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干脆顺了她的意,就当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再两个月,麒麟满十八岁,届时就再也无法像现在这般了吧?思及此,娄欢的眼神柔软下来。
“也罢。”他叹息一声,转身对僚属们道:“就请各位依照陛下的指示,将待办的事务逐一完成吧。抱歉耽误了用餐时间,今天就到这里,有事明日再议。”群僚答应着,在麒麟的允许下,逐一离去。
当府庭中只剩下娄欢与麒麟时,见娄欢还想要收拾几卷文书,带回学宫里继续处理,麒麟伸手抢下那些书卷,挑衅地看着他,看他敢不敢再抢回去。
麒麟的姿态,令娄欢想笑,也不跟她抢,便径自走出官府。“陛下不是还没用膳吗?就让微臣伺候陛下用餐吧。”
麒麟扔下手中书卷,急忙跟上娄欢的脚步。“太傅,别坐牛车。”
否则车上铜铃一响,百姓们的陈情跟着来,不知道要拖到几时才能回宫。她听宫人们说,娄欢今早也没吃下多少;更何况,如今国泰民安,听说许多老百姓拦下娄欢的牛车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呢。开玩笑!她可不许他这样抛头露面。
麒麟拉着她坐进一早命人准备好的马车里,娄欢意外地配合。
坐在车里,麒麟看着娄欢,心想:他一定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好说话。然而,她是不可能让他如愿的。
“陛下若有所思,在烦恼什么事吗?”娄欢淡淡地道。
麒麟回视着娄欢,没有发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并非一名帝王看着臣子的神情,更像是……不能行之言语的……
她确实有烦恼;而令她心生烦恼的对象不是他人,正是眼前人。
“可以问吗?”她不确定地微询着,但又不待娄欢同意,便脱口问道:“你后悔过吗,太傅?为你当年的决定。”
为他决定了扶持她登基为帝,一路保护她直至今日。
娄欢没有装做听不懂麒麟的问题。眼前这少女是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在某些方面,麒麟确实像他,也够了解他;甚至有些时候,她几乎就像是他的翻版。
尽管不明白他为何会甘愿留在她身边,奉献出臣子的忠诚,但她必然有过疑惑;为何是她?为何甘愿做她的臣,辅佐她统治这皇朝天下?
在当年明明可以轻易地掌握住所有他想要的事物,利用骤失国王的混乱,双手翻云覆雨的时候,却仅是捉住她衣领,将狼狈摔倒在地的她提携起来?
额间,传来隐隐疼痛,他忍着,没有伸手去碰触脸上的面具,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陛下怎么能问臣这个问题呢?”
她这样问,不摆明了,她对他已是全然信任,才会这么直率地问出她相信他必然会诚实以告。可惜,这一回他不能如她的愿。
在麒麟微讶的眸光中,娄欢轻声说道:“不后悔。这是陛下想听的吗?”在破国与立国之间,他做出了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选择。“当心了,陛下,臣不记得有教过陛下,可以如此相信一个臣子。”
娄欢总是喜欢说这些话来让她伤脑筋。麒麟把玩着腰间剑穗装饰,轻笑道:“太傅多虑了,朕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相信你’这样的话吧?”
至于实际上她要不要信任一个人,那便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会这么问,不过是因为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教他忘了其他人,只为她一个人烦扰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发现,当她表现得越是让他费解,他看着她的眼神便会益加专注;自那时起,她便舍弃了单纯,想要他的目光永远停驻在自己身上。
仿佛没有察觉麒麟的心思,娄欢哂然道:“陛下圣明。”
可这圣明的陛下却突然以一种很严肃的态度问道:“太傅,你想,假若我下旨禁止你的发继续转白,上天会听从我的旨意吗?”假如她真是领有天命的天子,是否可以不许太傅白头呢?
娄欢未及回应,马车角落竟传出闷笑声。
麒麟瞥了丽正一眼。“史官,你想被我踢下车吗?”存在感这么强烈,未免太碍事了!万一她正说的,是比太傅发色更重要的事呢?可不希望被打扰啊。
丽正沿着嘴,努力瞥住笑意。“唔,抱歉……陛下,可是您的问题太好笑了。”害她没法子做个没有存在感的随从。
说到没有存在感的随从典范,丽正不禁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这位掌玺官倒是真能忍,瞧,在这种场面下竟然还能不动如山呢。
“哪里好笑了?”麒麟不觉得。她明明问得很严肃。
丽正想说,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命令人间不许白头,然而它可以体会这位帝王的心思……不希望一个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太快老去,太傅那掺杂在黑发中的银丝逐年增加的数量,教人看了胆战心惊,生怕他“朝为青丝暮成雪”呢。丽正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陛下可有想过要追求长生?”历代许多帝王为了维持到手的权利与富贵,用尽各种手段与方法,召集来民间方士,炼丹求仙,麒麟会不会到头来尝尽了人间的富贵后,也走上追求长生的路?
麒麟连考虑也不地道:“胡说什么呀!丽正。如果你是因为听见某些传言,相信本朝那位隐在民间的地方官长已经活了五百岁的事是真的,那就太傻了。史官不都实事求是的吗?怎么连你也相信人有办法长生不老这种事。”
麒麟的回答使丽正松了口气,同时发现自己干涩太多了,这才严重地道歉:“抱歉,陛下,是丽正逾矩了,请继续当丽正不存在。”语毕,她就不说话了。
麒麟早已习惯身边跟着一群不说话的随从。可话题已经被转移了,无法再继续追问太傅白发的事情。看着娄欢兴味盎然的眸色,麒麟再度烦恼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这样子,会有人说我不长进、苛待你,是我让你为我担忧到白了头——我让人送到学宫的何首乌,你都没有吃吗?”梅御医说何首乌有回春之效,是养发滋补的良药啊。
娄欢确实没吃。他淡淡笑道:“臣不能吃陛下送来的何首乌。”
麒麟紧蹙双眉。“为什么?”若是药性与体质不合,她可以另请御医配药……
“因为,假如白发真能转为青丝,那么以后还有谁会记得,臣是如此尽心尽力为国事劳累奔波呢。陛下也许体恤臣子,但臣也得维持一代名相的声誉哪。”娄欢淡笑地说着,仿佛他真的爱惜虚名。
又说这种混淆视听的话!麒麟心里发酸地想。接受她的关心很难吗?或许干脆让御府将御医的补药方子参进太傅的餐食里,每一样都加,就不怕他不吃了吧?
怕透露出过多的在意,会使自己失去筹码,麒麟不得不暂且搁下这个话题。然而她不是没有察觉,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太傅确实对她越来越疏远了。
她不喜欢他的改变。非常不喜欢。
麒麟是元夕夜里出生的。出生在旧岁与新年交替之际。
六岁以前不懂事,不晓得生辰与元夕在同一天有什么不好;六岁以后被迫提前长大的缘故,这才发现生在元夕真是亏大了。
国之新岁与帝王千秋同一天的结果,是登基后的麒麟从此无法再享有专属于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一天来临前,她都必须斋戒三日,以纯净之身,在新年贺典上,迎接新年的到来。宴会往往是通宵达旦的,麒麟必须回应自各地前来的臣子与诸侯使者的祝贺。明明是她的生辰日,她却没法子安安静静的为自己过一天。
因此,一年当中,她最讨厌这个日子。
生辰的这一天,总让她觉得自己属于许多人所有,唯独不属于她自己。
为了某些自私的理由,她可以勉强自己去学习国家的各种政务,但她依然无法克服自己对新岁贺典的厌恶。偏偏,在她即将满十八岁的这一年,皇宫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人不再谈论此事,或正为典礼在忙碌的。
旬休的这一天,麒麟原本该用来努力读书,增加自己的学识,以免被群臣考倒;但是太师让人从秘府里送来的几卷珍贵图籍却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觉得烦闷,她抛开皇朝秘藏的图籍,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环顾四下,趁旁人没注意,起身从一只搁在墙角的大花瓶里,摸出一本书。
预料着大家都很忙,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可以趁机把前阵子才弄到手的《分桃记》看完。然而,才拿到书册,定睛一看,麒麟讶异地低呼了声。
原来拿在手中的,并非事先藏起来的男色小说,而是一本名叫《锦绣緣》的书。
“这什么呀……”她喃喃低语,翻开这本从没看过的书,飞速浏览几页。“哦,才子佳人小说……”并不特别惊讶。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不确定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在寝宫里偷偷藏起的男色言情小说经常被人“掉包”。有时是放一些诸子百家的书籍;有时则是放一些通俗小说,甚至有时还会被掉换成食单。而她一心想看的“男色”书籍,不知道都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死,《分桃记》是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却连一章都还没读过。”麒麟心有不甘地喃喃抱怨起来。
到底是谁把她的书给掉包的?原以为已经藏得够隐秘了,却没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藏书点竟被人一一识破。
“还好不是塞什么讲伦理道德的书给我……”麒麟无奈地接受了手中的《锦绣緣》,意兴阑珊地翻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抱怨:这种才子佳人小说太纯情了,里头没有她想了解的“知识”啊。多情才子与纯情小姐邂逅花园的情节一点也不怎么令人脸红心跳呢,还不如专讲男色的故事来的勇敢直接啊。
就不知,换了她书的人,看了她那些男色的艳书后,有没有产生什么副作用?
会是保保吗?保保至今未婚……这样想来,在皇朝里任职的女性官员好像大多没有成婚……这可算是个蛮严重的问题吧?麒麟胡思乱想起来,开始算朝中未婚的大臣人数。
才这么想着,太保的声音便自外头传来了。“麒麟在这里吗?”
正无聊者的少女抛开手边小书,蹦跳到御书房外头,果然见到太保的身影。
沐浴在冬阳下,身穿暖黄衣衫的太保有如一朵早开的腊梅,年岁应该与娄欢相近,外表看起来却仍然象个无邪的少女。
倘若再过个十年,也许保保还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或许保保也跟地官长一样能长生不老?麒麟心里想着,慢了半拍才发现保保身后跟了一群尚衣局的女官。
“保保,你来找我玩吗?”
太保笑道:“对呀,我来找麒麟一起去玩。可是在那以前,要先帮麒麟试衣喔。”
“喔,是朝贺大典上要穿的礼服吧?”她不怎么期待地说。尚衣局的女官们手艺一流,那些礼服大同小异,应该不用特别试穿吧。
保保摇头说:“不哦,因为麒麟已经长大了,衣服尺寸可能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想说让女官来帮麒麟试一试刚裁好的新衣合不合身。等试好了衣服,麒麟去哪里玩,我都会陪你哦。”
“保保总是当人家是个孩子,跟某人都不一样。”麒麟笑道。
太保笑着拉起麒麟的手往帝王寝宫走去。“当然不一样啦。太傅希望麒麟能独当一面,自然比较严格;可是在我眼中,麒麟就是个可爱的孩子啊。才六岁大时,我就认识麒麟……哇,时间过得真快呢,一转眼,麒麟就要成年了……”由一个拥有少女面孔的女子将出这种话,让麒麟一径想笑。
“保保可别用这种感叹的口气说话,这样会老得快哦。我还不想变老呢,保保应该也是吧?”
“啊……”太保看着身量已经高出于自己的少女,不禁摇头笑道:“可是麒麟已经比我还高挑了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能抱在怀里安慰着的孩子了。
仿佛了解太保的想法,麒麟活泼地笑道:“保保还是可以随时抱着我啊。加入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辈子不要长大呢。”不长大,就不用担心会失去重要的人了。
太保顿住脚步,仔细地看了麒麟一眼后,又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同时说:
“不行唷,麒麟,你是帝王,也是一个女性。假使你一辈子都长不大,执意当个女孩的话,又要如何体会身为女人的奥秘与快乐呢?”
在过去,太傅一贯地无视于麒麟的性别,将她视为一个帝王,而非女子来教养。但是太保心里很清楚,麒麟终究是一名女子不论她自己有没有自觉,终有一天,她仍是会蜕变的。届时,她将是皇朝史上最耀眼的君王。
太保提醒麒麟:“麒麟,你有没有想过,身为皇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帝,这个国家在过去由男性君王统治下的体制里,势必有许多事情会改变?”
麒麟当然想过。“保保是指后宫之类的事吗?”过去,后宫佳丽无数。父皇因为早逝,没有在后宫里广置嫔妃,因此先皇驾崩之后,后宫所留下的问题并不大。
但她是一名女帝,总不能跟男性帝王坐拥三千佳丽一样,在后宫里餋养许多男宠吧?或者……其实她可以呢?
大概了解麒麟在想什么,保保轻笑出声。“那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还有其它的……太傅都没提过这些事吗?”
说到太傅,麒麟就抿起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太傅最近比我唯恐不及。”前几天还是她忍不住自己去找他,才得以见他一面的。
保保闻言,依然微笑着。“那或许就是麒麟必须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哦。”宰相与帝王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可是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呢。
保保果然是了解她的。麒麟安慰的想。尽管预期着成年后的自己将会面临许多考验,可眼前由娄欢把守的这一关她若是过不了,那么其它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我知道的,保保。”她说。“还是保保最好了,总是这么关心我。最近老觉得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心头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呢。”
牵着麒麟的手,太保笑道:“麒麟别想太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一直都觉得,只要麒麟对自己有信心,不管遇到什么什么问题,都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保保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呢?”麒麟不像太保那样对自己深具信心。“如果当年没有太傅、没有保保和太师,我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