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这么想赢,麒麟没有仔细想过。
第5章
这是她第一次下田。
以往,在立春后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带领百官到京畿东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举行祈榖祭祀的仪式,透过帝王亲力下田的举动,体察百姓耕作的辛劳,并藉此让昊天上帝知晓,这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祈请上天能护祐秋季的丰收,使人民不受饥饿所苦,让太仓粮食充足。
如今,轮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这工作也轮到她手中。
“陛下,请。”司农官将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过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礼,她必须将耒耜插入土里,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气,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却没有翻动田壤。
糗了!麒麟脸色瞬间发白,她使劲再往前一推,却只是让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里,仍旧文风不动。
第一次下田就出状况,真的不是麒麟乐意见到的。她额上开始冒汗,想要假装不在意身后百官的视线和想法。
尽管如此,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观看的百姓们嘲笑了。
小小的身躯使尽全力推着耕具,想完成眼前这‘简单’的任务。
年方七岁的帝王,在发现手中耕具几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来之后,神情惨恻,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继续使力,企图力挽狂澜。
“三推了,陛下。”一双有力的手接过她手中的耕具,轻轻一挪,便将深埋土中的铁制耒耜给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娄欢接过耒耜,顺势先往前三推,后五推,连同麒麟应该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后才将耕具交给太师及太保。
春耕时,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当麒麟站在耕位上,看着百官轮流耕田的时候,娄欢轻声道:“翻土的时候,力道要使对方向,土才翻得起来。”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尴尬的泪雾,不许自己哭。因为,太傅说过,当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现软弱。
一只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双眼。“微笑,陛下,看着你的臣子合力将这片田犁好,记住下回你耕田时,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推动耒耜。瞧,不难吧?有些事情,陛下终究得学会如何独立完成才是。”言下之意,仿佛他不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闻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紧紧捉住娄欢的冲动,焦急得几乎压不住声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不准你离开。”
当初就说好了的不是?她当他的君王,他当她的臣子,只要她在位一天,他就必须与她一同背负起这国家的重担。他不可以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
“陛下的力气还不够在,等明年来耕田时,应该就拿得动耕具了。”
“太傅,答应我你不会逃走。”
“啊,瞧,太保翻到蚯蚓了,看来今年也是个丰收年呢。”
“太傅……”
就这样,一个早晨,百官轮流翻着田土,将一片公田给犁好了。
而这对君与臣之间的较量,才正要开始。
“麒麟,好点没有?”
保保关切的声音像自远处传来,听得不是非常清楚。
想回应一声,但体内烧灼的感觉与闷痛,却使她眉头紧蹙,没有办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回应保保的关心。
她按着下腹,觉得自己就要痉挛到快死去了。好痛!
一只温柔的手拿着柔软的布巾擦去她额上冷汗,麒麟的意识在缥缈之间,隐约知道身边围绕着不少人,但她睁不开眼睛。
“梅御医,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娄欢站在床边,瞪着紧急被召来帝王寝宫为麒麟看诊的老御医。
今天清晨朝议时,虽然隐约察觉麒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但娄欢以为那是因为麒麟听到歧州的事件平定后,被生擒的州司马在押送入京受审的途中服毒自杀的事,心中感到忧闷,才会显得不乐。
赵清的先辈是开国功臣之一,与皇族交情甚笃,虽然只是庶子,但赵清的举动仍然迫使麒麟必须处理赵氏族人是否叛国的问题。
叛国之罪是九族连坐。麒麟一直都是不喜欢这条律令,登基至今,尚不曾执行过重大的刑罚。
距离上回西歧州牧入京的事,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时序来到盛夏。
这三个月来,麒麟的表现始终兢兢业业,仿佛脱胎换骨了般,每日都准时出现在朝议上,对于帝师与群臣们的请求,也都保持耐性,尽可能多方徵询群臣意见后再妥善地处理,就像是个‘称职’的君王……非常称职。
有一度,娄欢几乎要以为,麒麟已经长成为一位有为的君王了。但她眼中偶尔流露的复杂神情,却使娄欢隐隐忧心。太保警告过他-
“太傅,麒麟已经很努力了,请你体谅她并不只是一个帝王的事实。”
太保那句话,娄欢一直没有没有领悟过来。
今日朝议结束后,脸色相当苍白的麒麟竟从玉座上跌下来,吓坏了一票大臣……当时他距离摔下后失去意识的麒麟只有一步之遥,没有多想,他已经抱起她直奔帝王寝宫。
御医稍后赶至,但麒麟不知从何处流出的血已经沾染在他的深色衣袖上,令他怵目惊心。麒麟到底是怎么了?
梅御医没有立刻回答娄欢的问题。他先询问了负责照顾帝王饮膳的宫人,柔雨领着宫人逐一回答麒麟近日的包含状况。
“最近天热,陛下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吧?”梅御医问。御膳房那里有他亲自开出的食单,照理说,陛下不应该吃进太多不适合她体质的东西。
宫人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陛下最近食欲不佳,很少进食,偶尔有看到她偷偷吃了一些甜食和点心,还吃了好几次的冰。”
“对不起,因为最近真的太热了。”太保承认道。是她带着麒麟一起偷吃冰的。她们将藏在地窖里的冰砖捣成冰泥,再淋上樱花酱,甜蜜清凉地吃了消暑。
“偷吃生冰啊……”很像是这位少帝会做的事。就算早就已经交代过,不可以吃生冷的食物,特别是冰,但要她乖乖听从医嘱,恐怕还是做不到吧。
娄欢在一旁耐着性子听着御医和宫人的对话,一边心生疑惑。他不知道麒麟的身体状况竟这么虚弱,包含不能有一点生冷?过去她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问完了话,梅御医调配了几帖去瘀逐血的药,让人煎煮后,准备让麒麟服用,随后又对太保道:“太保,你实在不该跟陛下一起偷吃冰,那样对你们很不好。以后别再吃了吧,不管天候热不热都少吃为妙,记住了。”
太保猛点头的同时,娄欢终于忍不住再次询问道:“梅御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她病了吗?”为何太保和宫人们似乎都已经知道麒麟有这样的毛病?
梅御医这才看向娄欢,微微欠身道:“太傅,陛下没有生病,请宽心。”
娄欢双唇紧抿。他衣袖上明明还沾有麒麟的血,没生病或受伤,怎么会流血?
老御医有些好笑地看着娄欢,突然有一点无法将他跟那位向来英明颖悟的天官长联想在一起。世人传言,娄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竟然独独不解医理?或者只是单纯的,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吗?
“太保,你没有告诉太傅吗?关于陛下的身体状况?”几个月前就该知道了的,不是吗?他还以为无所不知的娄太傅,应该早就知道君王的状况呢!但看来,太傅似乎仍然不知道。
“有啊,我说了啊。”太保很冤枉地道。
娄欢的唇抿得更紧,转头问坐在一旁,正安适地读着书的太师。
“太师,太保是否告诉过你我陛下的身体状况?”因为君王还未成年,太保仍然负有照顾君王安康的重责大任。
太师的目光不曾自书本挪开,只轻声回答道:“说过了。”
娄欢略略吃惊。知道太师从来不打诳语,如果他说‘太保说过了’,那么太保的确已经告诉过他。问题是,他不记得太保告诉过他有关麒麟身体状况的事。
他努力回想着近期太保曾经跟他有过的几次谈话内容。
印象中,最常出现的几句话隐隐浮现在脑海中……
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
太傅,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
她如何?娄欢莫名所以,直到他捕捉到几名宫人略带羞赧的表情。
太保突然笑道:“看来咱们的娄太傅终究也有不明白的事呢。”
宫人们掩嘴笑了起来。
瞥见御床上的微小动作,太保眨了眨眼,又道:“也是。娄太傅幼年早孤,又没有姐妹,甚至守身如玉,不近女色,难免在这方面有些无知。”
太傅的‘无知’,让娄欢素来高高在上的宰相地位突然降了好几階,使他不再如天人那样高不可攀,展现出平凡人的一面。
很难得见到娄欢这个样子。他总是戴着遮住半面的面具,若非相识已久,大概捕捉不到他眼中一闪而现的困惑。
该不该给他来个当头棒喝,趁现在让他震撼一下?他总是不把麒麟当成一个女孩子来看待,如今即将尝到苦头了吧。太保有一点坏心眼地想。
“娄太傅,记得吗,我告诉过你,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娄欢微点头,沉着地,他竖耳倾听。
“那么,你应该推想得到,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麒麟有这样的变化是正常的吧。她-”
“保保别说。”
在娄欢意识过来之前,麒麟醒了。她苦恼地按着疼痛的下腹,记起先前在大殿里痛到滚下玉座的事。
好丢脸。在太傅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不该贪嘴的,呜,痛死人了!明明前几回都还算可以忍受的,怎么才吃了几回冰就痛成这样。难道不听梅御医的饮食建议,就会遭到如此报应?可是保保也吃了冰,怎么只有她痛得这样厉害?唔,不过保保身体也不强壮,还是别像她这样痛才好……
娄欢看着麒麟不肯示弱的苍白小脸,隐隐约约拼凑起梅御医和太保那极为强烈的言语暗示-十六岁。女孩,忌吃生冷,下腹疼痛。
跃入脑中的第一个可能性,教从来不曾往这方面留意的娄欢着实吃了一惊,瞪着印染在他黑色的宫袍上,看不太出来的血红印子。
麒麟的血。
神奇的,让娄太傅的耳根泛红了。
一直留心着娄欢反应的麒麟立刻看见了。她没由来的慌张起来,转头看着一旁道:“咦!太师,你手上那是什么书?”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麒麟的问话立刻让众人的目光转往太师手上的书册。
只见太师以衣袖巧妙地遮住书名,无论众人如何央求,都不肯示众。
当众人将注意力转放回太傅身上时,娄欢已经镇定下来。
由于麒麟的目光始终放在娄欢身上,不曾移开片刻,因此她没有错过那发生在太傅身上的小小震惊与失措。
生平第一回,她见识到了太傅这难得的反应。而他会有这反应,竟不是为国家大事,而是为了她宋麒麟如此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的女儿秘密。
难道,会是因为太纯情的缘故吗?
一个猛然跳入麒麟脑中的念头,使她诧异起来。
过去她从来未往这方面想,只以为娄欢是因为勤于国政,才无心于男女的情事,不近女色。但刚刚,太傅那‘纯情’的反应,她没有看错吧?虽然戴着面具,但娄欢确实脸红了!这奇妙的变化,怎能让人看见而到处宣扬,破坏了其中的乐趣!
尽管下腹仍然因为天癸的关系很不舒服,但麒麟仍然觉得为此牺牲了一本《弁而钗》,算值得了。
太师,那本《弁而钗》就送给你吧!早知道你对男色这么有兴趣,我会多买一本送你的……不过不要紧,反正她还有其它的……只因为值得啊。
毕竟,就这么一瞥,她似乎看穿了太傅的面具,在那短暂的瞬间,发现了娄欢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好奇极了。
麒麟毫不回避的目光首次让娄欢感到意外地困窘,却仍勉强表现出平日冷静稳重的姿态。
必定是因为早先麒麟无预警地跌落在地,扰乱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恢复过来,看着半躺坐在御床上的少帝……
麒麟是一个女孩子。
太保先前的话终于落入他的心中,生了根……
从前,她年幼稚气,娄欢从来不曾看见帝王身份以外的麒麟,直到今日,知道她月信方至,察觉了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内在变化,他才赫然明白太保话中的涵意。麒麟是这皇朝的帝王,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女子。
此时她正半躺在御床上,不似平时总是穿着中性的帝王袍服,她身上只着单衣,略带金棕色泽的发丝垂肩披下,与发同色的双眸熠熠生辉,举手投足无不带着天生的女儿气质,且正兴味盎然地回应着他的审视。
曾几何时,眼前的少女,也有了他无法理解的深仇,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一眼便能看穿的幼主了?
起码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便令人费解。她在想什么?
“陛下,你在想什么?”
是在忧虑不知道该知道处置日前意图所乱的州司马赵清家族吗?倘若依照皇朝律法,叛乱之罪,株连九族,即使不是全数处决,也会是流放的重罚。
但麒麟至今尚未决定如何处置待罪的赵氏族人,秋官长身负国家刑罚,已经频频上表,希望麒麟能尽快下旨决定这件事。
太保难得穿着正规事情呢?这带了点烦恼的表情,超出了她应有的年龄呀。
秋日的风吹拂在麒麟脸上,带来收获的气息。
每年到了秋收的日子,司农官会将新榖送到宫廷里,由帝王主持尝新榖的祭祀,荐新榖给祖先以及上天来感谢保佑,并祈祷来年的丰收。
如礼完成仪式后,麒麟将新榖赏赐给百官,并登上城楼高台,观看民间的丰收庆典,与百姓同乐。
听见太保的问话,麒麟转过身来,疑惑地道:“保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太保眨了眨眼。“什么事情奇怪?”
麒麟迟疑地看着自己脚下。“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看着众臣与百姓们……”
麒麟所站立的地点是守护皇城安全的城楼高处。一年之中,总有几次特殊的日子,她必须站上城楼,接受百姓们的瞻仰。
一次是正月元日时,各地诸候来朝,百姓们向她高呼万岁,一次是秋日榖物采收之后的丰收庆典,她就负责站在这城楼上向人民致意,好让平时没有机会见到帝王尊容的黎民们,远远一睹帝王‘尊容’的身影。
对百姓来说,承受上天旨意治理众民的天子,乃是上天的化身。天意难测,也无法捉摸,四时是否能循常运作,不会发生饥荒或干旱,全凭帝王是否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