但能被他的双手碰触,是何等的荣宠啊,她居然敢嫌弃!?
不!不!他不会为女人生气,他这辈子顶多会厌倦某个女人,但绝不会为了女人生气,当然也不会从这个他不要的平凡女子开始破例。
好好的兴致全给败坏了,他“哼”了一声之后,拂袖而去,决定找他那些美丽又渴求他恩宠垂幸的妃妾们改善心情去。
他的那些女人,随便哪个都比这个女人好,光容貌就足以把她比到帝京外一千里去!他也真是疯了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来这里找她,还生了一肚子气!
皇帝被气走了,留下仍然跪在地上的柳寄悠。她一时有些腿软,没急着起身,原本该因皇帝的怒火而为之惶恐害怕的,但浮在她脸上的,却是一抹笑:待惊觉这笑快要止不住,连忙掩袖,将大半张脸遮住,再任自己笑个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乐成这样,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个年轻英俊的帝王,其实已经让她不由自主地上心了……
第4章(2)
心情不爽地离开柳寄悠的小院,龙天运召来伶人在“含元殿”献艺,让他们将各种才艺一一展现出来,不拘乐舞或是百戏,再传唤近来较受宠的几名妃妾侍候着。
被好生侍候直到用完晚膳,龙天运肚里的气也尽消了。没有任何女人能令他生气,柳寄悠也不能。看吧,他不是很快就没事了吗!
“皇上,请吃奴家特地为您剥的葡荀。”张德妃柔若无骨地依偎在龙座扶手旁,乞望圣颜一笑。
龙天运享受着美人恩,张嘴吃过水果,伸手轻抚张德妃以百花香精养护的秀发,花香洋溢,沁人心脾,触手如缎,以指为梳,一梳到底,没有纠结。仔细对那黑丝看了好一会,直到看够了,再侧转一边,看端坐左侧的新宠赵昭仪。
这赵昭仪在人前总是一副冷冰且傲然的姿态,除非他待她特别亲切,她才会扬起笑容回应:这种美人型态,当然也是迷人。同样伸手握住她背后的青丝,得到冰美人嫣然浅笑,轻偎了过来,一副任摸任梳理的温顺样,随便帝王想怎样都可以,只求宠幸能更多一些,再多都不嫌。
这才是正常女人面对他时该有的样子!偏偏那个该死的平凡女子居然抗拒他的亲近?!她不合常理的拒绝,让他心绪随之浮动,竟执着地注意起女人们的头发了。不仅看,还想摸,最好摸个够!
但,摸着两个美丽妃妾的长发之后,除了香了一鼻子、摸了一手香油膏之外,真真没什么意思。
江喜很知机地捧来洗水以及胰子为他净手。洗去那满手的油腻浓香,他微微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然后,他忍不住又去想那个让人生气的女人。柳寄悠那头不刻意养护的头发,说实在的,真不怎样。既不香也不滑,哪里比得上眼前宫妃们的柔光亮泽、香气逸散的风情?他一点也不稀罕!
可……虽然不稀罕她的头发,却没办法遏止自己不去想起她,不管是火气十足地想,还是咬牙切齿地想……总之,就是想了。
一个不美、却并不乏味的女人,竟然能让他这般想念,明明,不过才离开她没多久,怎么就忍不住想着再过去找她斗个嘴……
那个无礼的女人,真该早早将她驱逐出宫去,省得他生气。
“皇上……”张德妃娇滴滴地低叫着,将他飞得老远的神思给拉回。
“嗯?”他懒洋洋地瞄向她。
张德妃吐气如兰,细声细气道:“皇上觉不觉得妾身新裁制的宫装好看?”
他扫了眼。确实华丽炫目,并且充分展露她婀娜的身段……这倒令他想起柳寄悠老是粗衣宽袍的穿着,就像随便套个布袋在身上,让人无从看出她身段如何。嗯,既然不是美人,想必那身段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不过,有机会的话,还是印证一下好了,省得心中存疑,总是挂念。
“挺好。”虽然赞美得挺敷衍,但毕竟是说了个好字。
所以张德妃听得喜笑颜开,心满意足:接着撒娇道:“皇上,可妾身没有合适的首饰搭配哩!”
总而言之,就是在讨赏。
龙天运轻笑,转向江喜:“江喜。”
“奴才在。”江喜立即过来,恭身领旨。
“将上个月南绍国进贡的金饰、珍珠、玉器等头面取个十套过来,给在场的都挑一挑。”这话听得妃子们大喜过望地跪地叩谢皇恩,而他只是微笑走出含元殿,摆手不让妃妾跟随,让她们接续看伶人表演,然后等着分配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