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怦怦怦怦怦!
这人!不愧是风流名声广为世人知的皇帝!
肉麻的情诗随手写来,半点不害臊的!
他以为她会为了他这么点手段脸红心跳吗?他以为他写来这些情诗,就能让她就范吗?他以为她会为了他,放弃自己对自由的坚持吗?还有,当他所有的妃妾日日跑来她面前示威,他以为她会愿意成为他后宫的一员吗?
就算她如今已是不得不进宫了,但要她心甘情愿,作梦!
她可不是无知而不识诗书的女子,这些诗,书中就有,她自己会看!
然后,第三日,又来了信,写了一些日常,说今日黄昏下了场雨,然后,仍然有一首诗附在信尾。
遥夜亭皋间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渡。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然后,诗的最后,这个男人似是不满于她的全无回应,很直白、很霸道地写了两个字——回信!
本来还在为着那“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而失神怔着呢,结果那大剌剌且杀风景的两字就撞入眼帘,当下把她好不容易被挑动的满心风花雪月幻境给砸碎满地……
于是,第三封信仍然与第一、第二封的遭遇相同,被用力拍在桌几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然后,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每日都没有间断地固定在她一醒来的时刻,被燕虹送到跟前。
一封信,一首情诗,柳寄悠日日嫌弃地看着、日日拍上桌面、日日将信夹在厚厚的书册里压着,小心地将每道皱褶给摊平,却又因为忍不住怀抱着信件入睡而又重复将信纸给弄皱……
整颗心都被他每日必送来的信件给占满,而龙天运要求她回信的行为,也让她不得不费尽心思去想该回写些什么好、怎么写才能显得她没那么在意他,却也并不敷衍他。这真是令她伤透脑筋啊……
于是她再也分不了神去在意那些日日来到她跟前亲热叫姐姐妹妹的妃嫔们对她说了什么夹针带棍的话:没空去想他的三千粉黛:没心思去在意自己曾经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幻想,甚至渐渐不在乎他对她,可能仅是一时的兴趣,很快就会厌弃,为她的人生带来灭顶之灾。
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一生一世这种妄念啊……
只要他是帝王,又怎么可能专属于她?尤其是在她之前,他早已属于过无数女人,并育下几个孩子。既不是先来者,又哪来的底气去想着让他只属于她,再也不理会其他人?凭什么?
他现在对她非常好,每日总是念着她,在日理万机中,还能抽空给她写信,如此荣宠,哪个女人能不被打动?
而她,也不过是沦陷在他温柔情网里的众多女人之一罢了。
这样一个既霸道尊贵又柔情款款的男人,连她也无法招架。真是一见误终生……如今表面上的嫌弃冷淡,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装模作态罢了。
说到底,还是她心志不够坚定,没自己以为的淡泊无求。曾经可以那样自信自满,也不过是因为……没遇见他罢了。
区区几首诗,便已彻底将她芳心打乱,她真的,与其他傻女人无异吧!
可,这世间,又有几个男人能如他一般,愿意去无数诗词里寻章摘句,就为了写给她?就为了应景诉衷情?就为了……打动她的芳心?
他一个帝王,她何德何能?
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该有多好!
可他偏偏是皇帝,她还能如何?
就像他确实觉得她是无盐女,却又放不下她,偏偏对她上心,如今仍纠缠着不放,像是还可以热呼得更久一点。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吧?她如此寡淡的颜色,他何致于此?
所以,他此时是真的喜欢她,不是因为想逗弄她,也不是不忿于她的不驯而想玩弄她的感情。
于是,一日,她的回信很简短,只有一句问语一一您为何心悦我?
问得非常直白、坦率,没有丝毫羞却的遮掩,或用隐讳的语句来暗示。
然后,他这次也回得非常简单一一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于是,她的心,再怎么不情愿,也彻底丢失了。
日后任凭他想将她的心珍藏或作践,她都收不回来了,只能任其搓圆捏扁……更可怕的是,她或许还会变得面目可憎,只为了求得他眷顾的一瞥,就如那些围在她身边、日日说着酸言酸语的妃嫔那样,逐渐与他的其他女人无异。她的清高自许,她的淡然自在,她的自尊……
在爱上他之后,都变得无法坚持,曾经在意于他的帝王身分,如今却难以再去在意。
一如他对她不知如何而起的喜欢:她对他,也是再难克制情动。
“真是冤孽……”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无奈,柳寄悠将那封只写了几个字的信捧在胸口。
雪白莹亮的珍珠纸,像是一只表降服的白旗那样刺目,却是心甘情愿。
于是,她走到桌前,取来一张红豆笺,即便这次他的来信里并未向她索要回信,她却决定回应他。
既然自己的心已对他高举了白旗,柳寄悠便不再纠结作态,整个人坦然起来:不管未来如何,不管明天他是否还会捎来甜言蜜语,只要此刻仍是两情相悦,那她就不害怕让他知道。
于是,她毫不凝顿地落笔了,带着一种畅然快意——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不过短短四句,龙天运却是看了又看,一看再看,像是光看着这四句诗,便能看到地老天荒,忘却时光流终于是,打动她芳心了啊!
龙天运以为自己会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一如之前每次成功掳获某个美人芳心那样:但,并没有。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点胀胀的,觉得暖暖的,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在心中扬升,像泡在温泉里那样地适意。
她,是不同的。
不管她长相美丑、不管她有才无才、不管她叛逆或温驯,他就是觉得,她哪儿都好,看哪儿都顺眼,就算惹他生气时,也无法厌弃。
不管这份不同能维持多久一一毕竟没有长情的习惯,龙天运自己也无法保证些什么。但此刻,他是这样地心仪于她,恨不得能将全天下的情诗都写给她,让那些能够表达他心意的诗句,都嵌人她心坎里,永永远远被她记住。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自幼专注于帝王教育以及圣人之学,对于情诗这样的闲书,从来是没多少机会接触的,若不是那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四弟在出宫游玩时,总是偷偷买些闲书给他看的话,他根本没机会读到这描写风花雪月的诗词。
果然,还是读书少啊!
此时,安坐在皇辇里翻看一本诗集的龙天运扬声问外头:“还有几日可至歧州?”
外头传来江喜恭敬的回应:“回陛下,再两日便可抵达了。”
是的,此刻龙天运的南巡队伍已经回銮:整个南巡任务,虽然中途出了一些意外,也发生了几出莫名的闹剧(比如不少江湖侠女前来添乱……),但因为都导向了良好的结果,所以龙天运对这次的南巡成果是满意的。
虽然没能真正游玩一番,辜负了江南美景,但他并不觉得可惜,下次再来便好了,到时带着她一道。
这时,他的目光不期然定在一首情诗的诗眼上一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良久之后,他低语道:“若想两情长久,又怎么能不求朝朝暮暮?”
至少,此刻,他很想她,特别想她,恨不得胁生双翼,朝她的所在飞去,最好下一个眨眼就出现在她面这慢悠悠的仪仗、慢悠悠的皇辇啊,虽然舒适,却慢得让人心焦,让他一颗渴盼的心愈加煎熬他只好按捺着所有浮躁情绪,专心想着她。
想着,她是否如她所写的诗句一般,对他有着相同的想念?
真想好好看看想念他的她,是怎生的表情?一定很美吧?
幸好,他是一个帝王,可以用任何方式拥有她。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是个帝王:但如果他不是帝王,又怎么能得到她?
“想是……再也没人能如你一般,教朕这般费尽心思了吧?”修长食指点了点她的来信,唇边抿着不自知的微笑,不明白为何只是想着她,就能满心欣悦:不明白为何在得到她的芳心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很快褪去热情。
因而,他很想尽快见到她。
想知道,会不会在见着她之后,惯性地涌起“不过如此”的乏味情绪?然后又期待起下一次自己将会对何种类型的女人动心?
很想她,想见她,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绕着一个叫做柳寄悠的无盐女,连想停止去想都没办法,因为他的心不允许,所以他便纵容自己一直一直的,想她。
狂烈燃烧的情爱会让人忘却身分、忘记自尊,只想不顾一切地焚烧殆尽……
“讨厌朕的其他女人吗?”在激烈的情事过后,他喘息未止,便在她耳畔低声问道。
“讨厌。”她脸埋在他颈子里,两人汗液相交,气息相融。
“可朕不会为你散尽后宫。”
“真是个杀风景的人……”柳寄悠喃喃抱怨。若他是个狂浪的诗人,就不该在两人燕好过后说这样的话,而应当极尽所能地发遍枕前千般愿,将谎话当成誓言般不眨眼地说尽才对。
“这些日子,她们可为难你了?”
“当然是为难了不少。怎么?您要我为出头吗?”
“很解气。”真是实话实说。
“朕愈宠你,你进宫之后愈寸步难行。”
“可不是吗!”她又叹气。
龙天运低笑,抚着她的秀发,低道:“觉得芳心错付了吗?”
“早就后悔完了。今后,再不想后不后悔的问题。”她坚定道。
“很好。日后,就专心想着朕便成了。”
柳寄悠点头,叹道:“只能如此了。”
“原本……朕以为她们的到来,会令你更想离开朕,甚至会不顾一切地逃离。”
“所以您才给我写情信,是吗?”
“不,我给你写情信,是因为我想你。”
柳寄悠深吸口气以平复自己又评评乱跳的心。
“皇上对各种诗情很是熟悉呢……”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没那么酸。
“因为你,朕才发现以往竟读过不少,并且都记下了。每回想起你时,那些美好的诗句便浮现脑海。”他笑,亲了亲她,“朕只给你写过情诗。”
柳寄悠现下不只脸红了,而是整个身子都热红了!但她没躲开脸,由着他看着她的脸红,以及止不住的笑意。
这是一张因为他而欢欣的脸,双目如星,写满了对他的爱恋,那爱恋像火一般烧着,教人无法忽视。
他就想看她这个样子,很美,也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美下去。
面对这样爱着他的她,他很想为她做些什么,所以,龙天运轻轻捧住她的脸,让两人目光对上。问:“趁着现在朕心悦你,要不要趁机索求些什么?”
“索求什么都可以吗?”
“不管什么,此刻朕都想应允你。”
她噗嗤一笑,凑上前亲了他一口。
“枕边许下的诺言都只是不作数的甜言蜜语。”
“但我是皇帝,我得金口玉言。”所以,此刻,即使不是在床上,他也想知道她有什么愿望,想要她心想事成。
“可我没什么想对您求的。”
“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他不信。
“我当然有想要的,比如,我现在就很希望变成一个大美人。”
“朕以为你并不对自己的容貌自卑。”
柳寄悠看着他俊美的面孔,低声道:“本来我觉得我这样还好,可我心悦您之后,就想着,若我是绝世大美人,该有多好……不,绝世大美人还不够,我还要十全十美,无人可比,还要青春永驻……无数异想天开的欲望在我心中翻腾,因求而不可得而焦灼……皇上,我心悦您之后,便面目可憎了。”
龙天运笑了出来,在她脸上乱亲一气,像是被重重地取悦了。
“朕没办法让你成为绝世大美人,不过绝世大美人也没能如你一般吸引朕:朕也不可能帮你青春永驻,但可以陪你一同老去。朕不会为你散尽后宫,但你能代朕管理后宫。”
柳寄悠惊得瞪着他看,简直不敢相信他最后一句说了什么。这个允诺……太重了!超出了甜言蜜语该有的限度。
龙天运也不管她此刻是什么表情,迳自说着早已决定的事:“当朕的皇后吧,寄悠。”
“……皇后?”柳寄悠不解,“为什么要我当皇后?”
“因为我想,因为你需要。”
柳寄悠想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一他喜欢她,所以想给她全天下最好的地位:太后不喜欢她,日后进宫定然糟心事一堆,只有当上皇后,才有跟太后斗的底气……心情既是感动,又很想朝他翻白眼。
因为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于是再没有悠闲自在的日子可以过,真是吃亏大了啊……可她还是心甘情愿。
“当您的皇后可不容易。”
“没事儿,日后当上太后就轻松了——”龙天运脱□而出的话被柳寄悠一掌撝住。
“我不想当太后。”她认真地看着他。“所以,您还是长命百岁吧!”
“当太后不好吗?”那才是真正的尊荣,全天下女子都想要的。瞧他母后这三年过得多自在!据说本来逐渐染上霜色的头发,如今又返黑了不少,可见日子多舒心畅意。
“没有您在,怎么会好。”
龙天运深深地看着她,知道此刻她真是这样想的,心中颇为感动:但是,他相信她,却不相信岁月,正如他也不确定自己对她的喜欢是否真能长久——“百年太长,朕就不求了。若是二十年后,你仍然这样想,朕便觉得咱们这一场烈火烧灼般没来由的爱恋,烧得不枉。”
她笑,紧搂住他,说道:“您且看着吧。”
她的爱情不轻易付出,可一旦付出了,便绝不收回。
就算终被无情弃,也不恨不悔不遗憾。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不管他对她的爱,或许仅维持了几日、几年、或是真能一辈子,她都爱他一如此刻,绝不更改。
尾声
二十年以后——
“噗——嗤!噗——哇哈哈哈哈!”虽然一直在克制压抑,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完全没半点淑女该有的样子。啪啪啪,光是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够,甚至还直接拿自己白嫩嫩的小手掌猛拍桌面,都把小手给拍红了;若是平常,早就娇贵地呼痛了,但此刻,却是浑然不在乎痛不痛这件小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