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她牵上她的手,缓步来到她的房内。
他不曾注意,那窗边几时系上一只风铃,纯铜打制,晚风轻拂之际,便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直系在裙间,幸好没弄丢了。”魏明嫣指尖轻触那铃儿,“它的声音特别好听,每天晚上,我就把它系在风中,听着那音律,自然而然便可入睡。”
“真的?”他不信这小小玩意会如此神奇。
“不信你试试!”她引他坐下,大方地道:“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他愣住,抬眸盯着她。
“别瞎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羞红了脸,“只是借张躺椅给你,我睡床上!”
“睡哪儿都没关系,”他换了暧昧言语,“反正等我从颖州回来,咱们就要成亲了。”
“不跟你啰嗦!”魏明嫣益发害羞,啐了他一口,迳自绕到床侧,和衣躺下,被子盖得老高,几乎要蒙住脑袋。
魏明伦摇头轻笑,身子却不同自主的听了她的话,卧在躺椅上。
说来奇怪,听着那铃儿的声音,感觉夜风轻指肌肤,鼻尖嗅着这房里有如兰花的香气,他的心浮气躁忽然沉静下来,呼吸渐渐均匀,没多久,便闭上双眼。
他睡着了,而且没有恶梦,任何梦都没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就像只打了个盹儿,却看见阳光洒满整间房里,分明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醒了?”身旁有道声音轻快地问。
他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魏明嫣坐在他的身侧,正支着下巴含笑地看着他,像个调皮的小女孩。
“什么时辰了?”他惊醒起身。
“末时。”
“末时?”天哪,晌午已过?他愕然,一跃而起,难以置信。
从夜半寅时一直到今日末时?六个时辰?他竟睡了这么久?
不记得上次酣睡是多久以前,似乎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自从阿茹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充饱的睡眠了……今儿个中了什么邪?
“马车都在门外候着了,侍卫也催了好几遍,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去颖州,”魏明嫣巧笑,“可我不让他们打扰,想让你多睡一会。”
他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不高兴了?嫌我误你的事了?”她一阵紧张。
他摇头,忽然对她莞尔。
“看来是我的风铃起了作用,”魏明嫣见他终于微笑,马上恢复顽皮神态,“很神奇吧?”
真是风铃吗?抑或是眼前的她?
多少年来,日夜孤寂独处,心声无处倾诉,连日有她的相伴,让他一颗紧绷的心倏忽放松,所以才得以那样的好眠吧?
虽然她是仇人的女儿,可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有种久违的安全感,她的笑颜让他忆起童年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时候,他以为霁皇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没有失恋的痛苦;那时候,也没有不甘的憎恨……
人若能永远停留在童年,那该有多好。
“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你,”魏明嫣不知他心中起伏,兀自絮絮叨叨,“你知道吗?你睡着的时候不像平时那般阴沉,显得温和亲近。”
“我阴沉吗?”他以为自己装出笑容,应该可以欺骗世人,可惜,竟没能瞒过她。
“说不出来,反正我觉得你总有心事,”她努努嘴,“是在为国家大事操心吗?其实大可不必,二哥才是皇帝,让他自己操心去吧,干么这样替他卖命?”
闲闲的一句话,却像暖流,涌入他的心涧。世人都觉得能替皇上效力是他的福气,都羡慕他能当上位高权重的庆安王爷,从来没有谁像她这样,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着想。
如果她不是仇人的女儿;如果不曾遇到阿茹,或许他会爱上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双臂像是不听使唤,突然自有意识地伸出去,揽住她的肩勾她入怀。
魏明嫣瞪大眼睛,像是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时间惊呆了。
“跟我一起去颖州吧……”他低声说:“我不想让你留在这儿。”
不知为何,他心中泛起依依不舍,不想与她分离,哪怕是一刻。
他要带着她,不管到天涯海角,因为,她能让他酣然入眠,失踪了许多年的睡眠,终于找回来了,他不想再失去。
魏明嫣僵住,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才听到他的言语,眼泪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皇天不负有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喉间哽咽,没有回答,只是点头,再点头。
置身在这繁华闹市中,魏明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真是讽刺,今日燕羽将军正式迎娶嫣公主,庆安王爷亲自主婚,颖州城中一片欢腾,然而,真正的公主却在这里,站在这市集之中,与将军府咫尺之遥,正悠闲地欣赏着摊贩上的各种小玩意,无人知晓。
魏明嫣拿起一架纸扎的风车,色彩缤纷,看着它在风里旋转,转成一朵七色的花,她暗笑,又暗笑。
没有人认识她,摆脱了宫廷的束缚,原来,她可以做一个这样任性逍遥的人,她喜欢此刻的感觉。
“姑娘——”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她回眸,却见是慧益,“令兄请我带你去看大夫,他说事毕之后,会到医馆寻咱们。”
此刻见到这青衣老尼,魏明嫣却有种与上回不同的感觉。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假惺惺。
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发,明明认识伦,上回却编出那样一番谎言哄骗她,身为出家人,怎能如此?
“不知师太与我大哥是如何相识的?为何几听听我大哥差遣?”魏明嫣忍不住直言道。
“贫尼与令兄有些渊源,曾经,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贫尼愿意为令兄做一些事,而令兄对贫尼也很是照顾。”慧益答得含蓄。
“最亲近的人?谁?”她眉心一紧。
“一个已故的女子。”慧益不露声色。
“大哥的亲生母亲?”魏明嫣兀自猜测。除了伦的母亲,她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慧益一笑,没有回答,假装默认。
魏明嫣信以为真,纯真的她疑云顿去,心无城府,只道:“是要带我去医馆吗?其实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位大夫医术极高,堪比扁鹊华陀再世,他素来云游四方,只可遇不呆求。
近日出现在颖州,也是巧事。令兄担心上次劫难会留下后遗之症,所以特叫我带你去给他瞧瞧。”
“我就不相信民间真有什么高明大夫,好医生都在宫里呢。”魏明嫣轻笑道。
“贫尼只知道,令兄每年都要花重金建议此人,请他为自己诊治。若是好医生都在宫里,又何必多此一举?”慧益淡淡答道。
“真的?”她一怔,旋即又是一惊,“大哥有什么病?”
“这个贫尼倒不知了,不如姑娘自己去问邢神医吧。”言尽于此。
第3章(2)
邢神医?魏明嫣怀着三分好奇、七分担忧,跟着她来到那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不过是一所临时搭建的茅舍。邢大夫云游之人,居无定所,所以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却摆满各式草药,药香扑鼻。
魏明嫣乖乖让对方把了脉,邢神医说她伤势已无大碍,再敷些去疤美肌的膏药即可。
“听闻大夫经常替我大哥诊治,可有此事?”见慧益守候在帘外,应该听不到屋内谈话,魏明嫣趁机问道。
“魏明公子吗?”似乎不知魏明伦身份,邢神医笑着点头,“没错,每年他都要遣派家丁寻访老夫,给予重金。”
“我大哥生的是什么病?”她屏住呼吸,有些紧张。
“姑娘不必如此担心,其实也不算什么病。”
“请大夫直言,”她眼珠一转,信口编道:“大哥成亲在即,家母有些担忧,若真是怪病,不如把婚事推了,免得耽误人家女儿。”
“呵呵,真不是怪病,放心。”
“既然如此,为何要一年诊治一次?听闻大夫堪比华陀扁鹊再世,甚至有神医的美名,应该可以一次根除吧?”
“这……”他有些为难,“我答应了令兄要保密……”
“可我不是外人。”魏明嫣坚持道:“这样吧,等会我大哥会来此接我,大夫您怕他责怪,就说是被我胁迫的,不就成了?”
“呵,”邢神医不由得笑了,“姑娘如此执着,老夫只能实话实说——其实,不过是用草药熏封泪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
“熏封泪穴?”她大愕,“那是什么?”
“就是封住泪穴,不让眼泪再流出来。”他仔细解释,“一年必须熏一次,否则会失去药效。”
“我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啊?”她百思不得其解,怔怔恍神。
“老夫也不得而知,”邢神医叹道:“或许身为男儿,刻意坚强,不想让自己流泪吧”
话刚落音,门外忽然响起男子的轻笑声,“邢神医,我才不在一会,你便泄了我的密!”
魏明嫣一惊,转身望去,只见门帘轻掀,魏明伦缓步走了进来。
“为什么?”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她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激动道:“为什么时候要这样……折磨自己?”
难怪他脸上挂着百年如一日的微笑;难怪遇到再难再痛的事情,他都能保持镇定,原来,他的泪穴已尘封。
她一直觉得,他的双眸里有一种空洞的东西,也说不表是什么——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悲伤,失去眼泪后徒留的悲伤。如同干涸的井,本应有水,现在却只剩空洞,显得苍凉而恐怖。
“我答应了一个人,不再流泪。”他依旧微笑地回答,声音里却有一丝隐藏的悲伤。
“谁?”她想知道,到底是谁如此残忍,居然要剥夺一个人正常的喜怒哀乐,把他变成木偶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握了握拳,“她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这个。”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喜欢水红衣衫的女子在断气之际,抚磁卡他的双颊,轻柔地说——伦,我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可惜我从此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伦,不要哭,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哭。
他答应了她,这是她对他的唯一的要求,他不能不答应。
她死后,他便熏封了泪穴,不让自己再当一个正常人。
“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魏明嫣迟疑地问。
不敢相信,这世间,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比她更能影响他的女子,他的母亲是她唯一能够接受的答案。
这一刹那,她的心跳得猛烈,生怕他摇头否定她的猜测。
“是啊,”他忽然笑了,“还能在谁?”
这算是肯定的回答吗?为何他的笑容让她不安?
“当一个快乐的人不好吗?”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封住泪穴,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快乐。嫣儿,你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她认为是世间最残酷的事。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脖间,尽自己最大的温暖拥抱着他。
这一刻,她发誓,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爱眼前的男子,助他寻回正常的快乐。
离开了医馆,他俩乘坐马车,在郊外的林荫大道上缓驶。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一直沉默寡言。
魏明伦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低问:“嫣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觉得气闷,想下去走走。”她忽然看到林中似有溪水,在阳光下映出粼粼波光,便答道。
魏明伦由着她的性子,命人停了车,陪着她漫步闲情。
她缓缓来到那片光亮处,果然,有清澈泉水自山涧中进出,汇成涓流,飞逝而下,绮丽绝伦。
凝视着那晃眼的波光,她幽幽道:“原来你一直不快乐……”
“我?”魏明伦一怔。
“对,你不快乐。”她笃定地道。
“不快乐的人会笑吗?”他莞尔。
“刻意微笑的人,就是不快乐。”她坚持自己的直觉,“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不快乐?因为想念死去的父母吗?我本以为,要风得风的庆安王爷应该是天底下最称心如意的人了,可我错了,你的心从来不踏实,从没把皇室当成你的家,否则你不会长年累月被恶梦缠身……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凝视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的确,她把他看穿了,多年来潇洒自如的伪装被她在弹指一挥间戳穿,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可怕的力量,让他弃械投降。
自从阿茹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这样坦白地对他说话了……他顿时有些恍惚,看到阳光下站着的,不是魏明嫣,而是心上人的灵魂。
“为什么?”她追问,“为什么?”
这声音如同魔笛,有种勾魂的魅惑,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道出实话,忽然,一阵人群的喧嚣声将他唤醒,挽救了他尘封的秘密。
错愕地抬眸,只见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百姓,皆盛装打扮,手捧鲜花硕果,簇拥着一对新人,直至溪水之滨。
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催促那对新人和衣浸入溪水之中,而后以手掌掬起清水中,泼洒到新人身上,再撒以鲜花嫩瓣,口中念念有辞,似在祝福。
“他们在做什么?”魏明嫣不解地问。
“对了……”他忽然忆起,“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王母溪。”
“王母溪?”她侧目,“是什么?”
“颖州有名的溪流,传说源头来自天庭王母瑶池,能助有缘人白卷偕老。颖州青年男女,新婚之际都会到此祈求祝福,若是婚姻父母不允,私奔到此,只要男女双方浸身溪中,双手相握,共许白首,也算礼成。”
“是吗?原来,这地方如此神圣……”
她眼里充满崇敬之意,脚步缓缓上前,靠近那堤岸。
“伦,你总是这样博学,无论什么问题,你都能答得出来。”她忽然叹道。
“没办法,小时候陪太子读书,发源博闻强记,否则没好日子过。”他涩笑。
“养成习惯,无论看什么,只一遍就记得。”
她回眸,一片怜惜的神色,又良久不语。
“伦,你方才说,无论是谁,只要浸身这溪中,共许白首,便算婚姻礼成,不必父母家人允许,是吗?”忽然,她问道。
“对……”他一时不解,为何她多此一问。
“所以,”魏明嫣笑了,“别人可以,咱们也可以。”
话未落音,她足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摔入水中。
魏明伦不由得“啊”的一声,赶忙一把拉住她的手,然而溪水冲力巨大,她的身子直往下游而去,拖着他一块坠入涓流里。
两人一阵飘浮,顺着光滑的青石,淌到水中央。
她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子,原来,溪水只到鄂下,并不高深。
魏明伦也忍俊不禁,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没败在大风大浪里,反教这半人高的溪水栽了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