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有点讶异听见这一番话,以前保保从没告诉过她这些。还来不及细想这番话的玄机,言谈之间,她们已在女官的陪同下回到寝宫。
麒麟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想知道更多有关保保、太师、以及太傅对她的想法,想从其中得到永不改变的保证。
然而太保已经改变话题,她示意女官们将新装展示在麒麟面前,带着鼓励的微笑说:“成年礼对麒麟来说是一项重大的改变,就从这里踏出改变的第一步吧。”
“啊。”麒麟讶异地看着女官们手中的华丽礼服。“是女服!”
一直被当成没有性别的帝王来看待,已经不记得年幼时是否曾被视为公主来教养过;但有记忆以来,她不曾穿过女装;她从未接受过一般民间女性的教育,十几年来就这么不辨男女地坐在皇朝御座之上,人生中有泰半日子不属于自己。
麒麟不是没想过,倘若穿上女服,也许她也能尽情去爱,或者为人所爱……
“为陛下更衣。”保保的声音近在耳边。
麒麟接受女官与宫人们的摆布,卸去身上的帝王服,感觉着那与男性袍服截然不同的剪裁与布料的质感。
年轻的身躯裹上层层轻柔的单衣后宫人为她放下一头及腰秀发,象牙梳子来回在发丝间穿梭,将头发梳得又亮又光滑。
着装完毕后,太保少女般雀跃地道:“麒麟看起来真美!我就知道麒麟穿起女服,一定好看至极。”美?麒麟眨了眨眼。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美不美这一类的话。
感染了太保的喜悦,麒麟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着装完毕的自己。
不似过去身上惯穿的帝袍那样宽松,女性的裙裾穿在身上的感觉其实有点奇怪;腰身束紧的多层丝带以及曳地的袖襟,都使麒麟不太习惯。
当宫女们捧来衣镜让她端详自己的身形时,麒麟着实怔住了。
“这是……我?”犹不信似的,对镜中少女挥挥手,那镜中少女也跟着回应。
保保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人的身侧,微笑道:“两个月后,麒麟就要穿这一身新服战在群臣和来使面前,正式地向百姓们昭告,咱们皇朝的第一位女帝成年了喔。”
“……”
审视着麒麟身上,以深红为主色,黑色缘金为配色,织绘有麒麟祥云图案的尊贵女帝服饰,太保兴致勃勃地说:“这套礼装的色彩是春官长建议的。红色是五正色之一,用来取代过去以玄色和黄色为主的帝袍,作为男性帝王与女性君王的区别。如何?麒麟还喜欢吗?”
“……”
绛红的衣裳原该衬托出麒麟红润的颊色与熠熠生辉明眸,然而站在镜前看着身着新帝服的自己,麒麟脸色却反而微微发白,眼底透出一抹犹豫。
“麒麟?”太保察觉了异样。“怎么了?不喜欢这套冕服吗?不要紧,还有时间可以改——”
“不是的,衣服很好。”回神过来,麒麟连忙摇头道:“可能是不习惯吧,我想我还是穿以前的衣服就好。”她边说着,边自行褪去身上重重的衣衫,宫人们连忙接手,为麒麟穿戴好原来的衣物。
一等宫人们替她将散发重新束起,迎向太保疑惑的目光,麒麟知道自己的心情多多少少已经被了解她的太保看穿。
也是。相处十余年,保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穿上了女性的裙裾,以女性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地以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原是预期中的结果,过去她不也总提醒自己、以及某些特定的人,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自己也是一个女子吗?
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群臣与百姓也都知道她是女子,但自六岁登基以来,不将她视为一名女子的,不单单娄欢一人而已。
那为何,终于到了向天下人正式宣告的前一刻,当她看见镜中那名女子时,竟反而怯步了?这种怯懦的心情教麒麟一时间有点乱了分寸。
假装自己没有性别并不难,过去十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但如今她即将成年,无法再隐藏在“帝王”的身份之下,届时要是真实的自己不被人们认同,她真有能力可以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吗?要是守不住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试过新装,挥退了大批的女官与宫人,寝宫里留下太保一个人的时候,麒麟这才忍不住问道:“保保,你有没有特别在意过什么事情?假使明知道可能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观察着麒麟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细微的表情反应后,太保回答:“麒麟,如果你担心还没得到就失去的话,那么,可不要害怕,顺着自己的意志去追寻就是了,因为唯有这样才不会迷失哦。你懂吗?无论结果怎样,绝对不能中途就放弃哦。”
啊,保保果真知道我在说什么。麒麟欣慰地想。
那种为某个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令她的心实实在在的纠痛着;只因为一直有种他就快要离开她的感觉,没有办法想像失去的情景,愿意不计代价将他留在身边……这种心情,逼得她有好几次就快要忍不住……
走近身来,怀抱住麒麟,太保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不要烦恼啊,麒麟。”
麒麟就像是即将出巢的幼鸟,既想振翅飞翔,又害怕自己生命中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太保既骄傲又不无同情地看着少女道:“你知道吗?麒麟,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真的把你教得太好了……无论今后麒麟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麒麟不后悔,我都不会支持到底。因为在我心底,只有麒麟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保保说这样的话,要是太师或太傅知道了,会挨骂哦。”
太保轻笑出声。“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意见不合是理所当然的,我不会为这点小事道歉。”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保保一样,能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
“会有机会的。总有一天,麒麟也会变成一个很棒女性,我拭目以待那一天的到来。”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人儿,太保笑着捏了捏麒麟的脸颊,又说:“到时候,麒麟也会是一个很棒的君王吧。在帝王与女性的身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听起来有点困难,可因为是麒麟,我想是没问题的。”
“……保保,你想,太傅会看穿我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吗?”如果保保能看穿她的心事,那么或许娄欢也可以。麒麟突然有些紧张地想。
“以前也许可以,可是现在的麒麟,不,我不认为太傅能了解麒麟的心思。”太保沉吟。“娄欢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现在,我敢说他肯定正头痛着,不知道该那麒麟怎么办才好呢。”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很想嘲笑那人一番。他懂得治国,却全然不了解女性最隐微的心思。
麒麟总算放松的笑出声。也是,娄欢确实纯情。打从两年前窥见他这个小秘密以来,麒麟才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有办法与娄欢势均力敌。
当朝深受臣民爱戴的娄相毕竟不是全然刀枪不入,在某些方面,麒麟敢说,或许自己还小胜他一筹,起码她读过不少艳情书刊咧。
多少增强了一点信心,麒麟暂且放下忧虑,挑起眉问道:“保保,《分桃记》看完后可以还给我吗?”
太保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分桃记》?”听起来很像专讲男色的艳书呢。太师说得没错,这类书中有些描写确实荒诞不经了些,可是娱乐价值十足。原来麒麟还藏匿了这类书籍,改天她可得再研究研究。
不是保保?!麒麟讶异地领悟。可如果那些艳书不是保保拿走的,又会是谁特地把她珍藏的艳书换成才子佳人小说,想要来个潜移默化?
不可能是“纯情”的太傅。那……难不成是一向冷淡又道貌岸然的太师?
嗯,说到行事诡异深沉,朝中唯一能与太傅媲美的,恐怕非邵太师莫属。
尽管自小与三宫亲近,但麒麟至今仍不敢妄言她能了解三公们的心思。她知道他们三人是同一年及第的进士,年龄大约相仿,其余就不非常清楚了。
不是没想过保保或太师可能知道太傅脸上面具的来历,但麒麟不敢问。
毕竟,若非有这三个人运筹帷幄,当年她哪里有办法顺利登基,安然活到今天。说她胆小也罢,若能不改变现状,她愿意装聋作哑,愚昧一生。
第7章
她可能做不到,面具下的双眼打量着眼前情势。
犹记得,先帝驾崩的那一夜,这孩子全身颤抖有如风中的蒲叶。
擅长骑射,喜好守猎活动的帝王竟然因为在追赶猎物时,遭到猎物反噬而意外坠马身故,使得许多事情在一夕之间起了重大的改变,令人措人不及。
在深夜唤起她,告诉她先帝的噩耗,以为她会像个普通六岁孩童那般嚎啕大哭,但她却仅是茫然地由着宫人们摆布,直到摔倒在地,才耍赖着,不肯起来面对现实;不得已,承诺了她,他将永不离开。
那时他想,假使他撇下她离去,以她尚存的天真,她一定会活不下去,但假如他留下来陪伴她,那么,他将拥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作为一名帝师,六岁的麒麟可塑性高,必然会对他言听计从。考量到现实利益,他势必得留在她的身边。然而,无论如何教导,麒麟似乎永远都达不到他心中不是想帝王的标准。她像是特意有所保留,不愿意将自己全盘交出。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测试彼此的底线,仿佛在看两人之间,谁会先对谁投降。
她怕高,他就一定要她独自登上高台上的玉座。
她不喜欢习武,他就一定要她锻炼好各类武艺。
她讨厌批奏章,喜欢读闲书,他就一定要她先处理好奏章才准许她做别的事。
以为她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宣告放弃,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她。
但麒麟总是令他一再感到诧异。她独自登上玉座,武艺日渐长进,处理起政务来,也逐渐展现出自己的决断力。
麒麟不是他心目中那种理想的君主,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这枚棋子依然走出了自己的棋路,将局势带往另一个新局——一个不再能由他轻易掌控的新局。但她仍然有弱点。
她射艺极差。射师告诉他,麒麟总是射不中鹄的。背后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先帝死于守猎场的缘故。
麒麟会不想接近守猎场虽是情有可原,但她既是帝王,只怕会动摇军心。
过去她年纪太轻,怕在秋猎中遭遇危险,往往都是由他和太师,太保协助她进行首射的仪式,但她逐渐长大了,倘若再由他或太师代劳,是会被人笑话的吧。
头一次,他决定她必须在秋猎中,自己负起首射的责任。
首身必须由帝王带头射下第一只猎物,而后才将猎场交给将士们竞逐。
猎鹰、猎犬已经经由专人准备好,眼前,麒麟要做的,不过是射出一支准确的箭矢。夏官长已经挑选好猎物,是一只温驯的麋鹿。
猎犬放出后,很快地便将麋鹿围住,使它无法逃走。
坐在马背上的麒麟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捉着一弓一箭。
偶尔,她回过头来看他,以眼神求救,他都不理会,也不准太保同情她。
当一个帝王,只有仁慈是不够的,必要时,也得学会残忍。
他是这么教她的。就算她心底有多么害怕这种场合,就算她心中有多么不乐意用箭伤害猎场中的飞禽走兽,秋猎的仪式还是得进行下去。
射吧,麒麟,射出你手中的羽箭。要快,更要准确,那头鹿才不会痛苦太久。
那是一头幼鹿,与母鹿失去了联系,在林野中徘徊,此时因为被猎犬围捕而惊慌地在林中逃窜。就在麒麟犹犹豫不决、迟迟无法动手之际,野鹿突然发现一个缺口,并往缺口处飞快点奔逃而去。
“陛下快追!别让它逃了!”身边众人不约而同地大喝道。
麒麟被众人催促着策马追击,帝师们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我做不到……麒麟慌张地想。她讨厌把箭射进活生生的动物体内,讨厌看见鲜血喷溅,讨厌这种不得不的残忍。她讨厌守猎!
麋鹿飞快奔驰,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麒麟与帝师们追逐着野鹿,一路追进林莽中,引路的猎犬传来吠声,麒麟顺毒害声音追去,仍然忧心,假如追上了,自己会射不出第一箭。
“等等,陛下,这声音不对。”犬吠声不像是找到猎物,而像是……
追在麒麟身后的娄欢拧起眉,猛然领悟时,已经太晚了。
麒麟的座骑被突然冲出密林的大熊给惊骇得人立起来。麒麟来不及抱稳马头,整个人被马儿往后头抛下,当场摔得她头晕眼花,心想自己死定了,就跟先帝一样,要因为守猎而死了。她追得太急,将将士们远远抛在后头,他们一定来不及赶到,她会被那头熊活活撕裂。
然而那巨大的熊并未扑上来撕裂她的身体,麒麟忍着头痛撑坐起来,眼前所见几乎令她目眥俱裂。“太傅!”
娄欢引开了那头大熊,但他为了先引开他,竟让背毫无防备的对着大熊。
娄欢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但当下为了什么要那么做,他没有答案,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引开大熊,保护了麒麟,却来不及照顾自己。
大熊因被猎犬攻击而愤怒地挥舞着巨掌,山林中回响着出骇人的咆哮声。
他扑倒在地,躲开第一次攻击,却躲不掉随之而来的第二次。
然而,也没有第二次了。一支箭力道惊人而准确地射中了大熊的眉心,紧接着,一箭又一箭穿胸射入。
娄欢有点狼狈地坐在泥地上,看着麒麟表情惊慌地射出手中的最后一箭。
随着大熊溅血倒地,麒麟也失去了力气,腿软地跪跌在地上。她双手掩住脸孔,直到方才追上前来的太保将她双肩拥住,几个抽气之后,双肩才逐渐停止颤抖。当她恢复冷静时,眼中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
执意走到娄欢身边,要亲眼见他安好无虞。“……太傅,你有没有受伤?”麒麟僵硬地说,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希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如果娄欢是一个善体人意的臣子,他应该要前去安慰他第一次动手杀死一个生命的帝王;然而既然他从来都不是善体人意的臣,也就无法像太保一样紧紧拥抱着麒麟,直到她不再颤抖为止。毕竟她为了救他,就连自己的恐怖都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