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闭上眼睛,不再有异议。
年底,新岁将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乡过节,少数滞留帝京的游子也尽可能与朋友齐聚一堂,准备庆祝新一年的来到。
除夕夜里,生活在帝京的百姓们与亲人在家中守岁,等待天明后,齐聚到皇城的城楼下,瞻望赐予他们安定富庶的尊贵天子,高呼万岁。
皇城张灯结彩,道旁两侧,篝火燃起一条灯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寝宫直直延伸到城楼上。
下半夜后,在春官长的统率下,礼仪官们来往奔波于皇宫与城楼之间,准备引领各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结束,白日降临,庆贺皇朝新岁元旦与帝王的成年。
随着时间一刻刻的消逝,鸡鸣将起。宾客们已准备就绪,各国使者将依地位的尊卑,献上仪式性的贺礼与祝词。然而,这原该井然有序的大典,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乱了节奏。
“找到陛下了吗?”春官长急匆匆地捉住一个宫人问道。
宫人猛摇头。“没、没有,还没有找到。”
“听说陛下不见了?”夏官长带着一对甲士匆匆赶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没踏出王宫一步,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着眼道:“多说无益,还是快去找吧。万一错过了时辰,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夏宫长前脚才走,秋官长人就来到。“春官长,找到陛下了吗?”
檀春摇头。“太保说她入夜后就没看见陛下了,现在就等娄相那边的消息了。”
两人交换情报后便沉默了。好半响,銧秋才开口道:“那么,陛下显然是躲起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檀春说:“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你注意到没有?陛下这阵子脸上都没有笑容,不像以前还是会故意开我们玩笑,感觉像是对什么事情彻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会跟相爷有关吗?”
檀春压低声量道:“嘘,小声些……原来,你也发现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个脑筋僵硬的烜夏。听说娄相直接向陛下点明了他属意的东宫人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比较喜欢那名天朝太子。会是因为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点没翻白眼。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冲动地想开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颗不知何时凑近的头颅硬生生吓了檀春一跳。“澜冬!”
檀春错愕地瞪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庞。“冬官长,请你不要老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吗?”
被唤作“澜冬”的年轻女子委屈地说:“我没有无声无息啊,是姊姊太专心跟銧秋说话了,才没有注意到我。”
檀春抚了抚受到惊吓的胸口,待恢复平静后才道:“你回来了!原以为你会赶不上大典呢。”见澜冬虽然已经换上整洁的官服,但面容却有些疲倦,显然是刚刚才从城外赶回来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调整了下澜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于个人的天分及兴趣,皇朝冬官长掌理全国的工事庶务,平时都在各地协助各种工程的建设。当人们崇敬地看着伟哉雄哉的建筑工事时,大概没有人会猜想得到,她这个妹妹其实比谁都还要糊涂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兴趣的工事上专心一意。因此陛下才会特准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确实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确实差一点赶不上呢。不过你别骂我了,我已经被某人骂过了啦。”澜冬吐吐舌,低声抱怨。
檀春当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为她处理庶务的副长,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个男人骂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确定妹妹已经被人叨念过了,才放她一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问题来,她蹙着眉道:“糟,没时间在这里闲聊了,我们还是赶快分头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后,大典就要举行,届时倘若陛下还不出现在各国贺使们面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陛下怎么了吗?”澜冬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傻傻地发问。
銧秋好心地建议:“来,澜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开始举行了,她却还不见人影呢。”让这对性格南辕北辙的姊妹凑在一起,一定会出问题,还是赶紧带开为妙。“檀春,你往那头,我往这边去找。”
乍听銧秋所言,澜冬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长一脸焦急,她嘻嘻笑道:“这真像是陛下会做的事啊,有趣极了。”
还没走远的檀春忍不住叹息出声。“这也是妹妹你会说的话呀。”
难得无雪的一个冬夜,中宫的殿顶上立着一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众人遍寻不着的麒麟。
她已换上新服,盛装站立在王宫积雪的殿顶上,仰望众星点缀着无月晦暗的夜空。远方东边的天色即将转为鱼白,举行大典的时辰已近,她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迈向成年,非要刁难一下自己和别人不可。
知道宫里上下正为她忙得团团转,到处找不到她的人们惊动了帝师们一齐寻找她的身影,她却依然站在宫中最高的殿顶上,仰望众星列,做最后一回的任性。
毕竟,行过成年礼后,就不能老是做出这些稚气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还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顶,结果却下不来,眼见就要误了时辰。
白天时,她去探视过母后,没有告诉她自己即将成年的事,让母后将她当作是孩童时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无意提醒母后,她已经长大,因为就连她都向往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想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拉着母后的手,在花园中玩耍;即使母后自生下她时,就从来不曾将她当作女孩子来看待,她仍然渴望母亲温柔的慰藉。
稍微晓事后,才知道原来母后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亲,不止一次猜想也许父皇将她立为东宫,或许是为了保护失去母亲守护的她。
可惜这些猜想都已经无法得到验证了。母后的时光还停留在过去的岁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独,但没有为这份孤独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会成为软弱的象征。她不愿意张扬自己的软弱,即使只是虚张声势,也要维持住坚毅的假象。
然后,她听到下方的宫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实在不应该对麒麟说那些话!”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么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于你,即使你每每转过身背对着她,她也还是只看着你。是你把她教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怎么能背弃她!”
娄欢向来温暖的声音。此时却偏冷的自廊下传出:“太保,有时间闲聊的话,挪个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显然不以为然,她继续责备娄欢:“你明知道麒麟喜欢你,为什么还要伤她的心?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孩子吗?师兄!”
一团雪块从积雪的檐上落下,刚好掉在娄欢的脚边,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缘故,所有的情绪都被妥善地隐藏起来了。
“太保,你糊涂了,我与你并没有师门的情谊。至于为何会建议陛下选择信阳公的长公子入主东宫,纯粹是因为这个选择对皇朝的安定最有帮助。”
“那么,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虑吗?她是真的喜欢你呀!”
“……那不过是迷恋罢了,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
我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情。清楚听见这句话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真的被拒绝了呢,还拒绝得这么彻底,真是叫人难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说的,她的目光总是离不开太傅,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矜持。
这男人终年戴着一张面具,连容貌圆扁都不知道,自己却还是那么专注地追寻着他的身影。这真的算是某种迷恋吗?
因为从没看过,所以才会格外执着?倘若有机会一睹娄欢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恋,不再那样在乎他?
“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你狠!”太保负气离开。
半响,娄欢走出廊檐,看着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块,而后抬起头,不意外看见站在殿顶上的麒麟。
她着盛装立在屋檐上,高高在上,回视他的视线正如以往那般专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头吗?”他的声音穿过雪线,进入她不设防的心。
“不行吗?上头视野好,景致佳,虽然因为积雪的缘故,脚边得小心些才不会打滑,可是这样小心翼翼所换得的天空,却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广阔呢。”
太保说,麒麟总是一意追逐着他,殊不知他的视线也无法离开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带金的长发整齐拢在而后挽成高雅的发髻,头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悬玉带,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谪仙,仿佛双袖一挥振,就要飞去。
他听见自己平静地道:“天空虽然广阔,但平地上有一场大典正要举行,臣民都在等候着陛下,陛下忍心选择天空,让臣民失望吗?”
麒麟朗笑出声。“不可以吗?我是麒麟,传说瑞兽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够的话,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转过身,张开双臂状似要拥抱夜空,其实只是为了遮掩身后的窥探,不让眼眶中的泪水落下。
对,她在哭。打从六岁登基后,就强忍住没再落下的泪水,此时竟然因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绝而溃堤,她着实痛恨自己的软弱!
“陛下!”娄欢忍不住低喊出声。也许是因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似就要飞去,也许是担忧她脚下雪滑,会不慎摔下屋顶。
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麒麟猛然转过身来,声音平静地道:“太傅放心,我终究会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说着,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竟如箭矢般跃下。
“麒麟别——”
习过武的身躯玲珑如燕,准确地落入娄欢仓皇等待的怀里。
自高处跃下的力量将她送进他怀中,她故意再使点劲,便顺势撞到了他。
娄欢没预料到她的举动,被压到在地,两人顺着撞击的力道在雪堆上转了几圈,他双手始终保护地环抱着她,没有一刻放开。
麒麟对于娄欢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锐,她当然注意到他保护性的姿态。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闪过这念头,眼中已带出欣喜,直到对上他的视线,才赶紧收敛起喜悦,如先前步行积雪殿顶时那样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手递向娄欢,意欲助他起身。
娄欢沉默地自行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不顾衣上发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调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后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狈。
尽管在意着他先前有些伤人的言语,但麒麟仍然无法怨恨他。因他总是在最细微的地方,展现出不轻易许人的温柔——这温柔,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有时麒麟会想,像娄欢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因为太过习惯隐藏真实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爱?
察觉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娄欢像是有话想说,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责备我?”
娄欢叹息。“该要责备是,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现在元旦的朝贺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说一句,也许就会耽误了时辰。成年仪式对麒麟而言太过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伸出手,做出请君王移驾的动作。
照例,麒麟应该要走在前头,但她偏不,她将手递向他的掌中,捉着,不放开手。“我真幸运,太傅为我设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搁了时辰而不顾责备我。有太傅如此,夫复何求?”她拉着娄欢,迳自往城楼走去。
娄欢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听到他跟太保的对话,但不懂她怎还能表现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明明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她呀。
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觉麒麟看着他的目光中带有少女的迷恋。原以为那只是她的习惯,因为印象中,她总是那样专心一意地注视着他。
一开始是或许因为不甘心,后来则是出于纯然的信任;但无论是不甘认输,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样的眼神都不至于令他心神不宁。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娄欢不能肯定麒麟的转变出于何时、何故。
她怎会迷恋上他?
他终年戴着面具,即使面对帝王虎视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过。麒麟从未见过他的真实相貌,更不曾听他说过几次好言软语。他对待麒麟的方式可说相当严格又处处设限,不明白为何麒麟会有那样的转变。
她的转变使他不安,甚至生平头一遭觉得也许自己毕竟无法掌握一切。
辅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但若说到要了解一名少女复杂的心思,他却得举旗投降。
仿佛明白身边男人心中的困惑挣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时真该读读我最近才读过的一本书。”
基于麒麟平时的阅读方向,娄欢直觉认为他最好别问是什么书。
但麒麟已兴高采烈地揭示答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记》?”他对男风的兴趣可远远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着她心所迷恋的太傅,愣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嘻嘻笑道:“太傅忒爱开玩笑,我说的是远东古国的那本‘思无邪’的《诗经》啊。”
娄欢霎时尴尬起来,转过脸不再看着麒麟。
麒麟敢对天发誓,她的太傅脸红了。亏她先前还为他拒绝的话那么难过。
身为皇朝最优秀的宰相所教导出来的弟子,怎能因为一点点挫折就自暴自弃。就算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找到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
更何况,论起情爱来,太傅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她笑容张扬起来,将先前的种种愁思全抛到脑后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麒麟突然停住脚步,等待身前的男人回过头看着她。
“陛下怎不走了?”娄欢头也不回地问。
麒麟不回答,非要等到他回过头,眼帘映入她的身影,才满意地微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女性礼服呢,太傅不赞美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