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战况太过激烈,不知何时,热闹的春风大街转眼成了无人之地。
滕罡这才察觉到,因蒋奾儿在天朝间所引发的风雨,绝非只是普普通通的争夺战,那可能包藏着最残酷的阴谋。
或许,她不应该姓蒋才是……
夜里,贵风茶楼一片狼藉,凄惨的模样像是被人登门打劫。
一楼无一处完好,就连悬在天井上,用金线绣成四季风景的布幔,都被划得残破不堪。
上梁的金漆落了泰半,柱面上的金箔也耗损得几乎可见到里头的木作,贵风茶楼头回有人登门寻仇,而这一砸,简直好比毁掉半间茶楼一样的凄惨,茶楼几乎一个月不能做生意。
这时应当是贵风茶楼最为热闹的时刻,却因为意外而关门打烊,仅剩二楼还掌着灯火,就连三楼原本打算久留的住客,也在今早的打斗后,吓得做鸟兽散。
那些还未付清银两的客人,走得走、逃得逃,没人敢多逗留一刻,全逃得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花复应心痛不已,媚眼里是含着晶莹的泪花,然而她的脸却阴沉得像是要杀人般凶狠。
贵风茶楼里,难得出现六神围着圆桌而坐的景象,而应该是要偎在滕罡身边的蒋奾儿,早就被安顿在三楼的客房里。
“那丫头是何方神圣?她一来咱们茶楼,就毁了半间楼。”抚着下颚,掌管帐房的符华堂眉一挑,不敢再瞧底下的惨况。
今儿个一早,他才上钱庄存入上月茶楼的款子哩!看来明天又要兑出来了。
滕罡绷着脸,一身血衣也换下,尽管已清理门面,但脸上仍带着冶峻的气息。
“人,我带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滕罡话说得极冷,墨黑的瞳眸透露出严酷的光辉。
卫泱掀掀嘴角,高深莫测地笑了出来。“是有些慢,但总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听在滕罡的耳里,让他冷淡的面容微微扭曲。
他到底在冀望什么?卫泱的良心发现吗?
“你,心里不愿?”
“她不能久留茶楼。”今日的阵仗,局势激烈得出乎他的想象。滕罡以为带她回贵风茶楼,就能保她平安无虞,却没想到还是引来祸患。
“她哪里也去不了。”卫泱把玩着茶杯,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淡淡的嘲讽味道。
滕罡眯起眼,眉宇间的杀意无可抵挡。
“你说了就算?”他既然有本事带她进贵风,也同样有本事带她离开。
“她若离开贵风一步,我会让蒋氏一门彻底消失于天朝中,连同她在内。”卫泱轻点杯口,杯子随即应声裂成两半,裂口平整得宛若是利器切开,由此可见其浑厚的内力。
“滕罡,你别冲动,你若在乎人,应是留她在贵风里,大伙一同照看着。”今天,他们是见识过登门的对手,花复应压根不敢想象先前滕罡带着她,一个人是怎么逃过这群追兵。
“我说啊,这丫头引来的敌人,有一票应当是皇室里派来的刺客。”一脸桃花相,好看得像女人的符华堂,正啃着瓜子,说出下午打探来的小道消息。
他一身蓼蓝缎衣,衣襟上滚着蓝黑色绣线,绣着云纹翻腾的图样,左臂上缠着一条软鞭,鞭头一环鹰爪锁扣,稳当当地扣在腕上,像是首饰般那样显眼漂亮。
“你说拿着陌刀,杀进门来的那群人?”花复应猜想,应是他们。依他们身上的穿著,以及那些护身的钟甲看来,若非皇族,又是何人拥有这帮杀伤力极强的刺客?
“是啊!”符华堂瓜子啃得很惬意,那张桃花面上,见不到半丝情绪。“咱们是抓来怎样的一尊大神?”
“她是蒋氏最后一支可造神器的遗孤。”花复应睐了符华堂一眼,他没见到滕罡脸色铁青到简直要杀人的模样,非得这时添个几句才甘心吗?
“她不会为天朝造神器。”滕罡严厉的语气透着一股恶透的寒冷。
“你说了就算?”卫泱笑开来,异常俊秀的眉宇间,有着势在必得的把握。
“蒋氏造宝器,以性命相抵,难道你不知道!”这一点,滕罡相信卫泱是清楚的。他连她迁徒过的落脚处都能指出来,没道理这种事他不晓得。
“我说,她跟我们都是领着天命的人。”卫泱两手交握,倾身问着滕罡,俊逸的脸庞有着几分阴沉。“你以为,她可以选择吗?”
滕罡怒目相视,他的嘲讽意味太过明显,戳得他的心窝泛疼不已。他们在卫泱的手下,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仅能一边依附着天朝,而一边却又是帮着天朝……这样的命运,太悲惨,也太残酷!
“我们都不能,所以她理所当然的……也不行!”
“天朝是死是活,和她半点干系皆无!”听到皇室也派来刺客,滕罡愤怒到要失控。“你尽管和天朝共生死、共存亡,就是别把她拖下水去。”
“若她不造宝器,留她也无用了。”
“你!”滕罡激动的站起身,他的残酷不是今日才见识到,但也同样教人心寒。“你拿到宝器,要助天朝?笑话!他们却在后头领着刺客毁了茶楼!”
“我自有我的用意。”卫泱话中诸多保留,心底盘算的主意,从来就没有人知晓。“你别想帮着她违抗天命。”有人自身难保,也有人像他们一样,死命的存活下去呢。
卫泱起身,笑着离开,俊容上始终带着嘲弄,藏着最深沉的心机。
“你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的殷孤波,终于说了话。“与他抗争,不过是伤了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种事。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看着滕罡,眼里带着一抹哀伤的神情。殷孤波说得没错,六神是以他为首,大家是违抗不了卫泱的。
“为了他心中所想的天朝,我们没有一条活路可走。”殷孤波啜着茶,明白彼此的前途,尽头也不过是死胡同,他们看似走在康庄大道上,最后路也会越走越狭隘。
“你要我跟你一样?”滕罡反问殷孤波,从未如此尖锐的他,一改平常。
殷孤波冷冷地掀唇。“当初,我们都做了选择。如今,这也是你的抉择。”就如同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也踏出那最不应该迈开的步伐。
“我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滕罡!你别这么尖酸刻薄。过去的事,咱们说好不提起的!”花复应制止了他的激动。
“我受够了必须承担这一切!”滕罡甩开她,怒火中烧的吼着。“要死要活,是我自己选择,她的命运,我要她自己开心作主!”
“滕罡,你忘了吗?我们六神这辈子无法做的事,就是对心爱的人做承诺。”花复应低低的提醒,那话里满是百转千回的哀愁。
那些曾经走过的,他们说好不提了,但那些留下的伤疤,仍是隐隐作疼……
第十章
“还不睡?”推开房门,卫泱笑着走进客房里。
蒋奾儿啜着温热的茶水,平抚着仍旧惊魂未定的心,意外地看到没见过的面容,这是个长得比富璟丹还要好看上数倍的男人。
见到她眼中的困惑,卫泱很快表明身分。“我姓卫,是贵风茶楼里的住客。”
“你是卫泱?”蒋奾儿惊讶,骨碌碌的大眼转了一圈。“滕罡提过你。”
他笑开来,那抹笑意更增添俊逸,却是不及眼里。“他同你提起我?”坐在蒋奾儿身旁,他显得极为惬意。
“六神以你为首,他只是这样说着。”其余的,蒋奾儿却隐藏了下来。
“他有没有说过请你来贵风茶楼作客的原因?”卫泱支着下巴,那眼神温柔得像是坛醉人的美酒,不过却是掺杂着毒物、致人于死地的毒酒。
一想到今早贵风茶楼因为她被砸得面目全非,蒋奾儿不好意思得头都要垂到胸前了。
“你还介意茶楼被砸的事?”卫泱笑着问、这丫头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莫怪乎滕罡疼她疼得紧。
“是……”都砸到无法做生意了,她怎么过意得去嘛?蒋奾儿不禁叹口气。
“贵风茶楼日进斗金,这点损失还可以应付。”卫泱摆摆手,不甚在意。“倒是你,住进来还舒服吗?”
“很好、很好!多谢卫爷的关照。”那床榻的软垫,绵软得让她一躺下就舍不得爬起,在贵风茶楼里不仅是吃好、喝好,就连用的东西也都是顶级的。
蒋奾儿不知道富贵人家怎么过,但在她没开过几回眼界的眼里来看,贵风茶楼简直是气派、富贵的象征。
“别喊我卫爷,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就不必那么客气。”这种细节,卫泱一向不怎么在意。
“是。”
“到了贵风茶楼,自会有人照看你,所以你尽管住下。”
蒋奾儿拧起秀眉,滕罡也跟她这么说,可登门来的人,一个比一个还要狠。
“请问,朝野各地流传那样荒谬的传闻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没错。”
“蒋氏造出神器,已经是前朝的事。自此之后,蒋氏就无人再有这等功力。”蒋奾儿严肃地说着。
“这百年间,蒋氏也造出不少传奇的兵刃,如滕罡手里的青钢刀,也是出自于蒋氏手中。”
“那是我先祖的荣耀,我们这些后辈,也不过是活在祖先的光辉中,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蒋奾儿说得云淡风轻,不愿多谈。
“你修好了滕罡的青钢刀。”今日,他见滕罡挥舞的青钢刀,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此先前更具惊人的破坏力。“你将刀魂重新封进青钢刀里,不是吗?”
蒋奾儿心里暗惊,他怎么知道蒋氏独门的练法?“是谁和你说的?”
蒋氏之所以传奇,除了先祖的惊人事迹之外,在于能造神器之人少之又少,而那人必须精通淬炼之术及封魂大法。
天地万物,若要有灵有气,须封魂入里,才能具有灵性,通晓人的心性,而兵刀宝剑亦不例外。
古人造剑,为了铸造干将、莫邪雌雄双剑,不惜剪下头发、指甲投入炉中,求取精气,炼就此双宝剑。
而蒋氏炼造神兵利器,求的是精气魂魄入里,也就是将自己神魂封入铸器中,以求更精进的灵性。然而,封魂过程中,蒋氏血脉因痛苦难耐,心灵越是纯净,孕育而生的挣扎意念越是强大,封入的灵力更是深厚。
“我看今早滕罡挥舞的刀气,有别以往的强大,我就知道应该是你的缘故。”卫泱的微笑让蒋奾儿有种寒进骨子里的冷意。“不愧是蒋氏唯一领有天命的血脉。”
蒋奾儿两手紧握成拳,心思单纯的她,掩不住藏在体内的惧意。他一眼就识得青钢刀的不同,天朝里怕是只有他有这等眼力。
“我听滕罡说,你不造神器?”
“想造,也得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蒋奾儿苦笑,他们当真将她说得那么传奇?“我们蒋家人一辈子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例外。多年前我已经在爹爹的坟头前起誓,此生不造一兵一器。”
“但你还是修补了青钢刀,由此可知,你心底仍是个惜才爱物之人。”卫泱看着眼前飘摇的烛火。“如今,我请你到贵风茶楼作客,求的也是你的本事。”
“卫泱,我能修补青钢刀,不代表我有能力造神器。”
卫泱眼里闪过一丝火花,他抓过蒋奾儿的手,那曾因修造青钢刀而灼伤沁出血丝、血肉模糊的手,如今已经痊愈,却在掌心里清清楚楚地印下一道烙痕。
“这是蒋氏背负的天命,由不得你!”这个印记,百年来才会出现一个。“我等了很多年,终于见到这样一个你!如你所言,蒋氏不见得都有本事造出宝器,但那人偏偏就是你,继承了维系天朝的使命。”
蒋奾儿抽回手,慌张地辩驳。“荒唐!天朝如今安康强盛,何需我来着?这只怕是你一派胡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不造宝器,天朝留你这样的人,也是无用!”
房内,朱红色的烛火飘飘摇摇,将两人的余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灰白的墙面上。
“莫非,你也想得天下?”说到底,他也是个野心勃勃之人。蒋奾儿哼声,她早该知道他的企图。
“天下?”卫泱笑开来,那朵笑容是嘲讽蒋奾儿的自以为是。“天下早已是我的囊中物,哪需要我在这里与你多费唇舌?”对于那些,他从不看在眼里。
“要不,你要神器有何用?天朝人处心积虑,连同你在内都非得到我不可,难道不是想拥有所谓的帝王之位?”
“除此之外,我还有更想要拥有的东西。”卫泱颇富深意地看着她。
“是什么?”
“这你就不必知道。”他抚着下巴,那双灿亮的眼眸,带着几分奇异的光彩。“一直以来,六神与天朝是共存亡的关系,今日得到你,也是助了六神一臂。滕罡应该没与你说过,只要天朝亡,六神也就……”
“闭嘴!”一声咆哮传来,滕罡失控地推门而入,怒气冲天。“你到底要同她说多少秘密?”
“滕罡?”见到他的身影,蒋奾儿显得很开心,然而他的震怒,却又让她心情沉重几分。
卫泱站起身来,走到蒋奾儿的身边。“怎么,那么怕她知道不成?”
“我只是不想让你左右她!”滕罡一脚踩进房里,他不该让卫泱有机会接近她才是。
按着她的肩膀,卫泱眼里闪过一丝火花。“终究,也有咱们斗神怕的事了。我总以为,你不动凡心。”
他这一句,让蒋奾儿烧红了面颊。为何他们总将这样的事挑明了说?
“我的事,与你没有干系!离她远一点,她不是你手里的傀儡。”
卫泱笑开来,当着滕罡的面,将蒋奾儿揽在怀里,令他暴跳如雷。
“你该死!”
滕罡怒不可抑地冲上前来,而卫泱却在这当口,低首在蒋奾儿的耳边说上一句话,而这一句,却让蒋奾儿四肢颤寒。
卫泱见到她发怔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松开手,在滕罡一掌挥向自己面门以前,率先一步退离,闪过他的奇袭。
“你总是慢了一步。”卫泱笑他,俊容始终带着淡淡嘲弄。
滕罡将她拥进怀里,担心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在我没看见的时候,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的紧张,让蒋奾儿有些招架不住。“没有,你想太多了。”
“真的没有?”滕罡摸摸她的头,按按她的肩头,就是怕卫泱对她做了让人想不到的事情来。
“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蛊惑她的心不成?”卫泱的话传来笑意,令人不由得生厌。
“滚出去!”滕罡咬牙,不愿在蒋奾儿面前伤了和气。
“自从你回茶楼后,老是暴暴跳跳的,这脾气若是不改,小心有人吃不清。”卫泱扔下这句,便潇洒地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