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平时太傅惜言如金,要你开口赐教,还真不容易。”
“只要陛下问对问题,臣自然知无不答。”
可是,那也得先要“问对问题”才行啊。对于这一点,麒麟很没自信。
娄欢不喝帝王斟的茶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此拘谨地谨守着君臣的身分啊……麒麟看着渐冷的茶水,干脆端回来自己一口喝掉。
搁下的茶杯立刻有随侍一旁的宫人收走。
毛笔沾上朱砂墨,麒麟在西歧州牧的奏章上加上批阅文字。
批阅时,仍有些迟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明白麒麟心中对于自己所做的种种决策存有疑虑,担心会犯错,娄欢微微一哂,提醒道:“臣刚刚请教陛下,是否知道‘宰相’这个职位的意义?”
麒麟抬起头,听着娄欢说道:
“宰相是辅佐帝王治国的职位,一旦天子失职,无论错在何人身上,身为宰相,臣都是第一个要负责承担的人。”
也就是说,她做的决策要是出了问题,娄欢会挡在她的前头,为她承担……这话,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他说过……要死的话,臣会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话,那么就一起活吧。
麒麟露出笑容,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
她批好奏章,出声喊道:“玉印、掌玺,朕要拟旨。”
一名身穿玉色官服的青年立即出现在帝王身侧,手上端着象征国家权力的传世玉玺。
麒麟口述,玉印拟诏,最后再由麒麟执印,在黄绸圣旨上盖下帝王的玺印。
亲自盖好玺印后,麒麟看着那眉目清秀、额间点着一抹朱砂、腰间垂挂着白色玉圭的玉服青年道:“玉印今天可是躲藏在朕的身后吗?”
一直很佩服这名掌玺官神出鬼没的能力啊。每回只要她需要用印,轻声呼唤,玉印便会立即出现,仿佛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边一样。但麒麟不知道玉印平时到底藏身在何处,如何有办法能随传随到。
掌玺官是世袭家业,不管朝代如何变换,据说拥有神力,可以直接与上天沟通的玉氏族人都负责保管国家的玉玺;可以说,他们不忠于任何国家,也不忠诚于任何国君,他们只为上天所承认的帝王掌印。
玉印的声音干净澄澈,仿佛不属于这世间所有。
“回禀陛下,玉印今天一直站在陛下的左侧。”
噢,又猜错了!麒麟不减孩子心性地哈哈笑道:“下回我一定会猜对。”
玉印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再度静默地退到一旁。
拟好了旨,派人出去传旨前,麒麟看着她的宰相。
“太傅,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惊讶。”有关于她手中这道圣旨的内容。
尽管知道娄欢很少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仿佛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她会问,不过是因为想听他赞许她的决策。当一个帝王,有没有像她这么悲哀,连想听听某人的赞美,也得耍弄心机?
娄欢淡笑,面具下的唇拉开一抹引人遐思的线条,考虑着是否要顺她的心意回话,顷刻,他说:“陛下这么做,很聪明。”
果然见到麒麟露出笑容,得意地说:“是吧,事关与海夷之间的外交问题,可不能有一点马虎,要弄不好,就会出乱子。既然我无从确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先派人到海夷安抚,保证将谨慎处理此事,同时也让沐清影亲自入京来向我报告。如此一来,一方面,我可以趁这段时间,暗中派人到歧州了解实情,一方面又可以亲自鉴定这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州牧,真是一举数得啊。”
“陛下英明。”娄欢淡淡一笑,指着仍堆积如山的一落落奏章,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里还有许多待批阅的奏章,也请陛下秉持决心,一并处理吧。”有疑问的,可以再召集群臣共同商讨;若只是例行公事,那么便可速速决定。
真好样的!麒麟露出苦笑。
每天处理这么繁重的公务,她哪里还有时间读那些被她偷偷藏起的小说啊!
好在今天保保只翻到两本藏在椅垫下的……邵太师必定想不到,这御书房里,处处都是机关啊。想起她看到一半的《弁而钗》,怀疑今日能偷空读完那本《易弁而钗》的改装类男色艳情经典大作。
会如此嗜读男色艳书,得怪她已驾崩的父皇。父皇生前酷爱美色,造成如今朝中大臣多是俊秀之士,不论男女,个个都有杰出的相貌。
当朝议无聊时,她常常将这些大臣带入小说的剧情里,作同人想象取乐啊。
发现麒麟神色有异,娄欢询问:“陛下?”
听见娄欢呼喊,麒麟赶紧回神过来,微笑地看她的太傅道:“太傅,你确定你没有断袖之癖?”
话题怎会绕回他身上来,谈的还是断袖之癖?娄欢凝眼看着他的帝王,了然于心地挑起眉。“陛下还未成年,不该贪看坊间那些宣扬男色的书籍。”
麒麟控制不住脸上的潮红。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怎么可能瞒得过心思缜密的太傅,这下子真是自己打嘴巴了。
唉,可是,还是很希望太傅能多说一点跟国事无关的事情啊,比方说,谈谈他自己……比方说,假使他没有断袖之癖——确定没有的话——那么,何以迄今都没听说过他在这方面的私人偏好?
虽然太傅长住宫中,就如同太师那般拥有许多女性宫人的仰慕,但是这么多年来就不见他与谁有过亲密的来往。是因为那副面具吗?真是教人好奇又却步呢。
印象中,太傅在她面前几乎没有谈过他自己的事,因此不能怪她对她的太傅充满了无尽的想象哪。
只一眼,便几乎看穿了她那极好猜测的心思。娄欢眼也不眨地道:“毕小爱要专心批阅奏章了吗?或是想先休息半响,看看那本藏在横梁上的《弁而钗》?”
好厉害的撒手锏!原来太傅早就发现了,只是当作小把柄握在手上,以备在最佳时机拿出来用吧。比方说,现在这时机。
尽管不想认输,却还是得甘拜下风的麒麟低下头蛮横地批起奏章,同时哼声道:“太傅,你何时教我一目十行的功夫?”这样批起奏章来就会快多了吧。
“等陛下看完了上万份奏章后,自然会练出好眼力。”
来了,又来了!娄欢的放大绝。
早已中招过许多次的麒麟帝咬牙,开始她在批奏章这条路上的漫长修炼。
有太傅如此,麒麟应该感到庆幸的是,至少,从以往到现在,他都还算是站在她这边的。真不知道,倘若哪一天,她让他失望了……届时他还会为她遮风挡雨、当一个凡事为她设想的宰相吗?
不是不好奇,当年,娄欢究竟看中了她哪一点?
天子,是承受上天恩德而获取权力,代天治理万民的天之子。
麒麟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她绝不完美。然而她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成为一名被上天所认可的帝王的吧。
当年,若非娄欢……
第3章
“麒麟,该出发了。”少保从寝宫门外走进来喊道。
年仅六岁的小帝王,身上穿戴着象征天地颜色的玄色礼服与金色旒冕,在转过身面对少保的瞬间,一颗泪花沾在淡色的眼睫下。
“保保。”奔向身着正式朝服的少保,小小帝王抱住她的腿,“你去告诉少傅,说我不舒服,不能出门,叫他取消今天的郊祀大典。”少保任小帝王抱着,温言安抚道:“不行的,麒麟。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适合继位的吉日,吉时已到,我们得赶紧出发到城郊的郊庙去,不然会来不及的。”
“可是……外头在下雨。”话才说完,宫外便雷声大作,麒麟抿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一直打雷。”她抖着唇道。
“别怕呀,麒麟,那只是一般的雷雨,很快就会过去了。”依皇朝帝王丧祀礼,先帝驾崩,新帝必须在半年之内正式继位,并且为先帝服丧三年,举国同哀。
小帝王身穿华丽的帝王礼服,但精致绸缎下,却是为服丧所穿的粗糙哀衣。
少保看得出麒麟很害怕,但不晓得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承担不起帝王这样的重位吗?
“……可是,外头在打雷啊。”小帝王重复着这一句话。
“麒麟怕打雷吗?”小帝王摇头,其实她并不怕,她只是听说……”保保,过去曾经有人在郊祀大典接受加冕时,被雷劈中对不对?听说,假使不是真正的天子,在郊庙继位时,上天和祖先会降下落雷,将站在主壇上的人打死,对不对?”
“啊,麒麟……”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啊。她怕自己会被雷打中吗?
“所以,保保,万一上天和祖先不喜欢我,怎么办?万一我不是正直的天子呢?我会不会被雷打中?”少傅和司天台的大史选了这么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好日子”来让她登基,是存心教她被雷劈死,对不对?
“麒麟,你不要担心,其实——”少保正要安抚她的小帝王,但宫外传来的沉稳男声打断了她的安慰。
“陛下还没准备好吗?该出发了,不然会错过时辰。”少保担心地看着麒麟,发现她紧张到什么都听不进去,遂转过身看着来人道:“娄少傅,麒麟很紧张。日子是你挑的,你来劝她吧。”少保随即离开,到外头等候,心里知道,以类欢做事的方法,她的陛下很快就会抹干眼泪自己走出来。虽然有点可怜,可今天这日子对麒麟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无论如何,是不能耽误的。
少保才走出宫门,娄欢便看着麒麟强忍住眼泪,有些倔强地抽着气。
是不想在他面前哭,以免示弱了吧?这心思……走向前,娄欢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多作保证,只是在她面前站定,而后解下悬在腰间的一口宝剑捧在手中,撩开脚下长袍,单膝跪在他的帝王面前。麒麟被他的举动吓住,呐呐地道:“少傅……?”
“虽然陛下年方六岁,还不到后朝律法规定可以佩剑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在继位大典上不能不佩带一口宝剑。这是要给您的,陛下。”皇朝律法明文规定,不分男女,一律得年满十五方能佩剑,在此之前,只有习武战斗时,可以不受这项规定的限制。这条律法的制订,起初是为了不让太年轻的孩子在战场上死去,因此皇朝兵制中,年满十五岁,行过元服礼的成童才会被召募。
但历代登基的帝王,无论登基年岁是否已经年满十五,身上都配有宝剑。不带着一口宝剑在身上,就个没长大的奶娃娃,恐怕不能服众。于是,后来帝王佩剑,就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娄欢思虑周到,老早想到这一点。
但此时他的陛下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回事。事实上,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这口宝剑……要送我?”身为帝王,朝廷兵械库里有的是传世名剑供她挑选,但是意义不同。
少傅从没送东她东西,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少傅自己随身的佩剑呢。过去她好奇想跟他借来一看,他都没答应过呢。
“为什么?”她压抑着雀跃的心情,低调地问着。怕是因为少傅心里有知,她可能会被上天否认,遭天雷击斃在郊庙的主壇上,所以,这根本就是拿来安抚她的糖饵罢了。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太开心,虽然她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陛下不想要吗?那么臣再去挑选另一把——”
“不,我要。”麒麟一把抢过娄欢手中的剑,也不管他怎么想,总之,既然都说了要给她的,那么她收下就是。
初初接过那口剑时,拿在手里的感觉有些奇怪。她以前也曾偷偷拿过宫里侍卫们佩带的剑,但那些剑一口比一口重,抽开剑鞘,剑身都以纯铁打造,锐利、沉重。而娄欢这口剑……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重?有比较轻一些?
正想抽开剑鞘一探究竟,却发现她无法抽出剑。
“咦,少傅?”这把剑抽不出来?!怕被误会是她弄坏的,小脸顿时胀红。
娄欢淡淡一笑,按住麒麟手中的剑鞘道:“陛下还未满十五,随身佩剑有点危险,所以臣已经先请工匠将剑鞘封住了。”
“啊……怎么这样。”麒麟露出失望的表情。
“请让臣为陛下系剑。”无可奈何的,麒麟也只能看着娄欢将封住剑鞘的宝剑系在她的腰带上。剑身很长,几乎要经小帝王的身量还长。
成人用的宝剑佩带在六岁帝王的腰间,看起来有一点令人辛酸,也有一点好笑。辛酸的是,这么小的年纪,在今天正式继位为新帝后,就必须逼迫自己成长,不能再孩子气了;好笑的是,麒麟佩带着宝剑,虽然是被封住剑鞘的剑,仍隐约透着一种可爱的滑稽。
看着麒麟佩剑后,欣喜地在寝宫里来回走动了几次,还要人搬镜子让她照看,娄欢不禁微微一笑,随即道:“陛下,时辰已到,可以出发了吗?”这新帝继位的郊祀大典,将从皇宫南方的丹凤门开始,由群臣陪同帝王的车队,一路接受百姓瞻仰,先抵达祖先宗庙,由新任天子举行祭天仪式,象徽承受上天所赐与的权力和使命。
当然,过去确实有某些继任者在祭天时遭到雷击,纵使不死,也因为无法服众而丧失继位的资格。
眼前这六岁小儿是否能得到上天的承认,全京城——不,全皇朝的人民与臣子都等着看,压力大是必然的。她能过得了这一关吗?
来回走动的脚步顿住,麒麟仰着看向娄欢,不高兴地问:“少傅,郊祀大典的日子是你选定的?你知道外头一直在打雷吗?”
“那雷,打不到天子身上,陛下不必担心。不过倒真的要委屈陛下淋点小雨就是了。”他大手一摆,“请吧,陛下,大臣们已经在丹凤门等候。”瞅着麒麟,他加上一句:“还是,陛下需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腿还软着吗?”好样的,娄欢。麒麟不愿意被人瞧扁,被雷劈就被雷劈,头一扭,拖着腰间的宝剑走出寝宫。
带着这一股盛气,小帝王在群臣的陪同下,一路前往京城南郊的郊庙,暂时忘了要发抖,暂时。
“陛下当心!”一声惊呼伴随着急收的剑势而出,但由于剑势过快,来不及完全收回,残存的剑力堪堪划过麒麟持剑的左臂。
“哐当”一声,她手中长剑掉落在地,鲜血登时涌出。
身边随从们迅速拥上前头,“陛下!”负责训练帝王剑术的剑师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跪在正忍痛、由随从帮忙止血的少帝面前谢罪,“微臣该死,误伤了陛下——”麒麟挥动没受伤的右手道:“没事。是朕自己恍惚了,不怪罪你。”转过头,看着仍然在出血的伤口,她暗叫糟糕,这伤口有点深……真是!练剑时发什么呆啊,身手已经不是很敏捷了,还去想十年前那把剑的事情做什么!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