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娄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乐。就算没有国君,只要有娄相在……他从来就没有信心能够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为一个帝王会遇到多少麻烦与困难。
六岁那年,父皇驾崩的那一夜,娄欢承诺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辈子……他当然没有真的相信他的话,但他不能否认,这十年来,是因为凡事都有娄欢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可能发生的内乱、后宫干政、诸侯蠢动,以及海内外夷狄与海外诸国趁机坐收的渔翁之利……他是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
有娄欢在,他便可以安心当一个长不大的帝王,把国家交给他贤明的宰相。
仿佛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娄欢那面具后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着他。
“臣感谢陛下的信任,不过若没有陛下的支持与大臣们鼎力协助,想必也很难不辜负陛下的期望。说到底,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
是吗?他有识人之明,可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娄欢呢?
少帝觑着娄欢一笑。“宰相真是太谦虚了。呵,又一项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统领群臣的天官长啊,朕毕竟没看走眼。”
这机关重重的对话,只有娄欢听懂了帝王言辞里的机锋。他眯起眼,看着一脸嘲讽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来,老是处处与他作对,言语行径读带着挑衅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开始了吗?
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刚刚脱离成童的年岁。他自小教导的陛下,不再是个孩子了呀。察觉都这一点,娄欢缓和了眼神,将话题一转。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么,前几日陛下那三道圣旨的事,或许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议?正好也可以让大臣们多一些时间规画准备?”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连群臣也感到讶异。
还以为……娄相已经跟陛下“谈”好了的,那三道圣旨就当作是少年儿戏,假装没发生过的,不是?怎么……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里又提出来了?群臣们不约而同地纳闷着。
少帝偏棕带金的眸色透出讶然,眼中流动着动人泽采。
还以为……娄相根本没把他那三道挑衅般的“圣旨”给看在眼底。经过昨日在东宫的谈话后,他以为娄欢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么今天却又……面对着那一双充满了疑惑的眼神,娄欢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来,君无戏言。臣斗胆,臆测了陛下的深意。确实,在提升朝议的效率、兵籍的修订,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换上,都别有洞见——当然,国有国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这些议题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们的心中,仔细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间与方法。陛下以三道圣旨棒喝群臣,虽然有些莽撞,但臣以为,陛下确实用心良苦。”
娄欢这些话,倘若是对两年后将行成年礼的帝王说出,可能有些不适当。
但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据皇朝规仪,对于未成年的帝王或储君,帝师有随时纠正的权责。
宰相身分的娄欢,纵使规劝,也不应直指帝王的过错。
太傅身分的娄欢,这一席话,正符合他的角色与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并非他是否说了符合身分的话,而是他……没把他的儿戏当儿戏。不管娄欢淅沥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为了不让他这个由他一手教导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许只是为了安抚他隐约张扬的不满。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被安抚到了。
像是浑身疼痛的逆鳞被温柔地抚顺了,不再蜇得自己满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烦闷着,假假地笑、假假地当个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时,眼底才透出欢喜。
看尽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娄欢心底悄然一叹。
他确实有些过于纵容了。然而在闷闷不乐的帝王与满面喜色的帝王之间,总得做个选择不是?
不确定以后会不会后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这样的帝王是很好操纵的。
退朝后,帝王满脸喜色地晃进平日处理政务的御书房里,绕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又转往宫内一处林苑,示意向来如影随形的侍从不要跟在他身后,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一座以花岗石造景的小山洞里。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唤着的同时,双手也轻推着睡卧在小石床上的黄衫女子。
虽是春日,但初春时节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极甜,脸色红润,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风披在她肩头上,及腰乌发没有挽髻,就松松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来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唤她不醒,索性俯下脸,在女子柔颊上香了一口。
还不醒?噘着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红唇。
“唔——”女子慵懒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呵欠,眼角挂着两颗爱困泪,有点不满地看着少帝。“什么时候啦?不是说过我睡觉时,别来吵我吗?”在睡梦中被叫起来,会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岂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这么贪睡,活像是八百年没睡饱似的,到处都能睡。
“起来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气不错,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太无聊,定要拉个人作陪才甘愿。
“叫我太保啦,待会儿被人听到你又这样叫,会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驱去睡意,但脸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这么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唤他陛下,他们君臣之间,向来不拘那一套小节。
女子终于醒脑过来,瞅着少帝玉似的脸庞笑问:“嗯,今天心情不错啊,有什么好事吗?”挺直身躯,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风顺势滑落肩头,她低头一看,“噫”了声。“是谁的披风呀?”
气候已经转暖,她不记得自己有随身带着披风啊。躲进这有些寒凉的花岗石洞里偷眠,也不是预期的,从哪里多出这么一件保暖的披风来?
“可能是哪个宫人的吧。”少帝不以为意地道。“保保,我告诉你喔,今天在大殿上,你猜猜,太傅做了什么?”
“果然是他做了什么好事。”才能让年少的帝王如此悬念在心啊。
太保从石床上站了起来,顺手捞着那件披风,领着帝王往外头走去。
石洞里确实有些冷意,来到阳光下,才感觉温暖。看着手中暖裘,她笑了笑,微偏着头,听她的帝王述说稍早发生的事……她这君王心情苦闷了好几天了,很高兴他终于又有心情与她嘻嘻笑笑了。
这年纪的孩子,要负担一个国家已是太辛苦,为此,她就见不得他郁闷。
入宫十年余,她虽然先是少保,后来又是太保,是帝王三石之一,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师。
因为,这孩子已经拥有两个很杰出的师傅了,不需要再多一名帝师来教导他如何当好一名帝王。自领悟到这一点后,她让自己成为他的玩伴。
才十六岁呢,她的少帝,她是一心想带着他玩耍的。
生在男女地位无别的皇朝,男子可以从事的,女子也可以;但是有一些事情,女子可以做的,男子却未必能做的到。
比方说,放下帝师的身段,教会一个帝王如何寻欢取乐。
玩心一起,她倏地将手中披风盖在少年头上,拔腿笑道:“比赛看谁先跑到御书房,输的人,罚——”罚什么尚未说完,太保早已一溜烟跑开。
少帝挣扎着将头上披风拿开,顺手卷在手上。“保保,你又作弊!你不是该教我懂得礼义廉耻的吗?”
不远方传来回应:“那些事情,书上就有,你又不是不识字,哪里需要我来教!”
显然作弊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且这位太保也不怎么想教她的帝王何谓“礼义廉耻”。
少帝大笑出声,在迎面的春风里,尽力追着偷跑的老师。
他,爱极了这一位不规不矩的女帝师。
闲坐在御书房里的淡漠男子正随意地翻着书册,听见那自远而近的笑声时,才稍稍抬起头,看着陆续奔进御书房里的女子与少年。
“哈,捉到你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拦腰抱住黄衫女子,两人笑着跑进屋来。
保保老爱偷跑,可她也老是跑不快啊。嗅闻她身上素馨的香味,有一点眷恋,不想放开。保保的腰好细,身骨好软,很好抱。
“哈哈……”太保爽朗地笑着,也不甚介意被少年环抱住。察觉到书房里还有别人在,她扬起红唇,低头跟背后的少年咬起耳朵。“陛下,太师在书房里喔。”
少年连忙松开双手,宛如惊兔般的双眸飞快梭巡,果然看见那袭醒目的红袍。
帝师的身分与一般官员不同,平时不需穿着正规的官服。
不像娄欢因为身兼宰相,总是穿着一身无趣至极的玄色缁衣;保保爱穿浅色衣物,太师素来多穿红色衣袍,少帝连忙拱手,行师礼问候:“太师,日安。”
平时太师都在东学里读自己的书,很少见他来御书房。今日他特地来此,不知道有什么事?少帝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师的回应。
“陛下,“邵太师从桌旁站了起来,没有搁下手边的书籍,迳自问道:“年初时,臣让您自己选书来读,但秘府告诉臣,您今年自开春至今,尚未派人去取书,可以请陛下告诉臣,这几月来,陛下都读了什么书吗?”
当少帝战战兢兢地站在面无表情的邵太师面前时,太保找了张长椅坐下,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拿起邵太师搁在一旁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凉。
瞪着邵太师手中的书册,少帝头皮发麻道:“呃,我读了一些民间刊行的书籍。”
“比方说,专记皇室旧闻的《皇朝见闻录》?”微扬手中的书本,邵太师问。
“那是其中之一。”反正在太师眼下是瞒不住什么事的,少帝干脆承认道:“我还读了听雪楼刊印的《麟之趾》……那一类的。”没讲是谁帮忙去宫外买回来的,反正他是帝王,自然会想出办法弄到这些在民间流行一时的刊物。
“啊,小说,稗官野史。可以说一说陛下的阅后心得吗?”
所以,大师只是来拷问他的读书状况?“太师是真的想听,还是来责备朕的?”
想保护自己的尊严时,他会自称为“朕”,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太保心想。
太师看不出喜怒地扯唇一笑。改问:“那本书,好看吗?”
少帝表情顿转。“好看!《麟之趾》这书里讲的是一个乱世里的改革者凭借他不可动摇的决心,号召群英创造出一个符合众人理想的国家……”
完全没顾虑到,在过去,这本鼓励推翻暴政的《麟之趾》曾是历代禁书令中的头号黑名单,少帝兴致勃勃地说着。
听着少帝眉飞色舞地陈述书中的内容及阅后感想,太师始终保持一抹淡持的微笑,既不插嘴,也不评断,就只是听着。
直到少帝自己发现了太师的沉默,才赶紧下结论道:“呃……其实这些民间文人写的小说,大多反映了他们怀才不遇或是愤世嫉俗的心理;而这一类的故事之所以会深受民间百姓喜爱,一再传抄刊印,必定是因为其中有某些东西触动了他们。”
“说得不错。”太师点头道:“可是,《麟之趾》是远古时期的云麓书院门人所写,原意是要透过通俗刊物宣扬君王世袭制度的不可信赖,作为皇朝之君,读这样一本曾被历代国君禁绝的书,陛下难道不会有些不安吗?”
少帝缩了缩肩膀,立即明白,如果他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太师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万一太师告诉太傅他偷看了禁书,光想到要对太傅解释一大堆,他就觉得苦恼。
握了握拳,他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回答。“没错,虽然先皇曾经禁过这本书,但朕以为,一味禁绝,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百姓的心声的。”
“哦?”太师作洗耳恭听貌,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的。就像娄相在牛车上悬上铜铃,好让百姓随时可以陈情一样,民怨这种事情,只要有适当的管道可以抒发,就不至于铸成大错。否则朝廷何必年年耗费人力物力,就只为了疏通那条容易淤积泥沙的京川呢?被堵塞的民怨有如洪水啊。”少帝越讲越是得意,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体恤下情、洞察国事的明君了。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这本历代一来都居于榜首的《麟之趾》可以从禁书名单中撤下喽?”
“当——”“当然”两字才要脱口,可思及这本书的性质及作者的身分……云麓书院,远古时代私人讲学的教育场所。这书院教的,不是治国之理,而是破国之道。是以早在远古时代,云麓书院声势越见壮大后,便被当时的君王所迫害,云麓门人从此流亡天下,在四海各国继续散播“民贵君轻”的思想。
民间某些不肖分子常借云麓书院的核心思想推波助澜,聚众闹事,企图颠覆朝廷,美其名为改革家,但实际上只是一群妄想夺取政权的野心人士罢了。
真正的云麓门人,在书院被毁后,通常选择隐姓埋名,默默奉行自身的理念,而非从盲目的起义中,趁机捞尽好处。
作为一国之君……少帝沉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皇朝之君,是维系国家体制的关键角色;而当他试着以历代君主的角度去思考禁书问题,并发现自己也许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时,不禁感到十分懊恼。
他明明就很欣赏《麟之趾》传达的某些想法,然而身为帝王,他却没有办法准许这本书公开的在市面上流通……也许,这就是为何这些明文被禁的书籍,虽然并未公开流通,却在藏书家与文人手中不断传抄,甚至偷偷刊印流传的原因了。
历代以来,有一些君王也跟他一样,感到很矛盾吧?否则,此书问世至今起码五百年了,没道理在历代君王的禁绝下,还能在台面下流传,甚至有些书楼竟不顾国家禁令,私下刊印此书,暗中贩售。
仔细捕捉着少帝脸上每一分矛盾的表情变化,邵太师知道,一本《麟之趾》已经达成了它的使命。它使一名帝王能反过来思考,“国家”究竟是什么?而所谓的“帝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分。
不需点破,他知道眼前这位少帝心中已经搁下了这样的问题,日后他将会时时去想它。
“如此简单的问题,陛下答不出来吗?”太师刻意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