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城位于大夏国的最南方,长长的城墙约五百多丈,高两丈半,厚两丈,用石料以糯米石灰土砌成,虽不似京城城墙那般用青砖铺设、华丽精致,但在南方这个战乱之地,却更显大气朴拙,对敌人有相当的恫吓力。
几年前,鬼族攻入了大夏国的京城,全赖新晋的年轻将军龙潚奋勇反击,又将鬼族赶回了南方,不过这几年来,鬼族仍一直窥伺着北方的大夏国,从来没有放弃,所以在南方的林平夷将军阵亡后,战成名的龙潚便被封为新的镇南大将军,带领着他的战龙军,镇守着磐石城。
到目前为止,未尝一败。
磐石城的四座城楼彼此遥遥相望,众星拱月般的护卫着中央城楼。楼内有一沙盘,简单清晰的布置出了磐石城与鬼族临时大帐之间方圆百里的各种地形地势,包含西南面的一座百丈悬崖,以及东南面混沌不清的大片沼泽。
「……老师,本将军认为,鬼族屡次偷袭我军无果,如今正是委靡之时,恰好给了我们反击的机会。」
年仅二十出头的龙潚,头发没有绑成髻,只是随兴的绑在脑后,气质狂放潇洒,举止豪迈不羁,那如同石刻的深刻五官,隐含着威仪,给人十分强硬有力的鲜明印象。
他意气风发的指着沙盘上,鬼族大帐背倚的那座悬崖。「鬼族会屯军于此,就是看上此处西倚悬崖,东靠沼泽的地利之便,我们要攻入便要出其不意,因此本将军认为,就从此处进攻!」
他口中的老师,也就是战龙军的老军师玄机子,听了只是笑吟吟地抚着白胡子点头,既不论好坏也不点评。
反倒是玄机子身旁那个替他斟茶搧风的少年,忍不住开口说道:「百丈悬崖并不易上,不小心就是损兵折将,何不走东南路呢?」少年的手,指向了沙盘上的沼泽。
龙潚望了那少年一眼,有点意外。
这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是当年林平夷大将军率大军至南方抵御鬼族时,玄机子在森林里捡到的。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少年冻得脸都发紫了,被玄机子由雪地里拎起后,军医都不确定他能不能熬过去。
可是,少年依旧坚强的活下来了,玄机子收了他当义子,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小森,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无暇去追查小森的身世了。
后来林平夷阵亡,他来到南方任镇南大将军,并未多注意这个少年,只是对于其清秀小脸上竟有块遮盖住半张脸的红斑感到有些可惜罢了。想不到这少年才跟着玄机子学习了几年,论起军事来居然已经有自己的见解了。
「你说的容易,但那头可是沼泽,不仅泥淖随时可以吞掉一个小队,里头的鳄鱼只怕个头都比你大了好几倍。」龙潚轻哼了一声,有些得意地道:「战龙军里有种飞天虎爪,可以让身手俐落的军士先爬上悬崖,用虎爪状的勾子勾住高处的林木石头再垂绳而下,让底下的人可以沿着绳子上去,神不知鬼不觉……」
小森突然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他。「既然有人先爬上去了,那直接把绳子绑在林木大石上垂下去不就好了,为何还要特地做成虎爪的样子?」
龙潚一愣,那张粗犷的俊脸有些涨红地道:「飞天虎爪原是针对不高的悬崖峭壁、河谷山隙设计,在地面上将绳爪扔出去,勾住对面的木石,这方的人就可以很快的荡过去或爬过去……」
「但这悬崖有百丈啊!总不可能有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将飞天虎爪扔上百丈那么高,还要刚好遇到木石可以勾住。就算有人爬上去固定好了,等一整个军队的人一个个爬上去,那聚集军队得要多久啊?」小森彷佛忘了自己的身分,忘情地反驳着。
龙潚沉着脸。「以战龙军的速度,五日足矣。」
小森走到他面前,昂起小脸,反正龙潚可是盖世的大将军,不可能会被他的丑脸吓到,更不用说他也从来没有为此自卑过。
「大将军可是奇袭,奇袭还要拖到五日,效果只怕大减。」小森摇了摇头,迳自走到沙盘边,撕起了一张纸,将碎纸零零碎碎的铺在沼泽的区域。「这沼泽的地形,早就已经走通,大致就像这个样子,按照这个路线去行,三日内大军必能聚集于鬼族大帐的东南面。」
沼泽走通了?他怎么不知道?龙潚半是怀疑,半是恼怒,此时一直微笑不语的玄机子,终于开口了。
「小森从三个月前鬼族开始屯军时,就已经请老夫派人入沼泽探路了。」他捋了捋胡子,点到为止的又闭上嘴。
「所以大将军还是改走沼泽吧!那飞天虎爪虽然好用,但显然不是用在这个时机……」小森有了玄机子撑腰,说话底气更足,居然劝起龙潚来了。
龙潚战功彪炳,年方二十就经历过大小战争无数,论经验与见识自然不是小森可以比得上的,闻言只觉得哪轮得到这小子来指教他了?
大将军的威严,是不容挑战的。如果这话是玄机子提出还好,由小森口中提出,龙潚怎么听怎么别扭,脸上的线条也更加刚硬。
「你随手排出的沼泽路线图还不一定是真的,本将军还得再找人确认,那时间远超过你说的三日!等搞清楚了一切,鬼族都回家了,还打个屁!小伙子要卖弄前,先思索一下自己要说的话吧!」
说完,龙潚朝玄机子行了一礼,便拂袖而去,连看也不看小森一眼。
小森傻眼的看着龙潚就这么走了,随即一脸无辜地转了向自己的义父。
「义父,大将军脾气好大啊!」
玄机子宠溺地揉了揉小森的头。「他若不是这么大脾气,怎么镇得住战龙军那些身手高明的兵痞子?」
「那,他会采纳我的建议吗?」小森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地问。
玄机子摇了摇头,「他说的没错,在探查清楚你调查出的沼泽地形正确性之前,战龙军已经用飞天虎爪登上悬崖了。」
小森有些丧气地垂下肩。「我要取信于他,还是很困难啊!」
玄机子笑出声来,目光中有着鼓励。「你放心,下一次,老夫跟你保证战龙军走的必然是沼泽,龙潚虽独断,却不傻。」
小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要当一个有用的军师果然不是那么容易,信任就是在这么一次次的试探与确认中建立起来的。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聪明,将义父教授的所有东西都学全了,却总是追不上龙潚的脚步。
「你以后辅佐他时,只要相信一件事,而这也是相信你自己。」玄机子望着小森,目光是浓浓的期望。
「不管他是走悬崖还是沼泽,他都不会输的,因为他是龙潚!」
第1章(1)
鬼族攻陷大夏国京城被击退数年后,玄机子过世了,享年七十五岁。
这一日,整支战龙军的士兵都在头上绑上了白布,甚至是磐石城的百姓,都主动在家门口贴上了白纸,哀悼这位毕生为抵抗外侮出谋划策的伟大老人,而他的智慧也让每一位受过他教诲的军士,永志在心。
他的义子小森,从那日起便不吃不喝,跪在了棺木之前,孺慕化为哀痛,让一旁的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只是无论怎么劝,小森还是如此,用他的方式悼念着义父。
玄机子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因此在短短几年内,他简直是将各种知识硬塞给他,也亏得他天生聪颖、智慧过人,才能成功的将玄机子的一身本领几乎学了个七八成,他差的,只是磨练和经验。
虽然玄机子死前交代了他千斤重的责任,也怜惜地叹息着不知他担不担得起,但小森知道,受了义父的救命之恩,还有对那个男人的崇拜之情,都让他义无反顾的非得撑住不可。
可是明白归明白,当玄机子真正的离开后,小森还是不太能承受这个打击,跪在棺木前显得哀痛欲绝。
他没有想到的时,这个时候,把他从伤痛的深渊拉起来的,也是那个男人。
堂堂的大夏国镇南大将军龙潚,南方最坚实的壁垒,在小森跪了三天,差点晕厥过去之后,直接过来一掌把他劈昏,中断了他这种无意义的自虐。
在小森醒来之后,回想到竟是龙潚救了他,心中不由浮起一种惭愧却又酸甜的感觉。
惭愧,是他终于想起玄机子对他的期待—要好好辅佐龙潚,助他成就不世功业;至于酸甜,便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了。
其实小森是个女孩,在玄机子捡到她时,她已经十岁,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京城医药世家綦家的最小女儿,名叫綦卉。而她脸上的红斑,则是自从鬼族开始侵扰边疆时,綦父就有先见之明的,用祖传秘药造成的,破坏她的容貌,免得城破之时,年幼的她会受贼人觊觎。
她的亲生父亲曾语重心长地道:「逢此乱世,却有如此倾国倾城之貌,反而成了祸事啊!」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綦家人在逃难时彼此失散了,玄机子救回了雪地里的她,由于怀疑她是被京城里势大的人牙子所掳,为了保护她,玄机子选择隐瞒了她的身分,让她扮成了一个小男孩,取名小森。
只是綦卉所表现出来的聪慧,让玄机子如获至宝,将一身本领一股脑地教她,希望把她栽培成自己的接班人,辅佐龙潚。
所以这几年在玄机子的身边,綦卉几乎是看着龙潚的背影长大。
她对他的心情,从一种对英雄的崇拜、向往,到如今已然及笄,转为对于一个男人的倾慕。
綦卉没有把感情表现出来,但她被龙潚从义父过世的悲痛拉起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这个男人将会是她今生的追随!
于是綦卉清醒后,略微整理了外貌,确认一身少年的装束没有问题后,便急忙赶到龙潚的书房外求见。
龙潚正在书房里,与左右副将谈论军情,由于对玄机子十分尊敬,所以对于綦卉这个义子,也会多加照拂,故而也应允了綦卉踏入他的书房。
而且这几年綦卉时常代替玄机子献策,表现得也有模有样,她在龙潚眼中,也不是全无分量的。
在綦卉进了书房后,因为担心对方是否还处在悲痛中,龙潚看向她,而这还是第一次正眼看她,眼睛不由一亮。这少年如果去掉了脸上的红斑,那张脸肯定比今生他看过最漂亮的女人还要标致三分。
不过对于一个男孩,外貌如何龙潚并不在意,他只是停下了与副将之间的对话,淡然地对着綦卉问道:「有事吗?」
綦卉先是躬身长揖,脆生生地道:「小森多谢大将军出手相救。」
「你以后别再那么蠢试图饿死自己就好。本将军手下只有战死的人,还没有饿死的。」龙潚不甚在意地瞄了她一眼。「玄机子老师已经故去,只叹以后再无人替本将军运筹帷幄,但是养他一个后人,本将军还是养得起的,你以后就乖乖在磐石城待着就好,若是想做什么营生,也可以告诉本将军。」
也就是说,綦卉如果想做点小生意自给自足,龙潚会给她本钱;如果什么都不想做,那么龙潚也只当多养一个人。
不过这可不是綦卉的意愿,她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了勇气说道:「义父虽已往生,但并不是以后就没人能替大将军运筹帷幄了!至少……至少我就可以!」
瞧这少年宛如小女儿家的神态,却说着七尺男儿都不一定办得到的话,龙潚失笑。「你或许有些小聪明,但那是因为有老师帮衬着,现在嘛……本将军可不会拿自己手下的命跟你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綦卉有些不甘心了,在义父去世的前两年,基本上军营里的各种计划和计谋,其实都出自她手,只是假义父之名发出,义父早就悠悠哉哉地不管事了。
想不到,这竟成了龙潚瞧不起她的理由?
幸好义父早料到了会有这种情况,做了另一手准备。
綦卉由怀里掏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透过左副将卢慎递到了龙潚面前。
「大将军请过目,这是义父临终前亲笔写下的信函。」
龙潚心中一动,那种审视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玄机子在他心中亦师亦父,只是他身为一个将领,没有办法像綦卉那样任性放肆的悲伤,只能深埋在心中,继续扮演着众人心中的支柱。所以知道玄机子死前挂念的居然还是他,不顾病体亲笔写信,龙潚不由得十分感动。
展开信函一看,里头不外乎是些老朽老矣无法再助将军大展鸿图云云,最后却提到,小森此子已成气候,知识谋略都不逊于他,可堪大用。龙潚阅毕又好好地摺起了信,意味深长的看着綦卉。
「你认为你可以?」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只要大将军给我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她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虽然平素的她温和不与人争,说话也小声小气的有些软弱,但提到了她专精的事物,她的气势竟是张扬了起来。
龙潚见状竟然笑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你试试吧!距离磐石城以西五百里的厉城,现在已经被鬼族的十万大军围困了三天三夜,昨日来信求援。城主说他们城内只有两万兵力,粮食箭矢即将用罄,撑不多久了。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解决如何?」
既然这小子想试,那就让他试,就算败了,老子这一点损失还是付得起的。龙潚心忖道。
与其说他就这么相信了綦卉,不如说他相信玄机子的眼光。
「大将军,不可!」一直沉默的卢慎面露不悦地开口。「这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岂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卢慎是两名副将内,脾气比较冲动、个性也比较暴躁那个。相形之下,右副将赵鑫则温和许多,人也文质彬彬,时常做和事佬。
但即使是赵鑫这样的人,也在这时候忍不住劝道:「大将军,此事攸关数万条军士及百姓的性命,请大将军慎重考虑!」
龙潚只是看了两个得力助手一眼,淡然地朝綦卉问道:「小子,你多久能解决这事?」
「敢问大将军是要速战速决,可是会死点人;或者是不费一兵一卒,但可能要花点时间呢?」綦卉思索了一下,反问。
看来这小子很有自信?龙潚笑得更深了。「如果本将军选后者?」
綦卉自信地道:「两个月足矣!」
「哼!听你在胡吹大气!就算让本副将带十万兵去驰援,没有三五个月休想搞定这事!还不费一兵一卒呢!」卢慎气呼呼的说。
赵鑫也是一脸狐疑地看着綦卉,只是他平素厚道,不好出言相讥,只是那表情俨然说明一切。
「够了!他说两个月,本将军就给他两个月。」龙潚一拍桌子,卢、赵两人马上噤声。「你们不必罗唆了,我相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