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里拈着一朵凋零的花——
夜昙。
午夜盛开,中午凋零。此刻已是艳阳高照,它早在她手中枯萎。
她嗅了嗅,余香犹存,彷佛死去的人留给世间的记忆,隐约伤感。
假如,这时有人看到她手中的花朵,一定会尖声惊叫,因为,宫里人都知道,她患有花粉症。
吸入花粉,她会窒息,甚至死亡。
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无奈的谎言。
忘了是多少年前,她过生日那天,看到心仪男子在这御花园里植下夜昙,她万分欣喜,以为这是为她而准备。
她立刻命人从库房搬来进贡的水晶瓶子,只为等花儿开放,盛入瓶中,收受他的礼物。
可她错了,事实像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在她脸上,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那些夜昙,并非为了她而种植,只是他奉命履行的一个任务。
那是父皇为了讨宠妃的欢心,唤他办的差事。
骄傲如她怎能承认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她撒了一个谎,说她有花粉症。
如此一来,就可以掩饰她期待夜昙盛开的心情,水晶瓶子也只是为了摆设观赏,再无其它目的。
他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了,她保全了颜面,却失落了心情。
埋藏在脑海深处的秘密跟随她长大,直到适嫁的芳华年纪,她决定了,无论如何,要在临行前对他坦白心事,否则,机会不再……
笃笃笃——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辨识。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再熟悉不过。
她侧身,看见紫袍玉冠的身影,从晨曦处徐行而来。这身影,她从小看到大,却怎么也看不够,每一次,都像一见钟情的瞬间,让她心神荡漾。
“大哥……”她低低地唤他,道出那个熟悉却不情愿的称呼。
不,他与她毫无血缘,她不希望自己永远当他的妹妹。
“嫣儿。”他温和地响应,露出百年如一日的微笑。
他总是这样笑,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彷佛生命中没有眼泪。嘴角上扬,形成好看的弧形,却像雕刻在唇边似的,不是真正表情。
“找我有事吗?”他又道。
袖间轻缩,她将那朵枯萎的夜昙纳入衣中。在没有确定他心意之前,她仍旧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
“二哥要我出嫁……”她忽然有些哽咽,忆起这些天来不痛快的点滴。
“听说了。”他依旧微笑的表示。
她望着他的俊颜,不确定这笑是真,抑或是假。
如果……如果他似她这般,心中有一丁点她的存在,就不会这样从容。
难道一切真只是眼角眉梢的误会?他对她全无感觉?
“怎么,不想嫁?”他看着她苦涩的神情,似乎猜到她的心事,偏头一问。
“你觉得……我该嫁吗?”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挑明话题。
如此直接的提问,如果他有一点点不舍,应该会露出破绽。
然而,事实一如当年那般,再度像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她双颊通红。
“当然该嫁,”他绝然回答,“燕羽是个好男儿,会给你幸福。”
她难以置信,或者,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此番说辞出自他的真心。
但他神情坦然,微笑那般自然舒展,由不得她不信。
衣袖中的夜昙再度传来残留余香,她垂眉掩饰失落,指尖轻绞,花瓣捻为无声的碎片……
第1章(1)
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即使惊醒,也无法摆脱脑海中的血色记忆。
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如此幸福,一直活在宫廷的温室之中,纵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比起这血淋淋的杀戮,简直微不足道。
人命,原以为需要花费无数算计才能谋杀的东西,到了这里却只是大刀一挥,成千上百条人命顿时灰飞烟灭,如此轻易,如此脆弱。
她在大汗淋漓中睁开双眸,宛若死里逃生,凝重地不住喘息。
古道,黄沙,突如其来的匪徒,惨绝人寰的杀戮……这些恶梦中的景象,并非虚幻,她真的经历过,就在昏迷之前。
魏明嫣甩着汗湿的长发,从头疼欲裂中找回现实的记忆,恐惧的泪水顺着她的双颊倾泄,如瀑不止。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霁朝公主,何曾见过这样的惨状?她捂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庆幸自己还有生命。
“姑娘,你醒了!”一道温和声音传来,她抬眸定睛看去,一青衣老尼缓缓踱入屋中,微微笑着,坐到她的床侧。
“这是什么地方?”魏明嫣迷惑地打量着四周,清幽的环境让她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你是谁?”
“这是颖州城外望月庵,贫尼法号慧益。”青衣老尼答道。
“颖州?”她一怔,一颗悬着的心忽然稍稍安定。
原来,她并没有流落天涯海角,这里,距离她的未婚夫婿如此之近,只是一道城墙之隔。
“师太,是你救了我?”她心存感激,颔首示礼。
“是一位公子送你到此处的。”
“公子?”她难掩诧异。
“对,大概是令兄吧?他说你们兄妹本要到颖州城内投亲,不料亲人搬迁不知下落,你又忽然身染重病,他只得将你寄居于此,独自外出筹钱,以便你们两人能够顺利返乡。”
“什么?”魏明嫣霎时如陷入迷雾一般,不知该如何应答。
什么哥哥?什么探亲?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与她有何关系?简直就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姓啥名谁?”她忍不住急问。
“怎么,姑娘,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记得了?”慧益一脸愕然。
“我……”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在没弄清楚这神秘公子的身分之前,不便再说太多。
“令兄说你身体不好,常常忘事,”慧益笑着圆了场,避免她的尴尬,“好好休息,有事尽管开口。”
“师太……”魏明嫣斟酌说辞,“能否派人去一趟颖州城内,替我捎封信给燕羽将军?”
“将军大人?”慧益瞪大双眸,“姑娘与他相识?”
“我……”她该怎么说?难道直言自己是当朝公主,被皇兄指婚给燕羽为妻,却在出嫁途中遭遇匪徒,落得如此光景?
她就算实话实说,眼前的老尼会相信吗?此刻她一身布衫,无凭无据,唯一能确认自己身分的,就是这张脸。可惜,分离多年,纵使是她的未婚夫婿燕羽也未必认得了。
况且,暴露了身分,会不会再次招来劫匪?
总觉得此次遭劫事有蹊跷,那番杀戳不像是光为钱财而来,似乎,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心在战栗,她此刻已经无法信任身旁的任何一个人,彷佛孤身陷入沼泽,有股无名力量要吞没她整个身体,不知如何自救。
“燕羽将军的父亲年轻时与我家有过些渊源……”她不由得撒谎道:“眼下我与兄长如此窘境,或许可以请他帮忙。”
慧益摇头叹气道:“眼下将军大婚,正在迎娶远道而来的嫣公主,怕是顾不上别的。贫尼地位卑微,也无法面见将军。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兄妹与将军这渊源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如今他是否还记得你们,愿意帮助你们,还是未知数。依我看,不如隔些时日,等将军大婚完毕,贫尼再托人想办法较妥。”
一番话合情合理,让魏明嫣无从反驳。唯一的希望就此被掐断似的,胸中忽然空洞而绝望。
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疑问浮出水面——她人在这里,燕羽迎娶哪门子的公主?明知她已失踪,为何不派人四处查访,城内依旧一派歌舞升平?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姑娘,好好休息吧,傍晚令兄回来,跟他再商量一下。”慧益亲手替她盖好被褥,颔首施礼后,转身离去。
令兄?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兄长,让本已身陷迷茫的她,更觉疑影重重。
好吧,她就暂且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个兄长到底是何方人物!
虽然身为公主,从小养尊处优,但倔强的个性让魏明嫣强迫自己坚强。生平第一次,在无人伸手援助、置身陌生绝境的危机关头,独自挣扎求生。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
“她醒了吗?”
“醒了。要进去看看吗?”
“明天吧,已经夜半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门橼的响动以及轻微的人声惊醒,魏明嫣猛地睁开双眸,看到窗外月影西斜。
是谁?谁在门外窥视她?
屏住呼吸,她沉着等待随后的动静,然而,不见人影进来,倒听到一阵脚步声远去。
她的一颗心剧烈地颤动起来,因为,这脚步声太过熟悉,还有刚才那番轻声细语,虽然在半梦半醒之中听不真切,她却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身分。
是他吗?他怎么会这里?抑或是自己在思念辗转中产生的幻觉?
顾不得万般猜测,她强力支撑起身子,在肉体疼痛中不顾一切爬下床来,往门外追去。
午夜风冷露凉,她只着一袭病中的素衣,好似弱不禁风的幽魂,在寒噤中来到庭院。
树影下,一名修长男子伫立在那里,面对皓月当空,似正凝思。
魏明嫣霎时泪眼迷蒙,脚下不禁一滑,猛地摔倒在地。
男子愕然回眸,难以置信她居然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又见她摔倒,情急之中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顾不得再隐藏。
她抬头,一时间与他相对无语,只有泪水仍在滴淌着,晶莹的光泽映入他的眼帘。
“你还好吗?”半晌之后,他轻声道。
“你怎么在这儿?”魏明嫣强抑哽咽,反问他。
没错,她没猜错,是他,真的他!
魏明伦……
这个她从小到大一听到就会怦然心动的名字,却从未亲口叫过,她总是唤他“大哥”。
他是父皇的义子,是辅佐二哥成为霁皇的头号功臣,是万人景仰的庆安王爷,也是她名义上的“大哥”。
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称呼;多么希望上天赐予机缘让他俩更进一步。然而,从小到大,他都只是她慈蔼的兄长,似乎没动过丝毫杂念。
她从少女迈向成熟的心却不甘如此,总是渴盼两人之间能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不让她的满腔心事化为乌有。可是,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依旧那般微笑无情,粉碎她如泡沫般的美梦。
“你怎么在这儿?”她再次问道。下意识里,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虽然没来得及细想。
“我……”魏明伦犹豫着开口,“二弟让我沿途保护你。”
二弟是指魏明扬,当今霁皇,在他授意之下,他不必敬称他“皇上”,而只叫“二弟”。
“保护?”魏明嫣迷惑,“有御林军在,二哥还要大哥你亲自保护我?”
再说他堂堂庆安王爷,朝中诸事忙得要死,哪儿来的闲工夫跑到这北地边疆,还是二哥下的命令,只为护送一个失了宠的公主?
她不信。
“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魏明伦抿住薄唇,再次缄默不语。
“你不肯说?”她盯着他温和却显僵硬的俊颜,转身即走,“好,那我马上回京,去问二哥!”
身上的伤痛加上此刻内心的疼痛,早已超过了她身体的负荷,她踉跄几步,颤巍巍地,几乎不能前进,却还是倔强地坚持,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随时可能掉进万丈深渊。
“嫣——”
终于,她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一条力臂倏忽搂住她的腰间,将她深深地,深深地,纳入怀中。
她在这瞬间彷佛傻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他强有力的拥抱和胸膛散发的温暖包覆着她……
“难道,你真不明白?”
他的唇吻附在她耳边,紧贴她的发丝,呼出炽热鼻息,引得她又是一阵战栗。
“没有任何人的吩咐,因为我自己想来,”他哀戚地宣示,“我不愿意你嫁给别人——”
是真的吗?这些话语真的出自他的口?
魏明嫣一时间怔住,害怕听到的一切不过是因为长久暗恋而产生的妄想。
她转身,凝视他的双眸,寻找现实的踪影,确认并非幻觉。
忽然,她做了个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举动——踮起脚,她缠上他的脖间,轻轻吻住他。
呵……原来,他的嘴唇是这样的滋味,如此软柔无骨,散发男子特有熏香,惹人迷醉……
她不会亲吻,这是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而且,还是自己主动。
她笨拙的,不知如何继续,只像蜂立在叶间,吮吸着花之蕊。
第1章(2)
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魏明伦初时怔忡不知所措,但随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决定了什么,双臂骤然收紧,拥住她弱小身躯,加深了这个吻……
他烈焰一般的舌在她嘴里翻搅着,勾起她无助的欲望,她渴望亲近却因为羞怯而在颤抖中煎熬,终于体力不支地瘫软在他的怀中。
“嗯……”发出一声低吟,他长长舒出一口气。
在窒息的边缘,他放过了她。
“现在该信了吧?”他依旧握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道。
原来,他知道这是她的试探,在一举一动之间,他早已把她看透。
魏明嫣羞红了脸,乖乖待在他的臂弯里,不敢动弹。
“你……喜欢我?”半晌,她仍不放心地问。
“你说呢?”他轻笑,捏捏她的下巴,“还要我怎样证明?”
“为什么我离宫的时候,你不表示?”
“那时候,我还没想好。”他眉尖若蹙,似乎触动什么心事。“嫣,我是先帝义子,你和霁皇名义上的大哥,我不能做出有辱宫廷的事来。”
呵,他还是这样,一直以大局为重,甘愿佩带上枷锁,只为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不过他终究来了,基于这点,她也会原谅他的故作无情。
“伦——”倚靠他的胸膛,第一次,她唤出自己渴望已久的名字,万般担忧地道:“抢劫我的人马,也是你派去的?”
天啊,她真不敢想象,那场血淋淋的杀戮也是他所指使?虽然希望他能霸道地将自己抢回,但无论如何也不想造成如此局面,牺牲无辜。
“不,不是我。”他的回答让她一颗心顿时放下。
“那会是谁?不像普通劫匪。”
“或许,是十二宫。”
十二宫?魏明嫣本来喜悦的心情顿时转为阴霾。
她听说过这个名称,这是举国上下拥护霁皇的人都不愿意听到的名称。
十二宫,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令朝廷上下闻风丧胆。
这不是什么亭台楼阁、商号别院,这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组织,专为谋逆霁皇而建。
没人见过十二宫宫主的样貌,有人说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为皇后的陷害、先帝的抛弃,长大***后回来报复,立志谋权篡位,颠覆霁朝的乾坤。
霁皇有三宫六院等共十一处的皇宫别院,而他却自称“十二宫”,比霁皇还多出一处,大有互别苗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