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赶紧阻止,“慢着。”她皱着眉,“别惊动了三公,特别是太傅。”好在现在娄欢应该是在天官府处理政务,事情应该瞒得住。
随从领命而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年迈的御医气喘吁吁赶到。当他看见已经被随从送回寝宫、一脸无奈的少帝时,满头大汗还来不及擦干,就先笑了出来。
原因无他,只因麒麟被一群紧张兮兮的随从们按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臂被一块块由随从身上的衣服撕下的布料包成好大一团,看起来臃肿有如巨人的手臂。
麒麟的手正痛着,见到老御医没良心地偷笑,磨起牙道:“梅御医,还不快替朕治疗。”瞧,裹了一大团布料都还止不住血哩,再流血下去,她就要升天啦。
还有力气说话,可见得伤势不是很严重。然而当梅御医看见那渗血的布料时,仍然担心了一下,“臣这就为陛下治疗。”他先洗净了手,一层层剥去那些临时的包扎,而后略略皱着八字长眉看着麒麟左臂上那道长约四指的伤口,“这伤口需要缝合,不然会留下伤疤。”
“要缝合?”麒麟怕痛,“不能涂点药就好了吗?”亏他还是个名医呢。
梅御医自麒麟还是东宫时,便是宫廷御医了,他很清楚她的喜好和恐惧。
“陛下放心,臣会先让陛下喝一点麻醉用的药汁,缝合时不会感到疼痛。”
“还要喝药?”麒麟脸色更臭,“会苦吗?”她讨厌吃苦啊。
梅御医呵呵笑着,俐落地清理好麒麟的伤口,以便做缝合的准备。
看着麒麟一边因为痛楚而得咬着牙拚命跟他抬杠,一边又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昏死过去。这年方十六的少帝啊……真是倔强极了。
“不然,喝药前,先来喝碗茶吧。”梅御医让助理生端来一碗茶色的饮品。
麒麟先嗅闻了气味,觉得应该不难喝,才小小试饮了一口。确实不苦,才又喝掉大半碗。
此时御医在她伤口处洒上一些魄的粉末,伤处有一点烧灼感。麒麟正想问那是什么,可却感觉有些晕眩,靠着意志力挣扎了半晌,还是抵挡不住那晕眩感。此时她才赫然明白,刚刚那碗茶大有问题……
昏睡过去前,她再次交代:“千万别让太傅知道……”
趁着麒麟昏睡过去,梅御医很快地用处理过的羊肠线将麒麟的伤口缝合。完毕后,随即交代负责伺候麒麟的宫人道:“柔雨,等陛下醒来,派人到太医署来拿一些养生温补药,陛下最近似乎劳累过度,气虚体弱。要注意一点,别让她经常忘了吃饭。还有,每个月陛下‘那种日子’来的时候,别让她吃生冷的东西,不然会闹肚疼的。”
宫人柔雨一一应诺。御医要离开时,她犹豫了片刻,询问:“要知会太傅,陛下受伤的事吗?”
梅御医抚了抚长髯,笑说:“陛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不过,你不说,太傅自己也会发现的。”任何事情,只要事关陛下,太傅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陛下,陛下。”耳畔有人声在呼唤着。
麒麟眨了眨眼,眨眼朦胧地醒了过来,时间已是午后。
“什么事?”她神情恍惚,是挥动手臂时感到痛楚,才想起先前的意外。她昏睡多久了?讨人厌的梅御医,竟然给她喝了会想睡觉的麻醉药。虽然不是苦药,但麒麟一向不喜欢无法自主的感觉。毕竟,谁知道当她昏睡之际,会不会发生什么令人遗憾的事呢?
长年照料麒麟越剧的宫人柔雨跪在她的身边,语气有些担心地道:“是太后娘娘派人来说想见陛下。”
“母后?!”麒麟猛然坐起,却牵动了左臂的伤口,皱着眉问:“太后派来的人在哪里?”
柔雨眼中闪过一瞬为难,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
“这……那个人……”
“在哪里?朕要见他……”麒麟顺着柔雨的视线往处看去,会意了。
寝宫外,一名男性宫人正跪在帝王的寝宫外,头脸低低地伏着。
“你抬起头来。”麒麟命令道。
但那人却恍若未闻,依然低垂着头。
“陛下,他……”柔雨正要开口解释。
但麒麟已经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朕命你抬起头。”那人终于抬起头,却不是因为听见麒麟的命令,而是因为看见麒麟脚下的鞋。
麒麟这才察觉有异,“你……听不见吗?”母后竟派一个聋子来传话?
那聋子幸好还能开口,一见到麒麟,他磕头就道:“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太后甚思念陛下,万请陛下移驾一聚——”麒麟一时间说不出话,就只见到那传令的聋耳宫一再重复那句同样的话。这时麒麟才猛然领悟——”她派一个听不到回绝的宫来叫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柔雨,这个人天生就耳聋吗?”五体不全的人,应该是不可能入宫当宫人的吧。
“这……柔雨认为,不是。”回答得很迟疑。
麒麟脸色十分难看,她转进内殿,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道:“更衣。”
“陛下!”宫人们惊呼。
“为朕理衣,朕要去探视太后,叫人备车。”麒麟下决定道。
“但太傅不在……”宫人们以柔雨为首,照护着帝王平日的起居。柔雨眼带忧虑,似乎正在考虑是否要将此事通知仍在天官府的宰相太傅。
麒麟扯唇露出一丝苦笑,“难道朕要近视自己的母后,也需要经过太傅同意?更衣!”绝对的权威,教人无可动摇。宫人们只好为帝王更衣。
顷刻,麒麟换好礼装,离开寝宫前特别交代:“柔雨,叫那句聋耳的宫人不用回去了,先请御医来帮他看看能不能恢复听力,再给他另外安插一个职位吧。”
“陛下,是否要先请太保或太师作陪?”柔雨不放心地建议。
“不用。”麒麟微转过身,表情意外地严肃,“这件事情,不要说出去。”华胥宫位于皇城之西,是先帝筑来避暑的离宫。
因为离皇城很近,却又在皇城之外,与一般民居之间建有高墙隔绝,出入仍须经过原本的旧宫城,算是附属于皇城的新内苑。
也因为是新建离宫,整体建筑通风洁净,十分舒适,过去先帝经常来此小住。麒麟继位后,此地成为太后长居的宫殿。
连结华胥宫与旧皇城唯一的出入口华胥门,设有一队武装甲士保护。
当戌守宫门的甲士看见急急往华胥宫而来的皇朝宰相时,立即严肃起表情,有点紧张地迎接这位大人。因为,平时负责戌守这离宫的他们,是很难得见到鼎鼎大名的宰相一面的。
娄欢的座车一到宫门,他下车便问:“甲士长何在?”娄相的声音向来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但此时,语气里竟有一丝着急。
副官上前恭敬地回应:“相爷,甲士长陪同陛下入宫了。”娄欢又问:“陛下入宫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
娄欢颔首,看着甲士副长道:“王副官,你带着三个人随我一起入宫,其他人仍然严守宫门。”随即领头入宫。
才走近内殿,娄欢便听见几名女子的笑语声,他停下脚步——”麒麟,多吃点啊,你太瘦了,体力不好,将来怎么能当好一国之君呢!”
“多谢母后,儿臣会努力多吃一点。”
“麒麟,母后好久没见到你了,以前你常来的,最近很忙吗?”
“不……嗯,母后,是儿臣疏忽了,请母后原谅。”
“麒麟,你要争气啊,千万别教你父皇失望了。”
“儿臣会争气,母后不必挂虑。”
“哪,麒麟,你现在才六岁,要你争气是辛苦了点,可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儿,再怎么辛苦,也得忍着,替母后多努力一些,好吗?”
“好的,母后,儿臣尽量。”
“啊,麒麟,因为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你了,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你还有很多课业要学习的吧,会不会耽误到你的功课?”
“母后放心,聊一会儿不会耽误到课业的。”
“唔,还是别多聊,免得你父皇狩猎回来,知道你没在读书,一定会生气的。”
“……好的,母后,儿臣这就回去好好学习,请母后放心。”麒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了抱太后,随即退开身子,“儿臣回去了,请母后多保重,儿臣得空时再过来探视母后。”全然不管身旁的宫人们心中作何感想——反正他们也不敢讲出来。
交代宫人要好好照顾太后后,麒麟退出内殿,身边跟着随从的宫人与护卫。
一行人正要离开时,太后突然又喊:“麒麟。”麒麟的脚步僵住,回转过身来,“母后?”只见太后笑吟吟地走过来,握住麒麟的手,抚了抚她闪耀如日神辉光的头发道:“我的麒麟儿……没事,母后只是想多看你一眼。”麒麟眼中的心绪困惑难解。她点点头,等候了半晌,直到太后放开她的手,才转身离开。一踏出内殿,走到外头,就看见娄欢。
“太傅怎么来了?”语气并没有很讶异。
“陛下还好吗?”娄欢低声询问。
她挥挥手,表示没事。
“那么,请赶紧离开吧。”娄欢招手,要甲士护送没带随从的麒麟回皇宫。
麒麟低着头,踌躇不前,细声道:“太傅,她是我的母后。”
“请陛下赶紧离开,今日并不适合探视太后。”娄欢做了个”请”的动作。
甲士听娄欢号令,守护在少帝身边,但帝王不肯移驾,甲士们自然也不敢移动半步。
麒麟瞪着娄欢半晌,才勉强屈服。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却突然传来骚动。
原来不知何时,太后竟从内殿走了出来,宫人们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着她扑向少帝。
“麒麟,别走!”太后扯住麒麟左臂的衣袖。
麒麟吃了一惊,被母后眼中乍现的狂乱骇住,“母后——”只见娄欢介入,隔开太后与帝王,冷静地道:“请陛下赶紧离开。”麒麟点头,试着抽回袖子,但太后捉得很用力,麒麟正要抽手,太后竟改捉住麒麟的手臂,握住后就不肯放。伤口被用力掐住,麒麟当场痛得脸色发白。
见状,娄欢握住太后的手肘,强迫她松开握持的手指。
太后认出娄欢的脸,猛然叫道:“娄贼!你这恶贼,你挟持天子号令诸侯,快把麒麟还给我!”娄欢轻叹一声,“娘娘,得罪了。”他一个眼神,甲士长立即上前击昏了太后。
宫人赶紧前来照料昏厥的太后。
娄欢则瞪着麒麟渗血的左臂,诧异道:“陛下受伤了?”
“如果朕说不碍事,太傅可以不要追问吗?”麒麟心情很差,她再次叮嘱宫人照料太后,叮嘱完毕便转身往皇宫方向走去,没有意愿坐上一直候在一旁的宫辇。
“那么,不是被太后弄伤的?陛下早就受了伤。今早习剑时伤到的吗?”娄欢推想着今天麒麟可能受伤的原因。
他迟疑了半晌才握住她的左腕,推开衣袖,检视她的伤势,而后他蹙起眉。
麒麟看着娄欢用他随身的洁净汗巾裹住她不断渗血的伤处。
一裹好她的伤,他立即放开她,并退开一步,拉开君与臣之间应有的距离。
这是在做什么?表示他担心她,却又不敢冒犯她吗?
麒麟将一切看在眼底,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语带讥诮:“一切都被你说中了。想念太傅眼皮底下,是没有藏得住的秘密的。”不必有人多嘴告诉娄欢,他已经对她了如指掌。
“陛下是在责怪臣把太后安置在这离宫里,隔绝陛下的天伦之乐?”娄欢听出麒麟话中起伏的心绪。
“朕若是那么想,就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傻瓜。”麒麟猛然顿住脚步,回首看着娄欢道:“倘若今日……倘若当年……”双手结成一小拳,握紧、松开,又握紧,“她是我的母后,她怀胎九月生下了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她仍旧是我的母亲。”即便母后她……显而易见地疯狂了。而这疯狂,麒麟分不清楚,是根源于当年那次外威的叛乱,或者打从她出世开始就不曾理性……母后一直认定她生下的是一名皇子,而非皇女……娄欢沉默,每当麒麟露出这种脆弱的表情时,他不曾试图安慰,仅是沉默的站在她的身边,陪伴着。
麒麟早已习惯娄欢的沉默,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会来这里,应该是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吧?为了见我,她竟把一名宫人弄成聋子,再派他到皇宫来找我,说她思念我、想见我……可是,好残忍……这么残忍……是因为我将她逼到绝境了吗?是因为她知道,我有多么怕见到她,所以才故意这样对待我的吗?”眼眶里冒出水雾,麒麟圆着眼,强忍住,不准泪下。
“我分不清楚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立时只想到要赶紧安抚她,要补偿那个被刺穿耳膜的宫人;然而我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去想,我应该赐一杯鸩酒给她吗?还是就跟以前一样,继续将她软禁在华胥宫里,永不让世人知晓这樁帝王家的丑事?然而这样下去,难保有一天不会再有另一个聋了耳、瞎了眼、瘸了腿、断了手的的哑巴宫人出现在我面前——娄欢,娄欢——”
“陛下臂上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先回寝宫吧。”娄欢面无表情的说。
是说,就算他表情上有了变化,她也看不出来,怪那该死的面具!
娄欢冷静的语气拉回了麒麟的理智,是因为已经太习惯他的冷静了吗?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麒麟早已习惯有些问题不可能立时得到解答。十年了,也都这样忍过来了,眼下没有办法处理,又怎么样呢。手臂的伤口很痛,梅御医缝合的地方又裂开了,她短视地想,要是御医又来,岂不又要重复一次治疗,想到就闷。
心情闷,就想挑衅。偏这辈子她最想挑衅的,一直都是同一人。
“娄太傅。”很正式的叫法,故意的,明定君臣之分。
“臣在。”
“太后刚刚说你挟天子以令诸侯,你都无所谓吗?”倘若果真是个忠君爱民的臣子,这是很严重的诬蔑吧。
娄欢不答反问:“陛下觉得那是事实吗?”
“事实上,朕是有个疑问。”她看着他,问出多年来一直搁在心头的问题,“当年,朕继位时,你送给朕一把剑,但因为剑鞘被封死了,朕一直抽不出剑身。”
“陛下想问什么?”娄欢或许已心知肚明。
“朕想问的是,那把剑的剑身是什么材质打造的?”何以不会在雷雨中传导雷电?让她安然在郊庙的祭壇中继位,从而得到上天的”承认”。
娄欢面具下的唇微微掀动,“那把剑已经送给陛下,陛下若真想知道,大可请工匠撬开剑鞘,不就真相大白?或者陛下想要的并非真相,而是臣的一句谎话?”被戳中心思,麒麟有点儿恼。可哪一回她自以为尖锐的问题不是被人这样硬生生尖锐回来,戳得自己满身不舒服?这位宰相大人真不懂得讨人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