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最后一次施术到来,陆云升踏着蹒跚的脚步来到吉祥身边,见她日渐红润的脸色以及慢慢恢复温度的身躯,他觉得自己这阵子所受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但她醒来之时,也就是与他分离之时,届时她还会记得他吗?他受得了没有她的日子吗?
陆云升疼惜地抚着她的脸蛋,就像要把这辈子对她的思念及依恋全数倾注在她身上,那种专注及恋慕的模样,让一旁看着的水霓裳及吉利几乎不忍心打断他,无奈施术的时辰到了,水霓裳只好分开他与吉祥。
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那古老的咒语再次幽幽响起,如同又在刀山剑海里走了一回,他这几日体力的透支已到了极限,然而当施术结束后,他强撑着最后的意志,看了吉祥一眼,这时候的吉祥居然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在他惊喜的目光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吉祥终于苏醒了,当她视线好不容易变清楚,第一眼看到的人却是面冷心热的吉利。至于不远处的陆云升,完全不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吉利哥……」吉祥微微一笑,虚弱地唤了一声。
这一幕刺痛了陆云升的心,因为她眼中已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她的笑不再是为他展现,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吉利见吉祥醒了,有些激动地抱住她,虽然他平时不苟言笑,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对于这个从小看护到大的妹妹,他亦有千万般不舍,所以才会那么气恨陆云升。
「乖,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以后哥哥会好好保护妳,再也不会让妳受欺负……」
有了温暖的怀抱,吉祥安心地又慢慢阖上眼,即便她总觉得心里少了什么,但才清醒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由不得她想太多,她只能依循着本能道:「嗯,哥哥要保护吉祥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入了陆云升耳里,也让支持他到今日的意志在此刻完全崩溃,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记得,吉利与吉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会不会未来,他们两个人深厚的亲情也会转成爱情呢?原来,不仅他必须与吉祥分离,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在别的男人怀抱里吗?
陆云升哀莫大于心死地闭上眼,任黑暗与悲伤淹没了他。别了……他生命中的挚爱,未来,或许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六个月后。
冬天都过了,已是春末,天朝的雪却下了好几个月,到现在还没停歇。
对陆云升而言,今年的天气真的特别冷,屋子里烧了火炉,身上也加了大氅,但始终不能让他感到温暖。
也许是在南国时受的折磨令他元气大伤,修养至今仍无法痊愈,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心冷了,再怎么都无法挽救。
原本一头乌黑的墨发如今两鬓染苍,俊朗的脸庞依旧,但添上了厚重的风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十岁。更别说他意气风发的星目里已然丧失自信傲人的光芒,剩下的是如死水一般的沉稳内敛。
由于陆云升在刚登基不久就跑到南国待了快一个月,本来朝中众人还以为他去南国向公主求婚,想不到他回来后不仅大病一场也没娶到公主,令朝中对他有反叛之意的人蠢蠢欲动,因此待他醒来后还来不及好好养病,便一刻不得闲地又投入了政事之中,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因为心里郁结,他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最后就成了这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令熊仁等亲信都嗟叹不已。
失去挚爱的陆云升原已心灰意冷,偏偏当初救治吉祥时,他答应水霓裳的另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回来将天朝治理好——至少,天朝与南国之间必须继续保持和平。所以他回来了,用了短短六个月的时间,不仅异心分子大部分都被铲除,政局也一片清明,而因为天冷,北方的戎族亦暂停了零星的战事,天朝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可以想见未来的鼎盛。
只是国家越强,陆云升的笑容却变得越少,旁人即使对此忧心忡忡,但眼看这一切改变是由吉祥姑娘不见的那一日开始,便也知道这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
这会熊仁来到主子身边,看着他纠结的浓眉,轻轻地叹息一声。「国主,该上朝了。」
陆云升微微点头,转身上了轿。
看着轿帘,熊仁又忍不住感叹,他宁可国主像以前一样,没睡饱就脾气暴躁,将四周的人全胡骂一顿,也不要他像如今这般,日日睡不好,却又死气沉沉。
第10章(2)
轿子来到了朝殿外,百官已然列队等候,等到每个人都就定位,行了早朝应行的大礼后,朝议随即开始。
陆云升绷着脸,听着各官员冗长又枯燥的报告,明快简洁地做出决定,让众人都钦佩不已。
而在早朝快结束前,一名侍卫突然领着南国使臣求见,想必有攸关两国的大事要禀报。
听到是南国来的使者,陆云升心中一动,立即允见,不久后,这名南国使臣便被带到殿前。
行了礼后,他开门见山地禀明来意,「天朝国主万安荣盛,微臣奉本国女皇之命,向国主回复合亲之议。女皇指示本国公主愿嫁与天朝国主为妻,母仪天朝,从此两国交好,千秋万代。」
不只是陆云升,每个听到的人都呆了,这件事不是在半年前就砸锅了,怎么忽然又来了个允婚的回应?
陆云升皱了皱眉,一点也不客气地道:「我不会娶水如玉。」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使臣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要娶公主可是天朝主动提起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响应又打了人家一巴掌,这简直是蓄意挑衅。
使臣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气道:「这次欲嫁到天朝的,不是大公主水如玉,而是二公主水如殷。」
水如殷?陆云升脸上出现狐疑,他在南国住了十年,怎么不知道还有个二公主?而且水如殷这个名字他听都没听过,凭什么就要他娶她?
「女皇知道国主必然纳闷,于是要微臣奉上密函一封。」使臣恭敬地由怀中掏出两封信呈上。
「另外一封,则是国师水一方要微臣务必转交的信函,恭请国主御览。」
陆云升由宫人手上接过信,先看了女皇的,里头只简单说明水如殷是她最近才相认的亲生女儿,如果他愿意娶,那么先前对他提过的南国愿附属天朝的提议,仍然有效。
莫非这个水如殷有什么隐疾?陆云升冷笑。直到现在,他对吉祥的爱情没有一分消减,反而更为炽热,只是被他隐藏在日渐冷漠的外表下,所以水霓裳的提议,几乎是当下就被他否定了。
而他边看边摇头的行径,也让官员们流了一身冷汗。
陆云升再拆开水一方的来信,这封信就更简单明了了,只单刀直入地要他务必答应这一次与南国二公主的联姻,否则他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自从吉祥在他面前吐血倒下后,已经没有其他事会再让他后悔一辈子了。
不过即便是这么想,水一方的信却让他迟疑了一下。水一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会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如果连水一方都认为他应该娶南国二公主,那这事他确实得好好考虑一下。
他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不适合为人夫,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个好君王,如果娶了水如殷能够让他扮演好这个角色,那么牺牲一下又何妨?反正这辈子,他已经注定不会有幸福。
众官员见陆云升陷入思索,而且频频摇头、表情沉郁,再加上他方才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南国使臣,不由得都心急起来。
天朝无后是非常严重的一件事,况且他们的国主不仅无后,连个妃子也没有,怕到最后子嗣断绝,天朝可就又要易主了啊!可陆云升是有史以来最为杰出的国主,群臣又怎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呢?
于是李丞相第一个站出来,老迈的身子僵硬地跪下,「老臣恳求国主,如今北方戎族战乱未解,与南国交好原是必然,否则南北争战,百姓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中。此外天朝无嗣,兹事体大,为使天朝传承不断、千秋万世,请国主收回成命与南国联姻,否则老臣便长跪不起。」
陆云升抬起头,只见李丞相一脸悲愤,其他官员也有样学样地站出来,跪满了大殿,齐声道:「请国主收回成命,与南国联姻!」
这一幕让陆云升只想苦笑,他无心女色的举动竟造成群臣这么大的压力,而他身为君主竟无所闻,堪称昏庸。
仔细想想,治理好天朝是他答应南国女皇的,那么娶南国公主似乎势在必行。如果因为他拒绝与二公主联姻而与南国交恶,那么在南国的吉祥会不会受到牵连?吉祥……必定不会喜欢看到国情动荡、人民受苦的。
想到这里,陆云升淡淡地笑了,反正他也不会再爱上别人,只是让另一个女人来帮忙他治理后宫罢了。
因为吉祥永远在他心里,谁也替代不了。
大手一挥,陆云升站了起来,满脸笑容,目光却是淡然到几乎冷漠。
「使者请起,本王立刻准备迎娶贵国公主,请使者稍候数日。」
准备了三个月后,天朝国主的大婚就此登场。光是六礼中的前五礼就花费了不少财力物力,动员数百名官员及宫人,最后,连李丞相都被请出来代陆云升到南国亲迎公主。
而大婚的场面更是浩大,乐鼓队、迎亲使者及官员、太监、侍卫等会同皇后銮轿浩浩荡荡的穿过中央大街,队伍都快从宫门排到城门那么长,沿路接受民众的喝采及欢迎。
好不容易到了大殿中,拜天地、行大礼又是一连串复杂费时的程序,直让陆云升感到不耐。
要不是他必须为了天朝而忍,甚至是为了吉祥而忍,他早就爆发了。
直至进了大红喜气又金光闪闪的寝宫,陆云升原想终于可以结束了,却看到一干宫女及太监等着要服侍他与皇后行合卺大礼,末了还要替他们更衣侍膳,终让他最后一丝耐性消失了。
「你们,全都滚出去!」他指着门口,散发出身为国主不可一世的威严。
宫人们吓得谁也不敢多待,毕竟国主脾气不好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至于成亲的礼数……管他的呢!最大的都赶人了,他们这群虾兵蟹将全往上推就是了,挨点罚总比在天威下莫名其妙被砍头要好。
直到走得一个外人都不剩,陆云升才稍缓怒气,慢慢走向龙床边。
龙床四周挂满了厚重的布幔,他不耐烦地一一挥开,边想着是否该向皇后约法三章,她管好她的后宫,其余他懒得理她……才这么想着,他已来到她面前。
坐在龙床上的身子娇小玲珑,低着头让凤冠挡住了面容,看不清楚的陆云升不禁低喝了声,「抬头!」
床上的人儿乖乖地抬起头,但凤冠上的珠帘仍然遮蔽着她的容貌。
即使不情不愿地成亲,但至少也该知道自己的皇后长得什么样,否则不是贻笑大方吗?陆云升忍住烦躁,抬手拨开珠帘——
「妳……」他震惊得呆在当场,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新任天朝皇后则是睁着大眼依恋地望着他,眼眶一下子红了,「国主,你瘦了,也憔悴了……
是为了殷儿吗?」
「妳、妳是吉祥?!」他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现在不叫吉祥了,我现在叫水如殷,女皇都叫我殷儿。」
「殷儿……」陆云升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间破庙里,对了,殷儿就是吉祥,就是水如殷!他怎么会联想不到呢?若是早点想到,他准备大婚的这段期间就不必过得这么郁闷了。
水如殷忍不住激动地站起身,抚摸令她朝思暮想的俊脸,小手都有些发抖了。
「国主,殷儿想你,好想你……」最后,她终是克制不住地拥抱他。
但陆云升却只是僵得直直的,完全无法由震惊中回神。
水如殷靠着他的胸膛,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袍,甚至情不自禁地往他脸上亲了又亲,不知过了多久,她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可是他仍然没有反应,像尊石雕般站着,只不过目光没有由她身上移开过。
「国主……」他的僵硬令她有些不安,为什么他见到她没有惊喜的反应,只是死命的瞪着她呢?
但见他始终没有替她取下凤冠的打算,她只能吞了口口水,自力救济地将那沉重的华冠给取下来,顺便也把霞帔给脱了。然而身子好不容易轻松点,视线再回到他身上,却见他仍是一脸严肃地直瞅着她,也没打算开口同她说话。
「国主……殷儿饿了。」水如殷挣扎半晌,最后还是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从早到晚滴水未进,再加上方才情绪的释放,她都饿得快受不住了。「你将宫人都遣出去了,没人教我们怎么行礼,那……桌上的东西可以直接吃了吗?」
陆云升像是被鬼迷了似的傻傻望着她,连句话都不回,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水如殷柳眉轻颦,索性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坐到了桌前,每样糕点果品都拿起来尝一遍,还喂了他几口,好一阵子后填饱肚子又拉着他走回龙床边,但这呆子依旧是怔怔地瞪着她,让她忍不住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国主……呃,你要……要净脸吗?」他的气势越来越凌人,她内心的惶恐更甚,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了,只好随便找了个话头。
陆云升本能地点了头,目光还是紧紧锁住水如殷,似乎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会消失。
水如殷也只能提心吊胆地继续服侍他,否则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动,凝滞的气氛只会令她紧张害怕地想哭。
她由水盆里拧出巾子就往他脸上擦,但或许力道过猛,水又拧得不够干,巾子竟然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多余的水全往下流,滴在他的衣服上。
「唉呀!国主你的衣服湿了……殷儿帮你脱下来吧?」水如殷惊得差点又把水盆给翻了,她果然不适合服侍人啊。幸好他似乎没有发怒,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她,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陆云升下意识地抹去脸上水渍,只为了看着她的视线不被阻挡,脑袋却仍无法思考。
水如殷苦笑着,他是不是真的对她很不满意,不然怎么就是不说话呢?不过即使换了一个名字,她本质上还是吉祥,那个服侍人笨手笨脚的吉祥,也难怪他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