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太傅比我还重视我的成年礼,既然如此,太傅最好快快赞美一下我的装扮,不然我可是连一步也不会再往前走的喔。”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威胁。
“陛下……”
“快说呀!”麒麟催促,想听他的赞美。她看过镜子,知道自己穿新帝服的样子不难看,因此不怕娄欢说出违心的话。
“陛下穿上这袭新制的十二章帝服,仿佛天上谪仙,秀丽窈窕,令人不敢仰视。”娄欢语调平铺直叙的,仿佛在讨论国家大事。
“其实不必说那么多的,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麒麟走过他身边,轻声提示:“‘你很美’。太傅只要说这句话就够了。”
她并没有留下来等他说出那句话,是因为已经太得寸进尺。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今天占够便宜了,最好懂得以退为进……“你很美。”身后的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麒麟猛然顿住身势,没有回头确认,怕自己产生幻觉,听错了。
“麒麟,你很美。”娄欢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毫不迟疑,字字清晰。
麒麟双手忍不住握紧成拳,指甲掐进掌心里,听见娄欢对她说:
“你是那么努力想当好一个帝王,就算遇到害怕的事也没有露出丝毫恐惧;你倔强、勇敢、不服输,因为你很清楚,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以为那样的你很美,而不只是因为装扮的缘故。这些话,娄欢此生不会再说第二遍,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已经成年了。陛下,生辰愉快。”
这是麒麟所收到的最好成年贺礼,比价值连城的珍宝要来得更温暖她的心。
“很高兴听见这番话。不过,太傅,有句话你说错了。”麒麟回过头,迎视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目光。“比起自己,我其实更信赖另一个人。就算有朝一日遭到背叛,也绝不后悔。说我任性也罢,但假使没有他的话,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坐上玉座。”扬起红唇,她补上一句:“你知道我一向都怕高。”
那正是他没有办法弃她而去的原因。麒麟眼中有着不服输的意志,是她眼中的神采攫住他全副的心神,使他脱不开身。至此,他才有了答案。关于先前那个麒麟一再询问,而他总是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帮助她继位?为什么甘愿留在她身边辅佐她?
过去他不回答,是因为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如今,那答案呼之欲出。
娄欢叹息。
原来不是他牵制了麒麟,正好相反,是麒麟牵制了他。
是因为有麒麟在,他才没有毁灭这个国家。
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麒麟。
当然,她一个桀骜不驯的眼神,便降服了他。
第9章
幸好赶上了。
看见麒麟出现时,春夏秋冬四部首长明显第松了口气。
檀香首先迎上来检视麒麟的装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细审视一番后,总算露出笑容,这令麒麟扬起嘲讽的唇角,轻土:“通过春宫长的检查了?”檀香这才脸红起来,直说不敢,惹得麒麟朗声一笑,在群臣的拥护下,走上属于帝王的舞台。
主持仪式的礼仪宫高声宣报天子的到来。
娄欢看着身为国之礼师的春宫长亲自引领麒麟自广场正中央缓缓登上阶梯。
一身华丽而端庄的新服饰托得皇朝女帝益发光彩夺目;在海内外使者与四方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岁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万岁。城楼外,百姓们的山呼如浪涛的传进皇城中。
娄欢站在阶下右侧,人臣的首位,身边立着太保与太师,其后则是全国十九位州牧与朝中群臣,对面行列则依序站着天朝太子、海外来使、四方夷长及诸侯。娄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女帝在庄严仪式下步入成年。
“系带!”礼仪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仪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阳公代替先皇为女帝象征性地紧绑上装饰性的腰带。
“赐字!”礼仪官宣喊第二道仪式。在皇朝,无论男女,成年之时都会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征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么,赐字的权贵,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礼制,先帝驾崩,皇族之子由师者赐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来取。
娄欢拱手走到帝王阶前,行礼如义。尽管低垂着头,为遵礼法,没有直视麒麟容颜,但他仍强烈地只觉到麒麟的注目。这种联系,强烈到令他心头沉沉。
麒麟缓缓步下台阶,来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师之礼。“恭请太傅赐朕新字。”
娄欢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会为她取什么字。通常,所赐之字必须经过卜师占卜后,确定合于上天之德,才能够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负责占卜的卜师了。但麒麟却按捺着,没有去问卜者,使娄欢有一点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间的丈夫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时取字那样。
将手掌按在麒麟额上,娄太傅以醇厚的声音赐字给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胆,赐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脸孔,浮现笑意的唇微微轻吐娄欢为她取的新字。
尽管娄欢在仪式结束后,很快就收回手,一举一动带着拘谨,麒麟仍然不以为忤。“朕,恭谢太傅赐字。”随然看着娄欢缓缓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仪式的最后,掌玺官玉印身着玉色礼服陪侍麒麟身侧,手捧传世之玉玺,等待麒麟亲下帝王成年后的第一道诏令。这道诏令名曰‘大诰’,是帝王对全国百姓及海内外各国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国家面临重大困难时使用。
由于麒麟登基时年纪不小,当时的大诰是由三公代拟。因此这是麒麟位以来,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诰令。
之前虽已在朝堂上讨论过大诰的内容,群臣们也大致提供了几个方向,但正式的诏令仍得由麒麟自己决定。由于麒麟始终没有透露她的决定,所以就连各部首长都不清楚她将对海内外之人宣告什么样的诰语。
众人只见这位海内外各国有史以来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辉,仿佛即将一飞冲天的鹏鸟,对未来无所畏惧。初次见到这位女帝的外国来使们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这样一名光彩夺目的女性君王?
敏锐地察觉到观礼众人眼中的仰羡,娄欢不无骄傲地看着高台上的麒麟。这是他亲手养成的少女帝王,是绝无仅有的天地之祥。他应该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听见她朗声发布大诰之时,他去蓦地怔住。
就连随侍身边的玉印都掩不住诧异。
因为麒麟对天、对地、对天下诰令:“黄天上帝,万民臣民,听朕诰语: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上天不会对个别的某人亲善,只有克敬修养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顾;百姓不会恒常怀念着什么,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众民的认同)……”说完开场白后,麒麟接着又说:“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伤风化为原则,人人都能拥有自由。即使是远古时期即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国土上,也可以有讲学与生存的权利。《麟之趾》一书,自今日起,从本朝禁书单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儿平等……”
沉着地宣读完她苦思多日的诰令,麒麟环视众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对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长则一脸兴味盎然,朝臣们各自面面相觑,却又很快便恢复过来——毕竟他们经常受到这种‘惊吓’。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娄欢身上……
即使相距遥远,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觉到他心中的震撼。
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为了不让你有机会离开我。
不,也不完全是为了你。麒麟又想。尽管身为天子,可她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尊贵。既然早就认同《麟之趾》所传达的思维,她是为了自己,才会做出这样的诰令——没有比成年仪式更好的场合来主张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广场上,因麒麟大诰所带来的震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流仿佛也冻住不流动了。云麓门人对于其他君权天授的海内外诸国来说,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赞同云麓书院的思维,但各国的土地上,却几乎都有云麓的门人在隐蔽的山林中讲学,宣扬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打过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胆的宣告,准许云麓门人公开在中州讲学,这对维护国家的正统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海内外各国的使者们个个面色凝重,而诸侯们也是表情各异。
是几个清晰的掌声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只见一名童言鹤发、仙风道骨的游方道人领着一群手捧各地贡物的职官,走入广场中央。他声若洪钟,语如长啸:
“吾君麒麟有如此气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贺笔下千秋万岁,皇朝永固!”
距离上一次见到地官长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没料到长年隐居民间,据说已经成仙的地官长大司徒会带来贺礼,祝贺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无比欣喜,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跃下高台,冲到地官长——同时也是她抛弃了皇家身分、入道修仙的前辈亲人身边。
是春宫长及时反映过来,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让她做出失礼的事。同时赶紧让礼仪官宣布道:“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群臣及来使也跟着行礼祝贺,整个朝贺暨成年仪式才告一段落。
紧接着,麒麟被领往城楼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后,又带领百官参神、赐宴、回礼。尽管不耐烦,可麒麟都按捺下来,变现可圈可点,没再出差错。等到一切欢庆的活动都结束后,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长年接受宫廷礼仪的磨练,普通人面对这种场合,早已头昏眼花。
麒麟是那样的一个君王,只要是应该做的事情,即使再怎么不喜欢,也不会逃避责任。别人治大国,是如烹小鲜,她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终于得空时,她连礼装也没换,便匆匆跑出寝宫。
却不料,地宫长人就站在寝宫前的回廊,麒麟一跑出宫室就看见他。
“陛下,臣是来辞行的。”地宫长说。
“皇叔公,别急着走!”果然大司徒已经准备好要离开,就跟当年来看她登基时一样,停留的时间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来去匆匆?
长髯如雪的地官长官有着一双与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着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袖,大口的喘着气,他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还是这么重感情。”
“因为你是我的亲人,而且我 已经有十二年没见到你了,我想你!”仔细一看,也难怪民间百姓盛传地官长已经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亲人,麒麟肯定也会相信那样传言。
“所以,麒麟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要好好当一名帝王了?”与刚登基时那个彷徨无助的孩童相较起来,眼前不少关于当今天子无稽的传言,都不若今日一见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气对天地万民立下大诰的帝王来得更加有趣。
这么努力的背后,是为了谁?
“没有别的选择啊。”麒麟说:“我那么贪心,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想守护。”
“那就努力守护吧。”老人和蔼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样吗?因为守护着多年前的一个承诺,才会一辈子都在追寻?”追寻一件上天所遗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经承诺了,当然要走到最后。”
“万一找不到呢?”
“那这辈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讶异的看着与他相隔两代的同脉之子。“麒麟……”他们没见过几次面,麒麟却非常珍惜两人的血脉亲情。
“你回来看我,我很高兴。”麒麟将脸埋在老人怀里,闷着声说:“你要走,我不会跟你说我很难过,因为我会等这你再回来看我。”
老人微笑。“会的。在你大婚时,我会再来。”
“大婚?”麒麟蹙起眉,没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样,会催着她早日择定东宫,可她根本就还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属意的人选了吗?”地宫长睿智地说:“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还等什么呢?”
“……”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麒麟想追寻的,不是不存在于人间的羽衣,而是触手可及的真是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追寻呢?”
“我怕……被拒绝。”虽说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绝总有点难堪。
“麒麟是这样没有勇气的人吗?”
麒麟双眸圆睁。皇叔公长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归属?“喜欢那个人,不会太惊世骇俗吗?”
大司徒明声大笑。“麒麟,没人跟你说,身为一个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乐之外,还有义务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供百姓们作为谈资,闲余饭后一番吗?”
“地官长,你这样忠告陛下,我们实在很为难呢。”太师与太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太师说。
太保却不同意。“我倒认为地官长说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举一动本来就会受到众人注目,若没有相当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语?
麒麟顿时紧张地张望着太师太保身后,想看是否还有另一个身影。
没见到娄欢,她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对于稍早她的大诰,那个男人难道没有话想跟她说吗?
仿佛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宽慰道:“麒麟做出那样的诰令,朝臣们措手不及,此时正聚集在凌霄殿里,向太傅询问这件事呢,他走不开身。”
原来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诰令吗?”麒麟担心地问。
回答的人是太师。“所以,陛下是贞的考虑清楚了,要允许云麓门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众讲学,宣传破国的言论?”这决定倘若稍有不慎,便会危及国家喔。
面对太师犀利的文化,麒麟却反而镇定下来,思索后,她回答道:“太师应该知道我对《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们曾经为了这本‘禁书’争论过。“云麓门人所宣扬的思想,的却抵触了许多国家现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尽管历代君王纷纷下令禁绝,但云麓门人果真在这世上减绝了吗?破国的言论再也无人提起了吗?作为禁书榜首,《麟之趾》果然从此绝迹于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