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如镜,高悬中天。
庭下空明,花影幽幽,唯闻隐约虫语,若断若续。
静得不能再静的夜。
一阵微风掠过,一团黑影如惊鸿一现,瞬即消逝。
大宅中的一间房,忽然亮起了灯。
“谁?”睁开惺忪睡眼的老爷,以手遮眼,不胜厌烦地问。
“勾魂使者。”
简单的四个字从唇齿间挤出,语调虽然平平,却冷入骨髓,令人战栗。
老爷一惊,睡意全消,忽然双眼剧痛,仰倒在床。两条血线自他眼中缓缓流下。
又一阵风起,吹动了大门上的红灯笼,两个“郭”字在黑夜中轻轻摇晃。
第1章(1)
花海蝶舞,柳浪莺啼,正是江南好风光。
一幢茅草小屋坐落在清溪畔,碧山前,山明水秀,清幽怡人。不过,这是此地夜半才有的景象。这半个月来,草屋四周总是人声杂沓,络绎不绝的人潮把这儿弄得像市集似的。
“余大婶,您的腰痛好点儿了吗?”
“张爷爷,您的眼睛有没有改善?”
“王婆婆,您的膝盖有方便一些吗?”
“小柱子,你的腿还是要多休息,不要到处跑来跑去。”
……
清脆的话声不时从草屋中传出,光听声音就可知道,这是间医馆;而且,是间简陋的医馆;而且,还是间没挂牌的简陋医馆。
一间没挂牌的简陋医馆能弄得门庭若市,大概也印证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句话吧!
不过,医馆的主持人可不是什么享誉杏林的大师,也不是什么活人无数的神医;相反的,医馆的主持人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名叫姚清绣。
虽然每天上门求医的人从来没少过,可是,连姚清绣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会弄到今天的局面。
她不过是在大街闲逛的时候,以几根针帮一位常年不良于行的老婆婆暂时站立起来,她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神医”。
虽然助人为快乐之本,但弄到自己连正事都得丢在一旁,恐怕师父知道了也会头痛。
可是,她就是没办法拒绝那些上门求助的人啊!
而且,最近她又多了一个新的头衔,叫“神绣姑娘”,这又是那些好心的村民帮她取的名号。她不过是绣了一些小东西,送给那些害怕针灸的小朋友,她就又多了这个响亮的名号。
虽然在她心中,“神绣”只有她师父当得,不过打出“神绣”的名号,对她将做的事也许有些帮助吧!
这天她一如既往,开始她的密医生涯。未料开张不久,小屋就涌进几个壮汉。
这些人各个身强体壮,身穿同一服色,看来不像是有病痛的样子。这些人一到,原来屋里屋外满满的人群全都一哄而散。
“怎么回事啊?”她连忙抓住一个大婶问。
“官差呀!”说完,就忙不迭地逃跑了。就连原来不良于行的老人,跟着大人前来玩耍的孩童,连同屋前屋后的飞禽走兽,全都走了个精光。
忽然之间,整座茅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会不会太夸张啦?”她自言自语。“哪来的凶神恶煞?”
姚清绣正疑惑间,几名壮汉忽然自动分站成两排,一人越众而出,直接走到她面前,将一块牌子亮在她眼前。
“江南郡衙卓翊,奉令查案。”
姚清绣大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看,不过她看的不是那块牌子,而是这位姓卓的男子的脸。
“哇!长得真好……”几乎到目不转睛的程度。
“大胆,竟敢死盯着总捕头看,卓大人是有名的铁面神捕,你这女嫌犯等下就会知道他的厉害。”一名捕快喝道。
“铁面神捕?我看该叫玉面神捕才对。”姚清绣自言自语,忽然──“等一下,你说女嫌犯?”姚清绣这才回过神来。无牌行医要被抓吗?那她一定立刻认错。
难怪他们一来,满屋求诊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姚清绣暗中祈祷,希望村民们能跑快一点,不要被她连累。虽然她是义诊,但她不希望村民因为贪小便宜这小小的人性弱点就吃上牢饭。
“程亮,不要吓到姚姑娘。”卓翊走了过来。话声虽温和,脸上却无笑意。
“姚姑娘,”卓翊开口道,“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卓──嗯……大哥?”
姚清绣努力在脑中搜索适当词汇来称呼眼前的男人,他绝对不是“大叔”、“爷爷”之辈的,那她想得到的只有“大哥”,谁教她过去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这一类人出现?
“不要乱攀关系!”程亮又气急败坏地叫:“叫‘大人’!”
卓翊只回头看了程亮一眼,程亮就噤了声,不过脸上犹有余忿。
“姚姑娘,”卓翊开口道,“请问你是何时来到清水县的?”
“大约一个月前。”姚清绣边答,边望着卓翊“漂亮”的脸,从眉到眼到鼻到唇,用眼睛将他勾勒了个遍。长得真好!她在心中连连赞赏。
“敢问姑娘为何来到清水县?”
“因为有事。”卓翊的问题将她拉回了现实,她忙收敛心神,这才发现这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偏答得含糊之至。
“敢问何事?”
“私事。”这两个字她说得极小声,几乎是在嗫嚅,她只希望卓大人别再追问,她不擅说谎啊!
女嫌犯明显不合作的态度,几乎要引起公愤,姚清绣从众捕快眼中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卓翊在,只怕他们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卓……大人,”这两个字叫得极不顺口,姚清绣试着习惯。“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到底身犯何案?是因为我替人看病吗?”
卓翊一声冷笑,转身不答,换上一名捕快,“江南郡副总捕丁春山……”
突见副总捕那张黝黑的面庞,沉浸在卓翊丰采中的姚清绣忽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有些昏头昏脑的。其实副总捕不丑,堪称英气逼人,可是接在卓翊之后出场,难免吃了点亏。姚清绣暗暗替他可惜。
“前天夜里清水县富商郭进宝被杀之时,你在哪里?”
“我大约戌时就寝,所以应该是在床上。”姚清绣想了想回道。
“为何说‘应该’?”丁春山逼问。
“说‘应该’,是因为我每晚都是上了床睡的,可是醒来后却常常在床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滚下床的。所以你说的那个时辰,我实在也不清楚我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姚清绣有些不好意思。
众捕快面面相觑。
丁春山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在睡觉?”
“是。”这次答得很肯定。
“有证人吗?”
“没有。”姚清绣想了想,“不过如果有证人,那才奇怪啊!不是显得处心积虑了吗?”
这小姑娘倒也不笨。丁春山又问:“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荒山野岭中,不会害怕吗?”
“不会啊!我以前一直住在山上,从小就习惯了。而且这儿环境清幽,免缴房钱,山光水色看不尽……”
“你到清水县来,不会只为了欣赏山光水色吧?”丁春山忍住“艺高人胆大”这句话。
“不然呢?副总捕的意思是?”
“这是你绣的吧?”丁春山拿出一块白色方巾,方巾的左下角绣有一只小狗,绣工精致,狗毛色泽随着光影变幻,乍看就像活的一般。
第1章(2)
“啊!这是我送给小柱子的,”姚清绣接过帕子,说道:“小柱子的小黄狗被马车撞了,小柱子也伤了腿,不能走动,我答应他,他若乖乖休息,就送他只新的小黄狗。”摸了摸狗的舌头,“可惜前几天绦色丝线供货不全,只买得到三种红色,不然小黄的舌头也能灵活些。”
众捕快暗暗惊异,这块被视为间接证物的方巾,他们都看过,当时就对精巧的绣工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姑娘竟还觉得不满意。
“所以,村民口中的‘神绣姑娘’,指的就是你了?”
“那是大家抬爱,我要学的还多着呢!”说到这儿,不禁眼望卓翊,心想造物神奇,创造出这般人物,即使自己再勤勉,也终难夺天工,不禁叹了一口气。
“针灸、刺绣,与针有关的你都在行,是吗?”
“应该是吧!”这么说有点自夸,不过如果否认,可有点对不起师父。师父的绝技,她就只学了这么两样啊!
“那么,你就施展一下放飞针的功夫,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丁春山话声一落,几名捕快立时分散,将姚清绣围在中心。
听闻“飞针”二字,姚清绣面色一变,虽然只是一瞬间,这细微的变化已入了卓翊的眼。
只听姚清绣道:“我会飞针技法,但不会放飞针……”
话声未毕,卓翊已欺进,姚清绣右肩甫动,卓翊已按住她右掌,姚清绣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向自己推来,胸口气血翻涌,心想莫非今日将毙命于此?师父的慈爱、教诲、期望霎时闪过脑中。
不过只一瞬,那股力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卓翊已撤回掌力,抱拳道:“得罪了。”
姚清绣立足不稳,差点摔倒,卓翊扶住她,从腰间取出一只药瓶,倾出一颗药丸。
“快服下,我帮你推宫过血。”
“不要。”刚刚他害自己起了“死”的念头,姚清绣还没原谅他,不愿受他恩惠。她取出针包摊开,拿出一根银针,伸出手臂,往门穴扎下。这一针又快又准。
众捕快又是面面相觑,眼望卓翊,卓翊以目示意,大家脸上都有讪讪之色。
姚清绣当着众捕快的面不给卓翊面子,尤其令卓翊尴尬。因为怕她伤及弟兄,卓翊才亲自出手相试,没想到她竟如此不堪一击,这也间接证实她不是郭进宝一案的凶手。
要将细小的金针掷入双眼,直没至脑,需要深厚的内力才做得到,而姚清绣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真相已明,该是离开的时候,可是卓翊却感到为难,把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弄成这样却撒手不管,不是有些缺德吗?卓翊不走,其他人更不敢动,一时之间形成一群大男人必恭必敬围着一个小姑娘的奇异景象。
“还有什么话要问吗?”姚清绣冷冷地道。“还是要把我左手也折了才走?”
“姑娘说哪儿话!今天的事纯粹是一场误会,误会!你好好休息,我们就不烦你了。”丁春山忙出来打圆场,帮着姚清绣卷好针包。针包一入手,丁春山才发现原来有两层,上层是针灸所用,其下一层,则排着女红所用的各式缝衣针、绣花针,长短色泽不一,但其中一排令卓翊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与从郭进宝脑中取出的,一模一样的金针!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是姚清绣对今天白天遭遇的总结。
遭受无妄之灾也就罢了,更惨的是,师父曾叮咛她,千万别与官府打交道,今天却被官差找上,不知能否脱身?
还有那个卓翊,长得那么完美,却有副蛇蝎心肠,一出手就把她弄个半死不活,真是人不可貌相。
天一黑,姚清绣就决定上床睡觉,这样可以早点和倒霉的今天说再见。
不知睡了多久,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应,使姚清绣忽然醒来。奇迹似的,她还睡在床上,可是她的床前却站了一个人,一个黑衣人。
“你不该来这儿。”黑衣人的双眼闪着异光,姚清绣再次感到死亡的威胁,立即翻身下床。
她确实不会武功,可是她会轻功;她不能伤人,可是她能避免被人伤害。
茅屋很小,姚清绣一边腾挪移动,一边想逃出屋外。她相信黑衣人就是放飞针的人,也是她要找的人,可是黑衣人绝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躲。
不知为何,黑衣人并没有对她放飞针,也因为如此,姚清绣才能勉强支持。
忽然,黑衣人踢碎桌椅,姚清绣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追不上她,才拿桌椅出气;然而很快地她发现,地上杂物越多,对她越不利,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被绊倒。
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摔倒在地。
匕首的寒光在她眼前闪烁,她的皮肤甚至可以感觉到匕首的森冷。原来她大限已到,即使睡了一觉,霉运仍跟着她……脑中再一次闪过师父的脸,而除了师父之外,又多了一张脸,就是那个心如蛇蝎的卓翊。
忽然,该刺进心脏的匕首却偏了几寸,只划过姚清绣的肩膀,原来有人手执长剑,以攻势逼得黑衣人回招自救,所以匕首失了准头。
姚清绣定睛看去,那人竟是卓翊。
月光下,卓翊已与黑衣人斗在一起,卓翊长剑翻飞灵动,黑衣人在兵器上吃了亏,渐落下风。不过他身形飘忽,总在危急之时以鬼魅般的身法避过。两人斗得激烈,姚清绣忘了臂伤疼痛,走近窗边观看。
忽然,一阵细微的劲风劈面而来,然后是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几乎同时,卓翊已经到了窗边,而黑衣人趁隙脱走。
只一眨眼,姚清绣已到鬼门关外绕了一圈。
原来黑衣人明知打不过卓翊,危急中向姚清绣射出金针,这是围魏救赵之法,卓翊不会不知,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救人。
“你被针射到了吗?”卓翊隔着窗户问。
“没有。”
“那就好。”卓翊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第一次看到卓翊的笑,姚清绣双眼一亮,这真是太美了!心中却又有些惭愧,刚刚卓翊在与黑衣人过招的时候,她竟暗暗希望黑衣人赢,至少不要被卓翊擒下;可是卓翊,却是因为关心她的安危,才让黑衣人逃走。自己这么想,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呢?
“好吧!我原谅你了。”姚清绣说。
卓翊愣了一下,才意会到她说的是白天的事,不禁笑了起来,说道:“那很好,不枉我在这里守了大半夜。”
“你守了大半夜?”姚清绣坐回桌前,卓翊从窗外跳进来,帮她点亮了灯。
“这点也要跟你抱歉了。”卓翊边看她的伤口边说。还好没伤到筋骨,他拿出金创药,倒在姚清绣的伤口上,又取出随身布条为她扎好伤口。
“因为你针包中的金针,与被害人身上取出的一模一样,所以……”
“所以,你留下来监视我?”姚清绣觉得头痛,这些当差的,怎么这么锲而不舍啊!
“说监视也太难听了。不过,如果你觉得不高兴,我跟你道歉。职责所在,总是不能大意。”
姚清绣点了点头,只要他知道错就好。而且,他毕竟救了自己,光就这一点来说,也算功过相抵了。
“那现在,我的嫌疑是否‘完全’排除了呢?”
“我相信,你和郭宅凶案没有直接关系。”卓翊笑了笑,忽道:“凶手,你认识吧!”
“我怎么……你……”姚清绣急着否认,无奈心虚令她口齿不灵便,略停一停,顺了顺气,才道:“如果我认识他,他怎么会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