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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瞳国师  第1页    作者:陈毓华

  楔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是谁在水一方?

  或是各在一方苦苦相望却到不了彼岸?

  第1章(1)

  农地里的小春作物刚种下不久,碗豆、春蒜、麦子竞相吐着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翠意盈盈。

  “土地爷爷,鸦儿又来了。这几天香铺的生意好,我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得帮衬着跑跑腿,递点小东西,不是故意不来看祢的!咦?祢的袍子又都是灰尘了,不要紧,等会儿我替祢掸掸。”

  声音的主人挽着一双小髻,发心用两朵小小的通草绒花别在上头,齐眉的刘海下面是张稚嫩脸蛋,女孩儿年纪虽小,可饱含稚气的声音说起话来却有条不紊,很有大人的样子。

  她嘴里一面说着话,手一面在小小的供桌上清出一块干净地方,放下小竹篮。

  “这是镇上那家‘金月娘’的栗子糕,昨儿个人家送的,我知道祢喜欢,特地给祢留了几个。还好鸦儿留得早,不然就让我嘴馋的阿爹给吃完了。”

  这间小小的土地公庙,傍着村民灌溉用的圳口,另一边有棵歪脖子老树,四周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庙的来历汝鸦也不清楚,只知道这石头身的土地公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存在了。

  时值太平盛世,人们过惯了贫穷却也无灾无难的日子,对土地公谈不上十分仰赖,因此祂的香火虽然不至于中断,却也是久久才能吃上那么一口。

  就这汝鸦小姑娘算是来得最勤快的一个。

  “土地爷爷,我今日带来的这批线香叫捻金,是我爹以老山檀香加上独门配料制成,打算过几天要卖的新品,祢闻闻看这香的味道喜不喜欢?要是合祢的鼻子闻,我下次再多带一些出来……”她跪在神像前喃喃说着,可爱的头歪了下,“鸦儿没什么要求祢的,只请土地爷爷有空的时候稍微看顾一下我爹,他为了照顾鸦儿很辛苦,鸦儿先谢谢祢了。”她双手合十捻香,诚心祝祷,然后虔诚地把香插进了香炉。

  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她转头往外头一瞧,发现溪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他正解开绑腿鞋袜,将一截白白的腿泡进清凉的水里。

  那人身上穿着像是重复浆洗过许多次的青蓝道袍,看起来半新不旧,一顶遮阳的笠帽挡去他泰半张脸,加上摆在身旁的包袱、长剑,打扮有种来自远方的气息。

  “很舒服喔,我夏天时也最喜欢在溪里泡脚了。”汝鸦凑了过去不畏生的开口,因为对方看起来大不了她几岁。

  在村子里能当她玩伴的人不多,同龄的小孩不是得帮忙操持家务,要不就得下田干活,真正能凑在一起玩耍的少得可怜。

  看着少年泡得舒服,她也很想把脚丫伸进去冰凉凉的水里泡个痛快,只是现在才二月,从山腰下来的雪水还没融净,水太凉,泡了回去只怕生病,又会给爹添麻烦,所以她只是在靠近那个少年后,用丑丑的姿势蹲了下来。

  虽说这年头女子露一下胳膊都不清白,不过尚未及笄的汝鸦脑子里还没装进太多的男女之防,而且乡下人也不兴这一套。

  “不要靠近我,过去一点。”见对方是个乡下小孩,少年不以为意的拿下笠帽,露出一张仙人之姿的脸庞。

  “哇。”她张大了嘴半晌阖不拢。

  “没听到我的话吗?”少年见她直盯着自己,几乎是立即垂下睫毛眯起眼眸,表情很不悦。

  他讨厌有人靠近他,早知道笠帽就不要摘了。

  “为什么不能靠近?不靠近怎么说话?”不懂排斥是什么的她,很认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要跟你说话?”这不会看人脸色的乡下丫头!他打算抽回先前因为长途赶路而酸疲、此刻好不容易能泡泡水的脚,提早离开了。

  “为什么不能说话?”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少年冷哼。

  他不喜欢跟人接触,因为他从来没被人用正常态度对待过,惧于他能力的人当他是神人,而无知的愚民则当他是妖人。

  这丫头会当他是什么?

  “爹说过了,不知道的事情要不耻下问。”这个哥哥,脾气很大喔。

  “我说,走、开。”他不理她的问题,同时像是为了吓唬她,把半眯的眼睁开,目露狠光。

  她看了倒吸口气,“好漂亮啊……哥哥的眼睛好漂亮!”

  “谁是你哥哥?还有,你觉得我的眼睛漂亮我是男人,你下次再敢用‘漂亮’来形容我你就死定了!”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重瞳及妖异的俊脸,从没有人觉得他的眼瞳好看,就连养育他长大的师父也是诸多回避,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跟他的眼眸对上。

  如今,这小丫头居然敢这么说……

  “鸦儿就是觉得它漂亮,鸦儿喜欢。”

  双瞳仁,黑漆漆的眼瞳一个特别有神精明,一个颜色略淡却冷然沁透,两者都流溢着自然又灵透的黑光,这样的眼睛怎么会不美?

  不过这哥哥很凶,不让她说……不然她偷藏在心底说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也不会生气了。

  “看起来你真的不怕。”

  “要怕什么?”

  他懒得回答,但是眼底已然无风无雨。

  “哥哥从哪里来的?你的口音好特别喔。”村子小,她看来看去都是熟面孔,难得见到一个外地人,可好奇了。

  “这叫京腔。问那么多你不嫌烦吗?”他无须有问必答的,可是她方才无惧的态度害他心防一不小心失守,竟然让答案脱口而出。

  他一向孤傲,就算一个人在外面游历,也不会为了寂寞而无聊去找谁攀谈,偏偏这小丫头一直缠着他,令他烦不胜烦。

  “爹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就要问。”

  “再把你爹抬出来,我就给你好看!”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应付一个野丫头?

  “好嘛,我不问。不过,哥哥一个人是在到处游山玩水吗?”汝鸦的眼睛里有着艳羡的光芒,她长这么大,哪里都还没去过呢。

  “我那么闲吗?我是出来办正事的。”不只有他,被派出来的术师高手何止上千,目的都只有一个。

  汝鸦睁大眼想继续听,哪知少年完全无意往下说,径自把泡舒服了的脚收回来,拭干,穿上鞋袜,站起身便作势要离开。

  她一看,眼珠子一转,急急去把供奉过土地公的供品拿来。

  哥哥到处游玩,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她最喜欢听故事了,可不能让哥哥跑了。

  村子里没有娱乐,一整年只有大丰收的时候才会请个野台戏来热闹一下,可戏文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段子,她年纪小,听得懵懵懂懂,也看不懂他们在哭什么,常想着要是有别的故事可以听就好了。

  “哥哥,你肚子饿了吧?这个很好吃喔,鸦儿请你。”

  想用糕点来拐他?少年挑起眉。

  “这么好心?目的呢?”他无意贪小便宜,而且若非必要,他一点关系都不想跟她有。

  “要是哥哥吃东西时嘴巴还有空的话,可不可以说些故事给我听?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知道很多故事。”很理所当然的推测,很理所当然的要听故事。

  少年虽然想拒绝,但肚子诚实地喊饿,见她都把糕点送到眼前了,他便不客气地收下,也不管吃相好不好看,两三口吞下去才说:“水。”

  汝鸦一听,小腿迈开脚步,赶紧又去张罗山泉水来。

  少年眼角余光虽看到她眼巴巴要听故事的模样,却不太想理她,自己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更不会有求必应……再觑她一眼,算了,他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一旬以前我从葫芦岛过来,经荥水县到汝家村,现在要往更南的南方去。”府城县镇村庄,他都已经快忘记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

  “葫芦岛是什么地方?”

  她是井底蛙,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到过最远的地方就属村头和村尾,荥水县距离她住的汝家村要五天路程,村人只有遇上年节庆祝、需要大采买时才会往那里去。

  这个世界太大了,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一个靠海的渔镇。”

  “海是什么样子?”她虽然是个土包子,可是她很好问。

  “一望无际、没有尽头,一个风浪很可能就把人跟渔船吞没了。那时我随着渔夫的船出海,看见了有像小山大的鱼,也有会喷水、跳出水面的鱼。”

  汝鸦张大嘴,努力去想象。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连风也是,吹在身上很舒服。看着海,人的心胸会变得很开阔,也会觉得自己太渺小。”

  “鸦儿没看过海。”

  应该说,她没看过的东西太多了。

  女子被束于屋墙内,一生能看见的事物着实有限,看着她满是向往的目光,少年能理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吃了人家的饼,他不喜欢欠人家恩情,就连点滴也不肯。

  他有洁癖。

  与人相处也一样,他绝对不欠人一丝一毫,自然也不会让人欠他。

  “你来求土地公什么事?”

  汝鸦听了,轻轻摇头,“土地爷爷很忙,要顾田尾、要巡田水,我没有要求,只是来谢谢祂的辛劳,祂一个人要照顾整个村子很辛苦。”

  不为己,真难得。少年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花非绝色,然而香远亦清。

  “把手伸出来。”就这么一次破例吧。

  平平无奇的相貌,一生难有作为,就连姻缘路也是艰难……

  今日遇上了,他就当回赠,为她秤命一回吧。

  软软的手掌伸了过来,干净澄澈的眼里满是好奇。

  他摸了她的骨,为她秤命。

  不足一两。

  唉。

  六年后——

  汝鸦依稀记得,她是暮春时节嫁进这个家的。

  子女的婚姻向来掌握在父母手中,亲事是爹替她说的,男方书香世家,虽然没有万贯家财,可在地方上也算小有声誉,家境殷实。

  正妻的位置原来轮不到她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媒婆却说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没有门第之见,只说娶妻娶德,家境清白是她能入他家门,当他媳妇的主要原因。

  他的独排众议在汝鸦心中留下了一丝好印象,觉得也许她遇到了一个跳脱俗见的男人也说不定。

  喜鼓花乐不绝于耳,她被迎娶到了夫家,新郎倌踢了轿门,她头顶遮了米筛,踏过辟邪的瓦片,跨过象征子孙兴旺的炭火与代表平安的马鞍,头昏脑胀的行过大礼后,便让喜娘牵着她往屋里走。

  喜帕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她只能低头数着地上的石板,防着不让自己摔跤,不过才走了片刻,她已觉得有些难捱。

  第1章(2)

  忽地,有什么东西如云朵般轻柔的飘滚过她大红色的绣鞋,喜帕下看见的,是如同云海一样层迭花瓣。

  汝鸦中蛊般的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见了色黄如酒、花繁香浓的一树荼蘼。

  那是一棵老树,香气四溢,花开到极致,近乎妖艳。

  荼蘼是春季最晚开的花,不与百花争春,等它花开时,繁花通常已经凋谢。

  “哎唷,我的新娘子,这喜帕是能掀的吗?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头皱成一个结,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复原状。

  她收回目光,乖顺的进了新房。

  丈夫长相斯文,出口成章,对她的容貌没有挑剔,却也没有其它话语。

  第二天一早,她给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给了她一本厚实的册子,说是家规,要她研读熟记。

  她掂着分量不轻的黄氏家规,额际偷偷流了一小缸子冷汗。

  “你识字吧?”婆婆看起来和蔼可亲,和专心端着媳妇茶喝的公公,有种夫妻间的默契。

  “媳妇略懂。”明明提亲的时候,就派媒婆来打探过了不是吗?

  爹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开门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数数,也识字。

  不识字,容易被人欺,这是爹总挂在嘴边的话。

  “那就好,只要你谨守分际,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书香世家讲究的是门面,绝对不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恩威并施,新媳妇进门,下马威总是要给的。

  “媳妇知道。”

  黄家人口不少,壮年的公婆占了一个院落,未嫁的一个姑姑又占去一个,还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厨娘、丫鬟、家丁却只有各两人。

  主子比仆人还要多,造成的结果就是抢仆人抢得凶,要汝鸦也搅和在一起她做不来,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么难事,她在家的时候没有丫鬟随侍,现在嫁了人,也没那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黄家的宅子有东南西北四厢房,加上大堂、客厅、偏厅、厨房、柴房、酒窖,这家传三代的祖业看起来舒适却也老旧。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这个家就靠着乡下几分田租收赁,还有祖先留下来的财产在过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细才不会有断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门楣向来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级和社会地位,这些东西都要靠银子来打点,所以当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务交给她时,看似非常尊重她这个媳妇,但想卸下重担的想法也实在表现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进了火坑。

  她战战兢兢的接下这担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外能独当,内可持家,一家主母锱铢必较当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过了一年。她与丈夫之间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她要操持家务,丈夫又为了要赴京赶考日以继夜地在书房挑灯苦读,焚膏继晷,回房常常倒头就睡,两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么体己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明白科举没有那么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坚持要走的路,身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两个月前,她夫君满脸自信的上京去了,说是忙,只潦草的来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一天、两天,她数着指头过日子,大考过了,榜单也放了,大好消息传得左右邻居沸沸扬扬,上门来道贺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黄家门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讯却也教人坐立难安,只因她的枕边人依旧没有只字词组捎回家。

  尽管如此,她依旧每天如常的去给公婆请安,直到发现公婆脸色不自在,话语迂回,似有难言之隐。

  “我说媳妇啊……”

  “儿媳妇在听。”

  半晌后。

  “要我走,叫他自己来跟我说吧。”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杂粮,发生在身边的事总地来说也就那么几桩,汝鸦掉进了野台戏里的老套情节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会上看上了平步青云的今年科举榜眼,不是状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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