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没有忘记。不过陛下那道圣旨下得太突然,没有考虑到临时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会出现问题。”
闻言,麒麟拧眉。“夏官长已经调动甲士多加防区了,不怕有宵趁机扰乱。”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临时圣旨时,夏官长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应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经考虑的事,给大臣添麻烦。
麒麟沉默起来。在隐微的月光下,她瞪着娄欢那张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着,这男人有多久不曾对她笑过一笑了?她还记得那张面具底下的唇,笑起来时有多么温柔……人人都说,娄太傅轻轻一笑便能柔软人主,令人如沐春风,他那不吝惜给予众人的微笑,是曾几何时开始对她吝啬起来的?
娄欢只是继续说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够激励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应该要先做好通盘的考量和准备。”
麒麟依然沉默。
娄欢继续又说:“臣听说陛下有意以军法审判歧州司马的事了。”
消息传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对于这项决策,太傅又有什么高见?”这绝不是‘愿闻其详’的语气。
麒麟也深知,若选择不听太傅的建言,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但从太傅口中听见自己的缺失,却又颇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虽然了解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见得能欢喜接受。
“臣以为,用审判已经自杀的州司马固然无不可,但是-”
麒麟已经习惯听见娄欢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
娄欢说:“但是,此例一开,只怕往后再有相同的情况时,会难以服从。”
麒麟只是摇头。“错了,太傅,赵清并非是首开先例的人。不记得了吗?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据皇朝律法来决策,背后目的,说穿了,不过只是为了巩固我的王位。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做不到。”
她无法因为少数人的作为,而下令杀死千数万人。更何况,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赵清之所以叛乱的缘由是出于对她所拥有天命的质疑……假使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身怀天命,那么,别人若也提出怀疑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诚如当年她继位时,母系亲族的叛乱……
娄欢注视着麒麟的一举一动。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恼着,怀疑自己并非真命天子,他也没有说出来。
要成为一个国家的君王,除了上天与臣民的承认外,君王本身更必须有所自觉。倘若她不认为自己该坐在玉座之上,那么,她就真的还没有资格理直气壮。
麒麟,自她六岁时成为她的历官以来,他便一直看着她,直到今日依旧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须教导的储君,虽然一夕间的巨变,导致她必须在短时间内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经常做出令人心惊胆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导她成为一个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该就只是一个帝王。
名义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处,娄欢不敢说他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为一名帝师,职务之便,他经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还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隐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觉,这名少帝不可能和历代帝王一样,走向同一条道路。作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将面临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已,她的未来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她可看清楚了?太过软弱的话,是会遍体鳞伤的。
因为娄欢的迟迟不语,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浓厚的表述突然变得有些薄弱,她迟疑了起来。
“太傅?”他不责备她吗?为她达不到他的期许,没做好帝王该做的事……
娄欢看着麒麟身上单薄的秋裳与不时多嗦的肩膀,并没有脱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怀中的酒坛。“陛下要一直抱着这只酒坛子吗?”
麒麟怔住,不明白话题怎会突然转到她的酒坛上头。她低头看着还剩下半坛的新酒,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想跟娄欢在大半夜讨论国事大事。
十年相处,已经足够使她了解眼前这男人思考的方式,举止,都与常人不同。他看得很远,想得很深,也顾虑得很多。有时当她以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终,娄欢总有办法反将一军,好似她从来都不了解他。
这个谜样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们有可能产生其它的联系吗?比方说,酒友之类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坛,藉着幽微的月光看着娄欢道:“愿意一起喝杯酒吗?太傅。今夕不谈国政好吗?”她邀请,并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双深邃眼瞳瞬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麒麟预期着将被拒绝,因此抢在娄欢回应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吗?有那种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吗?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浅,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个人喝的话,会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学宫里的宫人们早经娄欢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这些话会被别人听到,从而误会了什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她不是娄欢的君王,那么,也许,他就会愿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对于娄欢这个人,麒麟心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娄欢微抿了唇角,说出麒麟预期的话。“不是在正式赐宴的场合上,君臣同饮是很失礼的-再说,没有酒樽,娄欢该怎么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听到最后,听懂了娄欢的话,麒麟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露出喜色。
而这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进了娄欢眼底。
该拒绝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该拒绝的才是。但为何,看见她透出沮丧时,他终究狠不下心?
十六岁的麒麟,距离成年,还有两年。
这岁月,她一反常态地勤政起来,像个即将有所作为,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的国君,甚至逐渐改变了大臣们长年以来对她的看法。这改变假若是出自自身的决定,自然可喜可贺,但他担心,麒麟会如此殷勤,背后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问题平息之后,亲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书房里独自与帝王密谈了什么。
但是他不能问。倘若赵清死前的遗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关当今宰相挟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为了保护他而不顾一切,那么,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远远凌驾过他应有的身份。
太过在乎,不也是一种挟持?
麒麟六岁丧父,神智不稳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胁迫,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继位的那年,她等于同时失去双亲,而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三位帝师。
这十年来,娄欢刻意保持与帝王的距离,不亲近,也不过于疏远。他尽了责任,成为她的臣与师,却不打算成为麒麟的父执辈。
但情况仍然朝着他不乐见的方向走。他担忧麒麟将他当成了父亲,才会想要努力达成他的期待。这是不对的!即使他确确实实肩负着雷同的责任。
娄欢不着痕迹地引领麒麟走进学宫外殿,接过她手中酒坛,搁在小桌上。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着他,不能对她太好,不能与她太过亲近。因此,他不会解开身上的外衣为她挡去秋夜的凉意,但是此时此刻,距离她成年尚有两年的今夕,也许,他可以再纵容片刻,让她脸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总认为他夺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乐的话,那么,他会那么做的。
“就是半坛的酒。”娄欢道:“喝完以后,陛下就快回宫休息吧。”
尽管麒麟很想说宫里头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问题,但她很识相,知道娄欢愿意陪她喝酒,不过是想打发她快快离开。她也没点破,反正他终究是答应了,那就够了,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贪心的。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酒坛,麒麟揭开酒坛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塞进娄欢手里。
麒麟豪饮的姿态令人咋舌,娄欢接过酒坛,显然仍有犹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刚刚才凑嘴喝过的酒坛,感觉像是打破了某种藩蓠。
娄欢略有迟疑地将唇凑近酒坛,饮了一口。
麒麟笑着接回酒坛,“今年新酒酿得很好呢,一点涩味都没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这酒,应该也会高兴地继续保佑国家富庶吧。”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娄欢够了解少女心思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误认麒麟对他的在乎,是出于父女般的感情。因为麒麟心里从来不曾把娄欢当成父亲看待过。他是她的臣,她的师,但不是父。
一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但十六岁的麒麟,还不曾仔细想过。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们看不起,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迫做出她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事的。
当沐清影告诉她赵清死前的遗言后,她知道她真的没有时间了。
娄欢太过杰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逊色。
否则人们会继续那样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多么沉重的罪名啊。而为了拯救被挟持的君王所发生的叛乱,将会多么师出有名!
如果往后人们因为她的昏庸,而认定了她不过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话,她怕自己会保护不了太傅。可是太傅这么聪明,她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自己输给他?
娄欢捧着酒坛,看着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这也许是他们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对面而饮了。这一回,他饮下一大口酒,之后,看着麒麟微微酡红的脸颊道:
“陛下知道‘麒麟’这名字的由来吗?传说中,麒麟是一种仁兽,它从不踩踏花草蝼蚁,爱惜每一个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讳‘麒麟’,乃是先皇期许陛下阴阳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远古时代,唯一出现在人间世的麒麟却因为世人从未见过它的样貌而遭到错杀……仁慈待人并没有错,但治理一个国家需要恩威并施,总有一天,陛下也该学习跟残忍有关的事。”
尽管明白娄欢正在教导她不能太过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还做不到。
不想讨论这种事,麒麟假装听不懂娄欢的话,她笑捧着酒坛,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坛口是哪一边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过的坛口,她沾唇即饮。
因为喝得比娄欢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会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样差,否则她会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娄欢还有办法一边喝酒,一边教导她帝王治国大业,那么他的脑袋应该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让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么太傅就得想办法送她回寝宫睡觉。
他会被迫照顾她。也许会抱着她走回她的寝宫,那么,她或许可以做个好梦。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这样任性的机会,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骗我……”她开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样爱抱怨。“当年我还是太子时曾经问过你,当一名帝王有什么好玩的,你告诉我,我可以拥有心想事成的权力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傅世玉尘将任我恣意使用,我爱下什么旨,就下什么旨,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骗了我,太傅。你没有告诉我,越是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觉孤独,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权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缚……如今我拥有了地位与权力,可是为什么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如我所愿呢?”麒麟语带悲伤地说。她摇晃着酒坛,半点不想抵抗酒力的发酵。
“陛下……”
不理会娄欢的欲言又止,麒麟仗着酒意对娄欢许了两个愿。“太傅,假如我当个好帝王,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不,答应我两件事吗?”她不听娄欢拒绝,迳自又道:“我想你应该不会让我看你的脸吧……那么,你可以跟保保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吗?一次就好……还有,永远别离开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个愿望并没有实现,也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心愿。
“麒麟……”只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叹息,如梦似幻,听不真切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娄欢终将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单薄的肩上。她睡着了,他轻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寝宫。临去前,他瞥向不远处,迷起眼道:“史官,你会把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吗?”
隐藏在暗处的少女丽正轻声回答:“是的。”
娄欢的第一个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记下今晚麒麟与他之间的对话。
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各国所有的史官都秉持着‘秉笔直书’的坚定立场,向来不曾因为国君或重臣的胁迫而改变。
他虽是宰相,也不能胁迫史官对某些事情避重就轻。可是他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为史官后续修史时的建议。
抱着麒麟走向寝宫的方向时,娄欢道:“你跟在陛下身边记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丽正,你喜欢陛下吗?”
丽正眨了眨眼。“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诸于世,将会伤害到陛下的话,你还会选择公开它吗?”比方说,少帝对当朝太傅过会依赖,甚至……的事。
丽正再度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她向来尊敬的娄太傅居然会想干涉……或说是引导史官记史。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斟酌地,丽正询问:“相爷是想要下官的保证吗?”
娄欢没有回答,他很严肃地看着丽正。“身为天官长,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无礼,但是我仍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理你手中的史料?”
丽正嫣然一笑。娄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负责记史,也保管所记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国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这些史料都不曾让下官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换言之,你会以自己的生命来守护跟陛下有关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