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他便陪着她,他请老师傅待会到市集内买些食材,准备等她出关后一展身手。他没忘记蒋奾儿曾说过惦记着他的手艺,自从两人开始逃亡后,他便没再为她张罗过任何一餐了。
滕罡站在茅屋前,任由日晖撒落他身上,脚下的影子随着光阴而改变。直到金鸟西坠、玉兔东升,他始终等候着戌时一刻的来临。
那时,滕罡又见到老师傅远远地走来,在他脚边搁了一只小炉,上头燃着一炷清香,还吩咐他香尽烟灭之时,烧足一刻后,就是他苦苦守候的时辰。
九重凉霄外的玉蟾,隐隐透着华光,戌时一刻,滕罡依蒋奾儿所言推门进屋,却见到难以置信的景象。
“蒋奾儿?”滕罡忡怔半晌,顿时被眼前的事物所撼住了。
蒋奾儿两滕跪地,双掌按在铸台上,掌心底下躺着的青钢刀色泽由玄黑转为赤红,上头的图纹泛起妖异的红色,因为正吞食着蒋奾儿的血气。
台子上染满她掌心里的血,她用蒋氏与生俱来的能力,重新将青钢刀的刀魂镇入刀身之中,赋予它全新的生命。
滕罡喉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掐住,好半晌喘不过气来。他见蒋奾儿那双灵活骨碌的墨黑大眼,染上难以形容的灰暗,眼瞳里甚至还带有一抹淡色的灰白。
她的脸蛋异常苍白,额间浮满青筋,饱满的唇色褪成诡异的暗紫色,她张口,双眼瞠大,浑身僵直宛若死尸,所有精神几乎全遭掌心下的青钢刀吞噬。
“奾儿!”滕罡从未见到这般异象,心口揪紧得不能呼吸。
他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她与青钢刀的距离,然而就算如此,铸台上的大刀仍旧闪着妖娆的红光。
“该死!”他为何会答应让她修复这把大刀?
见到她苍白的面容,过于扭曲的可怕表情,看起来就像断了气。滕罡抱着她僵硬微冷的身躯,不断摇晃着她。
“蒋奾儿!蒋奾儿!你给我醒过来!”他吼着,但她仍是毫无反应,那双覆上灰白色的瞳眸,此刻有种说不出的诡谲。
“你敢那么没用的走火入魔,我会亲自下冥府笑死你的!”晃着她,滕罡不死心的喊着。
她交代过,无论如何一定要唤醒她,许是知道今日这般局面,才这样嘱咐他,不是吗?滕罡告诉自己要相信她,可无论他怎么喊,她依然毫无反应。
“你欠揍!当初说着大话!”抱着她,滕罡难过地哽咽。“我真不该因为一己之私害你成了这样……奾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眼角微微渗出湿意,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不会感到伤心,即便哪天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会释怀地舍去悲伤。而如今,他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滕罡不死心地吼着她、摇着她发冷的身子,不断懊悔着。
突地,蒋奾儿灰白的瞳眸渐渐转黑,紧绷的身躯因滕罡的拥抱而逐渐回暖,褪成暗紫色的唇瓣呵出一道寒气,接着她像是止不住般不断呛咳,咳得像是要把心肺里的热血都呕出来似的。“咳……咳咳咳……咳咳……”
“你醒了?”滕罡又惊又喜,见她的脸回复应有的红润,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蒋奾儿眨眨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让滕罡吓得魂飞魄散。“你到底是怎么啦?咳咳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抱着她,他从没有像此刻般,那么惦念她的声音。
“滕罡,青钢刀我修好了。”她笑得虚弱,三日的不眠不休令人精疲力竭。
“我知道。”从未在她面前展颜,可今晚滕罡却因为她的努力,而感到无比的动容与感激。“谢谢你。”
“吓着你了吗?”三日不见,她变得有些想他。
“嗯……”
“看来我的工夫似乎还不太到家。”靠在他心口上,蒋奾儿好想念他的温暖。明明他就在一扇门后,可是她却看不见他。
“你想太多了。老师傅说,你们蒋家的锻造技术在同行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直到现在,滕罡才发现自己心底对她的深深牵挂。
见到她险些走火入魔回不来,惨遭青钢刀吞噬神魂,他便被吓得神不附体。
滕罡以为自己没有弱点,更不会为谁而动情,由于自信过了头,才会在察觉自己心意的此刻,发现自己的狼狈。
“我没辱没蒋家的名声,对吧?”说到底,她是以此为荣的。
“是的,你做得很好。”抚着她消瘦的面颊,滕罡心疼了。青钢刀食去她的泰半体力,让本就瘦弱的她,如今更是皮包骨了。
“滕罡,我想睡了,等我醒来之后,你再做顿好吃的犒赏我好不好?”拉着他的衣袖,蒋奾儿不在乎掌心里的伤口。
她好累好累,好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样的锻造对她来说,也是吃力了。蒋奾儿终于知道先祖们的本事,不是她这种小娃儿可以比得上的。
可是,她还是咬牙办到了!蒋奾儿脸上洋溢满足的笑容,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好,等你醒来,想吃什么我便做给你吃。”拍着她的背,滕罡像哄着娃娃般拥她入眠,打算等她睡沉后,再处理她手掌的伤口。
这一夜,他将她拥得好紧好紧,时时注意她鼻间的气息,害怕她再度一睡不醒。
原来,挂念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
第八章
皱皱俏鼻,闻到不知从何而来的诱人香气,蒋奾儿睁开眼,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她翻身坐起,环视一室的陌生,努力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才赫然想起之前自己因为修补青钢刀耗尽太多体力,而陷入昏睡。
只见窗外漆黑,仅剩月华透入,泄了一地的银光。
蒋奾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到异常的饥饿,便被房外飘来的卤肉香气给诱得起床。
“是滕罡,一定是滕罡进厨房了……好饿……好饿啊……”按着已经干瘪到不行的肚子,蒋奾儿知道再不吃些什么,一定会昏过去。
她多想任性地呼喊滕罡抱她出房,可一想到他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作罢。
反正她再努力些,就能吃到一桌子好菜了!胡乱套着鞋儿,她没穿好便邋邋遢遢地走出房门,没半点形象地循着饭菜的香气走进一旁偏屋里。
“唷,小姑娘终于睡醒了。”老师傅拄着拐杖,招呼蒋奾儿。“饿了吧?赶紧坐下来吃!”
蒋奾儿一见到满桌子菜,兴奋得直想尖叫,她蹬着没穿好的鞋,见老人身边有张凳子便坐下。
“吃吧,还热腾腾的。”老师傅面慈目善,塞块鸡腿给她。“瞧你瘦得像是没人照顾的模样。”
蒋奾儿一拿到鸡腿,不顾手上缠着布巾,忘了两掌因青钢刀留下的灼伤,没形象地大口吃肉,只差没大口喝酒了。
“我有啊!有人照看着我呐!”嘴里含着肉块,她口齿不清地说。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瞧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看来应当是恢复体力了!
“老师傅,你不知道……这饭菜多好吃。”蒋奾儿咬着鸡腿,另一只手抓起饭来,像个没人调教的野丫头!她实在是太饿了,加上又是滕罡煮的美食,好吃得让她噎死也甘愿。
不知道她有多久没尝到滕罡的手艺?她无时无刻都惦记着先前在山林里的那几餐哩!
“滕……滕罡呢?”咕噜咕噜地喝口茶,蒋奾儿捶着心口,方才吃的一口卤豆干,梗在喉里吞不下去,简直没把她噎死。“还在厨房里忙着吗?”这回她没等他就先用,说不定要遭他白眼了。
“他要我转告你,让你先吃了再说。”说到底,那男人还真是有心。
蒋奾儿三、两下就将鸡腿啃个精光,而老师傅竟然又递过另一只要她继续吃,直嚷着他人老了,啃不动了,要她别浪费。
“他还在忙啊?这一桌子的菜,够让人吃上三天三夜了。”
老师傅笑着颔首。“是啊,够吃那么久了。”
“厨房在那儿?我喊他进来吃。”咬着鸡腿,满嘴油腻,但蒋奾儿一点也不以为意。滕罡喜欢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这样才顺了他这大庖子的心意。
“甭喊啦!人早走了。”老师傅舀了一碗汤,那小子真是好手艺,光一个汤品都好喝得要命,不留他下来真是可惜。
蒋奾儿鸡腿还叼在嘴里,傻不楞登地看着老人,一时无法回过神来。“他去哪里了?”咬下一口肉,她反应笨拙地问。
“听说回京城去啰。”见他衣着不俗,配着青钢刀,应该是个来历不小的大人物。
“回去?那我呢?”蒋奾儿这下子才知道发生何事。
“他拜托我帮忙照看你。”
听到这话,蒋奾儿气急败坏。
“他凭什么作主?!”说好不弃她,今日一走了之又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摇头。“他说他没找到蒋氏遗孤。”看样子,当初他也是因为传闻,两人才走在一块儿的,但如今为何又弃她,老人也实在不懂。
蒋奾儿闻言,两肩颤抖抖地。“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家伙!”她为他修好青钢刀,他利用完她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成?
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他却只将她当成棋子,利用完就随手扔开?蒋奾儿咬着唇,不知怎地鼻头发酸。
“去吧,他才刚走没多久。这桌菜,还是热腾腾的呢!”老师傅催促着,瞧她吼得中气十足,也吃饱喝足了。
随即,蒋奾儿抓着鸡腿奔出茅屋。
那个用完就想要一脚踹开她的可恶家伙!她蒋奾儿可不像其他可怜兮兮的女孩儿,只会在原地暗自垂泪,哭泣自己被人抛弃。
他要走,也要给她一个理由!说走就走,算什么英雄好汉?即便如此想着,蒋奾儿依然难过得鼻头发酸,眼角泛泪。
或许,这是因为她太在乎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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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响起。
月色中,滕罡牵着座骑独自一人,再度回到从前那个模样,心里百感交集。
从前,他一向习惯这么过;而在这段日子里,她的陪伴让他逐渐忘记这些年的孤寂。
如今重回寂寞的怀抱,滕罡有种难以掩饰的落寞。
他以为自己比谁都擅于拥抱人生中的残缺,并且用一种处之泰然的方式去看待。
花复应总说他的强,在于无欲则刚,一旦没有妄想,就不会抱着希望,没有希望,也便无所谓的失望。
他是如此,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将是!
在没有遇到蒋奾儿前,他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直到与她分离后,他见到自己心里那份从未有过的渴望。
原来,他也想要有个人陪……
“滕罡!”尖锐的喊叫声划破官道上的沉寂,蒋奾儿又急又气地追上他。
滕罡顿了脚步,没想到会听见她的声音,似乎夹杂许多的怨气。
“你又反悔了,你说过你不会弃我的!”蒋奾儿怒得冲上前去。“你太过分了!你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啊!”
这个又丢下她第二次的可恶家伙!这个一利用完人就想一脚踹开她的家伙!他要是以为她蒋奾儿那么好说话,她就跟着他一道姓滕!
滕罡见她气急败坏,小小的身躯像是快窜出烈火来,又凶狠又暴躁……可是,却让他莫名地想念。
“你凭什么把我用完就扔啊?你凭什么把我随便托给别人?你凭什么煮来一桌的菜,却恶劣地想撑死我跟老师傅啊?”她实在是很生气,气得每说一句话肩膀就不停颤抖。
瞧着自己鼻头前那只被她用来质询自己的鸡腿,滕罡便觉得好笑。她的迷糊,始终如一。
“奾儿……”
“不要喊我的名字!”蒋奾儿啐了一口,像个小地痞鬼似的。“你真的那么忘恩负义吗?”
她骂得秀眉都揪成了结,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滕罡这才知道她骨子里除了胆小如鼠以外,也是很有自己的脾气。
“算我看错人,没长眼!”见他无动于衷,冷淡得好像不认得她一样,蒋奾儿便感到心寒。
他真的想要抛下她不顾!他当真嫌她是个包袱!他真是狼心狗肺的恶人一枚!蒋奾儿想到这里,“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你好狠,真的好狠,说走就走……”捶着他的心口,她想到追到官道这一路上漆黑一片,偶尔遇见些风吹草动便把自己吓得半死,甚至走没几步便不住跌倒,这种种的委屈与坚持,竟换来他这般冷酷无情的对待,不禁怨起自己的愚蠢!
她的失声大哭,让滕罡心疼不已,却也有些手足无措,仅能让她发泄心里的怒气。然而他离开,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看见你顺利醒来,我就放心了。”他也就是相信她会醒来,所以才会选择不出口而别。
她睡足了一天一夜,在她昏沉未醒之际,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久到他希望光阴可以再过得更慢些,为他停留脚步。
他见她还见得不够多,不够多到一解他未来的相思之苦。
“你放心?这样就放心了?”他平静得像是在说客套话,两人间的距离变得好遥远、好遥远。“要是我死在那,你也不会知道!”她为何会该死的激动不已,不像他那样镇定?
她就是孩子气,才会误以为他对她好是真心的,可眼前呢,他是怎么对她的?纵然这么想,但蒋奾儿仍旧拔除不了心里因他而滋长的情愫。
“别诅咒自己。”他想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却强忍这股冲动,不敢妄动。
“我就算死了,你会难过吗?”蒋奾儿哭得脸红脖子粗,毫无形象可言,反正他都不当她是一回事了,丑死、蠢死,又有何差别?“你才不会!你才不会这样觉得!”
尽管她在他面前哭得淅沥哗啦,纵然她狼狈到毫无半点可爱可言,但对滕罡来说,她依旧甜美得让他很想拥抱。
到底,他也是动了心,无法全身而退。
滕罡伸手轻轻拥着她,直到那当下,蒋奾儿抱着他再度激动地哭出声来,尽管她话说得很狠,就算她真的气到昏头,可是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愿与他分开。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活得更平安自在些。”
滕罡太了解卫泱那个男人了,他现实到简直毫无仁慈可言,他要的就是她的能力,自己怎能坐视不管。
卫泱既然要做,便没有什么事办不到,他操纵一个人的性命,就如同捏死蝼蚁般轻易。
胜罡没忘记她说过,蒋家人无论造出神器或是兵刃,全都以性命相抵。
他见过蒋奾儿为了修复这把青钢刀,差点命丧于此。她要是替卫泱造了神器,还有命可活吗?
想起她当时的模样,滕罡心底余悸犹存。她今日要是跟他回去,有没有命活,他完全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