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童将军闻言,笑道:“听说昨天有人请人到街市上吃了许多好吃的呢,或许改天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京畿的街市。”
“将军说的这个‘某人’,昨夜里可是被人给放鸽子了呢。”“某人”一脸不满地插嘴道。
麒麟讶异地瞪着真夜道:“可是太傅说,会有人接你回礼宝院的啊!”难道没有吗?太傅不可能忽略这种小细节的。
真夜扯了扯嘴角道:“确实是有啦。可那人偏偏不是别人,就是我那颗小梨子哩,我被他揪着耳朵叨念了好久呢。”
想象真夜被人揪着耳朵唠叨的情景,麒麟闷笑出声。通常陪使是不会被特别召见的,但麒麟心想,她一定要找机会渐渐真夜的那颗“小梨子”。
“而且,“真夜看着麒麟又说:“看你被那辆马车带走,没有再回来时,我着实替你担心了好半响,追着那辆车跑了一段路呢。”
麒麟止住笑声,讶异地看着真夜。“你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
“当然。因为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不能让你出事啊。要不是后来带着小梨子来找我回去的官员说你已经回宫了,我可能会整晚都睡不着觉呢。”
“听起来,真夜好像不是很讶异会在宫里见到我。”难道他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而他竟还能那么自在的跟她相处大半夜?
“我听贵国使者说过,皇朝之君是一名女性,年纪甚至比我还轻。我怀抱着极大的梦想越过重洋,就是为了想见你一面。”
“想见我?”麒麟好奇地睁着大眼。
“是啊。”真夜微笑道:“昨晚当你出现在礼宝院外头时,我直觉应该就是你。”
好准的直觉。是因为他们是同类的关系吗?外表与内在名不副实的“同类”。
“所以呢,为什么想见我?见到我之后,有没有感到失望?”麒麟好奇追问。
“当然失望了。”真夜毫不客气地说:“原本我以为会见到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帝,没想到却只看到一个作少年打扮的小姑娘,当下还真有些失望呢。”
“什么呀!”麒麟不以为然地哼声。“谁规定女帝一定要美丽无比呀,偏见。”
“是是,那是我的偏见。你别生气啊,我是在开玩笑的。”真夜调侃道:“不过,今天见到麒麟盛装召见使臣的模样,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呢。”
“哦?”麒麟好奇地看着真夜,想知道他的感官。
“坐在玉座上的麒麟,看起来很有架势,虽然不是原先我们预期的样子,却也相当有个性呢。”
这话让麒麟笑了。“这也是在开玩笑的吧。”没见过这么会胡说八道的人呢。
“没想到你已经这么了解我了。”真夜笑说:“其实我原先会主动请缨担任使者,是因为我想知道,要如何才能当好一个君王,结果麒麟没有令我失望喔。”
“哦?”真夜是天朝的明光太子,所以他这次来,是来观摩学习的?
“从歧州一路来京畿的途中,没有一个地方处于饥饿或者荒芜,如果不是在上位者尽心治理,不可能有这样的局面。所以我想,麒麟一定是个很好的君王。
然而,真夜还有但书。“不过,我也可以说有一点点遗憾。”他笑眸中带了点忧伤地说:“因为我知道,麒麟做得到的事,有一些是我永远做不到的。”
麒麟感受到他话语中潜藏的悲伤,不禁沉吟,等待着他吐露原因。
真夜叹息。“我国不像贵国这么开放。你昨晚塞给我的那几本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天朝的书市不发达,连卖书的好去处都没有呢,怎不令人伤感呢。”
麒麟怔愣了半响,才大笑出声。“那可是连我也很难弄到手的书,看完要还我。”
“什么!还要还?!不能送给我吗?”真夜叫嚷起来。
“不行。我也不是常有机会到街市去,而且听雪楼的珍版书太过抢手,要买到头版书刻不容易呢。”
两个人站在大殿上,为着几本言情书争执起来,看得躲在一旁的侍从们目瞪口呆,纷纷掩嘴偷笑,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若非有近身伺候的机会,那里能见到这些尊贵的天子王侯,其实也有可爱稚气的一面呢。
见麒麟与真夜斗嘴不休,在护送途中,早已领教过这位很不像是个一国太子的真夜皇子耍嘴皮子的厉害,沐清影笑对海童将军道:
“看来,这两位是天生一对。”依礼,东宫也该有主子了。在女性帝王生下继承人之前,皇朝东宫就是天子的夫婿。只是这条礼制从未施行过,毕竟,麒麟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君王。
海童将军却只是淡淡一笑。“是吗?”
州牧扬起俊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天朝天子与麒麟年龄相仿,志趣颇为相投,气韵十分神似,两人都童心未泯,应该能够结为知己。
海童神秘一笑。“我确实不。”
如果曾有人注意过,当宰相在场时,麒麟的目光所在,那么他绝对不会认为当朝女帝心中还有别的选择。海童想起两年前听闻麒麟提及娄相时那懊恼的语调,益发觉得,与其说那时君王对臣子的抱怨,不如说是少女对心中仰慕的男子又气又恼的嘀咕吧。从麒麟的表情看来,她猜想这名少女帝王心中早有主见了。
自腊月起,各地使者纷纷入京拜见天子。麒麟成天忙着接见远道而来的州牧与诸侯,听取他们报告各自领地上的治理状况,核对与她平时派遣到各地去收集歌谣的使者们所传回的讯息是否相同。如有不同,她会在更进一步的了解后,再行定夺。
遇有闲暇,她会到礼宝院找真夜;像是在成年之际才遇到的玩伴一般,两人经常微服出游。当然,她也见到了真夜口中的“小梨子”。
小梨子,全名黄梨江,是真夜的侍读,年纪明明比她还小一点,却老成得不得了。看着他时,她一直有种熟悉感。而后她赫然发现,小梨子虽然还年轻,但再过几年,应该就是太傅那一类人的样子。
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刚刚结束与各地来使们的会面,回到宫里,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问太傅回宫没有?宫人答说还没有。
没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请太傅回宫用膳。”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暗,娄欢回到宫中,看着候在学宫里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宫,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请他回来用膳,却故作不知。
麒麟懒得迂回,开门见山就说:“我肚子饿了,坐下来陪我用膳吧。”见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宫人连忙劝说:“请太傅体恤,陛下今天也没有用午膳。”
娄欢露出不赞同的眼光。“陛下即将成年了,应该知道不能凡事都随心所欲。”
“为什么不行?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这国家最有权利的人吗?我高兴做什么事情,谁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吗?”麒麟丢出问题,等着娄欢接招。
娄欢一时间静默不语。他屏退众人,独留他与麒麟同处一室,而后才轻声询问:“听闻陛下今日经常与明光太子联袂出游?”
“哪有经常。政务缠身,也不过是去找了他几回而已。”
“陛下与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话聊?是因为志趣颇为相同吗?”娄欢又问。
麒麟差点忍俊不住,双手撑在桌上,揪着他的太傅道:“太傅像个娘亲在问女儿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吗?”
她总是如此!遇到不耐烦的事情时,麒麟总是一语戳破伪装,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经明白他提起这话题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侧击,直接进入核心。
“东宫虚悬已久,以往陛下年纪尚轻,朝臣们固然忧心,但也只能静待陛下成长。如今陛下即将成年,应该知道身为君王,有责任确保国家纲纪的维系。”
“你属意谁?”麒麟突然说。
娄欢微一眯眼,像是没有听清楚麒麟的话。
麒麟从容起身,走到娄欢面前,迎视他。“在众多来使当中,太傅属意谁做我的夫婿?”
娄欢讶然注视着麒麟毫不避讳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进她少女体肤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闪亮,眼中若有泽采,面白肤细,双眉总是精神地扬起,秀挺鼻梁下是粉嫩的唇瓣,唇角总惯常地噙着一丝对世局的嘲讽。
她身量只及他肩头,此时此刻,仰望着他的姿态丝毫不比男子逊色;尽管双肩有着少女的纤细,但挺直的站姿仿佛能够顶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却仍保有女性的特质,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体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刚强与女性的坚韧于一身,是世间前所未有、独一无二的天地之祥。
这样的麒麟,是他教养出来的。然而,曾几何时,他不再正视着她,拒绝面对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见他还是想逃避她,麒麟恼怒的握紧双拳,拼命维持平静的语调道:“既然我中意的对象,太傅有十成十不会赞同,那么何妨告诉我,太傅到底属意谁?也好省去我们君臣又为一件不合而争执。”
不待娄欢回应,她又追问:“太傅应该不喜欢我与天朝太子交往得太过密切吧?听闻天朝诸位皇子个个丰姿出彩,当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国,却没想到竟是太子前来。身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赘我国,基于这个理由,朝臣们也不会乐见。那么,太傅属意谁呢?特地叫来诸侯们的王储供我挑选……是一贯拥护皇权的信阳公长公子月逍吗?他确实一表人才。还是那年轻有为的东夷族长蔚离呢?选择哪一位入主东宫,对皇朝最有帮助?”
娄欢没有漏听她所说的话;麒麟已有中意的对象。他眼神闪现过令人难解的情绪,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终究,他是这国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们一再催促他应及早向麒麟施压,迫她处理东宫虚悬的问题。他身处高位,承受众臣的期望,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东国在四方夷当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羁系的,能与当今夷主结两姓之好,对皇朝有利无害;至于信阳公的长公子,年龄适中又敦厚好学,诚如陛下所言,信阳公一直非常拥护皇权的正统,假使陛下有意于月逍长公子,臣自是乐见其成。”
麒麟嘲讽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属意的是月逍喽?”
“目前齐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杰出的人中龙凤,陛下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紧,猛然转过身去,瞪着桌上已冷的菜肴。
太傅饮食清淡,她配合他,与他共膳时,也让人特别准备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肴全是遵照梅御医所开列的滋补食单精心调制的,只怕他忙于国事,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为她的臣,娄欢不曾辜负她,这十二年来,他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扶持她、提携她。可为何,在听见他那么明白地说出他心中属意的东宫人选时,尽管早有预期,可心头还是抑止不住地隐隐疼痛?
“……太傅读过《麟之趾》吗?”她突然说,仿佛相信他一定读过,就像太师一样,即使是禁书,也一定都读过。
娄欢没有否认,但不明白麒麟为何突然提起这本书。
“听说云麓门人以破灭天下之国为己任,他们不相信君王世袭的制度,希望能够改变现况,因此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适合天下人的国家体制。禁书《麟之趾》彻底地传达了这一份心念。作为一国之君,我应该相信天命能够继承,毕竟我是在这种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运的,我有太傅帮我,皇朝才能日渐繁盛;可假如当年没有太傅帮忙,也许如今这国家早已被我的无能所毁了。我既是继承皇权的血脉,将来我有了继承人,这国家顺理成章地代代相传下去。但这真的是合理的吗?万一这其中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倘若我的后代子孙与我一样无能,却没有像太傅这样的人在他身边辅佐,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
麒麟摇头。“假如太傅是云麓门人的话,会希望我怎么做?”
突然被这么一问,娄欢的目光不禁谨慎起来。麒麟知道了什么吗?
她偷看禁书,他却没阻止她,是私心里,希望身为一个帝王也能懂得王位并非轻易能够坐稳的吗?可如今,当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如此剧烈的质疑时,何以他却反而不忍心她烦恼痛苦?
他是残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的天命,却没有给她应有肯定。当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剑,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诱导,在在都出于他精心的安排。他让麒麟坐上玉座,或许真是为了操纵她,使她顺应他的主张,将这个国家引导至他期待的方向。
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举一动都随着他的心意动作。他关心她的表现,期待她的成长,却没有真正触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彻底地利用了她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梦想,却使得她失去了纯真少女应有的快乐……因此他才必须离开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谓“破国而后立之,立之而后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贵”不过是世上最大的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自身的罪,才无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
当然他怀着野心入京,局势也都按照他的期望发展。他成了东宫少傅,又顺利地得以辅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
他也许造就了一个国家的盛世,却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当年初见面时的麒麟犹如一头没有心机的小兽,她不懂得宫廷中的丑恶,只一味地追求快乐,是他强迫她学会保护自己,迫使她抛弃性格中的单纯。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么,当初那个单纯的麒麟,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太傅,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带着悲伤。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着一个人,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娄欢转过身来,看着麒麟殷殷追问的脸庞。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是没有心的。
“确实,臣以为最合适的人选是信阳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就选他入主东宫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听见自己以着平静的声调道:“朕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