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夫婿怕她不允,让公婆先来探口风,谁知道碰了个软钉子。
又等了几天,到处参加宴会的新科榜眼终于愿意踏进家门。
夜深人静时,汝鸦泡了一杯解酒茶,放到略带酒意的夫君面前。
“你……不用这样,娘她不是真的要你走。”他眼神迷茫,打了个酒嗝道。
原来家中发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那夫君的意思呢?”
“只要你答应,如烟说她愿意委身做妾。”他是有些晕陶陶的,高帽子人人爱戴,一想到鹏程万里的将来,心里就无限激动。
汝鸦听了,心里仅剩的一点希望苗头就此被掐断。
两人已经熟到可以互道姓名了……是她太愚鲁,整天关在这四方门墙里,而门墙太高,外面的世道已经变成怎样她一无所知。
男人的真心不过眨眼,也才一年光景,她就成了糟糠妻了。
“妾?”
一开始刺史千金的身分就摆在那里,妻妾、妻妾,即便是妾也分贵贱。贵妾呢,就算是嫡妻也不能随意打骂,更何况像她这种缺乏背景的正妻,人家才不会放在眼底。
“你想坐拥齐人之福?”
黄生自知理亏,又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听你的口气是不允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可知我在外面的辛苦?官场比不得家中,我要没有一些势力傍身,你以为你的富贵能长久吗?”
她从来没有教夫婿觅封侯,现在他却把责任推给她了?
婚姻对男人而言,通常都不是为了圆满爱情而存在的,只有女子才会傻傻渴望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
男人高飞了,只想飞得更高。但难道就要她从此夹起尾巴过日子?
“我宁可担葱卖菜也不与人共侍一夫。”心痛浮上了她的眼,她说。
“你不要逼人太甚,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理所当然。想不到我以为娶妻娶德,竟娶到了一个不明事理、不懂轻重的无知女人!”
此刻汝鸦觉得冷,心凉体寒,这就是她要倚赖一辈子的天吗?
别人给的东西终究和想要的永远不一样,而且想收回就收回,何尝有一点顾虑到她的心情跟感受?
“你非要迎她进门不可?”她恨不得用桌上的杯子扔他,却忍着用平静的语气问。
“你答应,我会要如烟尊你为大的。”
“我不答应。”她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
“你可以随便安一个妇德有亏还是嫉妒、无子的七出罪名给我,把我休离,也无须向我的父亲解释。”
黄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似乎也察觉自己才是逼人的那个人,他忽然放软了口气,“你考虑一下吧,不要这么倔强,这样对大家都没好处。我今晚在书房睡下,你……也早点安歇吧。”说完,他甩袖走了。
汝鸦捏着拳头,激动的走出房门,看着丈夫逐渐没入黑暗中的背影,泪眼蒙眬。
枝上的水滴滴在头上,顺势滑进衣领,寒意冷醒了她。
为什么夏天都快来了,天还这么冷?
那夜后,汝鸦的夫君没有再踏进她的院落一步,今日院里却意外来了娇客,大批的丫鬟婆子把小院子挤得满满的。
被簇拥在中央的刺史千金如烟珠翠盈头,拔尖的相貌,看来就是那种难缠的主儿。
这年头真是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好一个有备而来啊!汝鸦在心里暗暗叹气。
她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门。
“无知妇人,看见我家小姐不会见礼吗?”婆子一看见出来的汝鸦就大声喝着。
果然是“丞相的家丁四品官”,刺史府里,随便一个婆子气焰都高人一等。
“见过如烟小姐。”自知身分低微,汝鸦认分的行了礼。
“想不到姊姊家世平平,架子倒是不小。”
这还有天理吗?侵门踏户来到别人家,却说主人气焰不小?
“我听黄郎说姊姊对我成见很深,坚持不肯让我入门……真遗憾,我一心想同姊姊和平共处,哪知道却碰了一鼻子灰。”
汝鸦望了眼阴冷的天,看起来,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再问你一次,与我共事一夫,你肯是不肯?”见汝鸦始终不开口,如烟顿时恼了。
“不可能。”
“你再说一遍?”
“小姐要我说几遍都一样。”
倏地,如烟一巴掌掀了过去,鲜红的五指印清晰的留在汝鸦脸上。
“你让我风度尽失,你这不识时务的女人……”如烟捏紧了发痛的手掌,气闷难平。她已经够低声下气了,都愿委屈做小,这女人竟还不肯?这个不知感恩的贱人!
汝鸦感到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现在到底失礼丢脸的人是谁?
“来人!给她一点苦头吃,像你这种卑贱的人就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掉泪!嬷嬷,给我好好的教训她!”
两个高头大马的嬷嬷闻声领命,粗鲁的扯过她,一副漆黑竹夹、五根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就往汝鸦的手上套去。
“拶指!”
汝鸦眼睁睁看着可怕的刑具套上她十指,她想呼救,可放眼看去没有半个家人还是仆人来帮她。
也是,要不是得到某些人的允许,这些人又怎敢恣意来欺凌她?欺她门户一般、无人撑腰吗?
天气越来越凉,却远不及她此刻的心凉。
婆子们粗鲁的拉扯,让她指间的痛越来越凶猛,满头冷汗凝结在额头,令她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她紧咬着牙关,想坚持站住,可是膝盖已忍不住发软,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她双腿蜷缩,呻吟破碎的从口里溢了出来,咬破了唇,血的味道很快在嘴里散开,眼泪也一滴滴掉下来。
“我就不相信你不会求饶。嬷嬷,再给我使劲拉!”如烟见不得她那倔强的模样,气得怒声咆哮。
汝鸦蒙上黑雾的眼看见自己乌黑成一团的十指,一种撕心裂肺的疼席卷她全身,随着细牛绳陷进肉里面,她的手也血流如注。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等时间过去。
“小姐,要是真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嬷嬷见多识广,轻声地提醒。
“泼水!弄醒她再继续!”如烟才不在乎,她就是铁了心要这女人吃尽苦头。
嬷嬷照着吩咐,用冷水泼醒了汝鸦,就这样反复折腾,直到她晕死过去为止。
第2章(1)
她的手很痛,痛得好像十根指头都不是她的了,心里像被刀剑戳了洞,疼得想哭,可是眼睛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因肉体的痛到了极致,还是因心如死灰。
受伤的手指被她咬着帕子随便裹住了,可是一路走来,白色的巾子开出一朵朵红花。
不久前,当她在放妻书上用血淋淋的指头按下自己的手印时,她看见了丈夫眼里的一抹不忍。
不忍……任人那么对待她,好个不忍啊。
他给了放妻书,表示他的宽容大度。但她已经不在乎拿的是放妻书还是休书,总归是离缘了,没什么差别,往后她就是孑然一身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摇摇欲坠的同时,一只漂亮纤细但不柔弱的手出现,握住了她还在失血的手。
那人的声音清朗,还带着一丝朦胧的叹息,“……你想死吗?对不住,我来晚了。”
汝鸦闭上眼睛,坠入了暗夜的梦里。
晁无瑾,字抱璞。
那年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这么说道。
当汝鸦从奄奄一息中清醒,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矮凳上翻看一迭泛黄纸张的晁无瑾。
大概是睡久了,她脖子有些发麻,别说身体,眼珠子也不是很受控制,一见到那张久违的脸孔就再也无法转开。
他们很久不见了,久到好像已经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白玉一样的人,眉似春山,柔软的长发披在挺直的背后,一件青袍松松的挂在身上,脚下一双云履。
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吧,那仙风道骨的感觉却是越发浓郁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用指头都数得出来,这次更久,自从她嫁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人的相貌生于父母、受于天地,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过只要看见晁无瑾,她偶尔还是会奢侈的想一下,要是她能有他的三分容貌……不,一分就好,她也可以满足了。
自己本来就不是出色的人,这会儿再加上伤,更不能看了。
“怎么是你?”汝鸦口干舌燥,嘴巴一动,开阖之间,唇就裂了一道口子。
男人半眯的眼慢慢睁开,露出如墨的双瞳仁,如水的光华溢了出来。
“我在想你也该醒了,睡了三天,再不醒我就得考虑要去请真正的大夫了。”能不碰人他绝对不碰,可是这会儿他的手就往汝鸦的额头贴去。
她知道他的习惯,想举手阻止,却无力的垂下。
待会儿他不会又要去洗半天的手了吧?
“这个,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被层层包扎妥当的两手安置在床侧,可是任汝鸦怎么动指头就是没有感觉,好像手已不是自己的。
“我略懂一点医术。”他收回手。热度已退,应该没事了。
接着,他把手上的那迭纸一放,还不忘把纸张的角对好,变成整整齐齐的一落,这才风姿优雅的走到桌上倒了杯温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经过吗?你好些年没有给我寄东西来,我都猜不到你游历到哪里去了?”她有好多话要说,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盏烛火想偎过去般,也许放肆,也许厚脸皮,可他是她的朋友吧?
晁无瑾从来没有提过他长年在外奔波的原因到底是为什么,可是多年下来,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她心里也有数,他是皇帝派出来寻找风水宝地的术师。
天朝已经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一岁登基,今年已四十四岁有余,很多帝王一即位就开始替自己打算后事,晁无瑾是当朝年纪最轻的术师,却是个正二品秩的大官。
据说他的相术是天赋异禀,出自一支非常古老的家族,血脉无比珍贵,就连皇室的人也要尊敬几分。
他人虽然在外面行走,尊贵的身分却仍不变。
“自己做过的事都给忘了,你要嫁人之前给过我一封信,信里说了要嫁到府城,我要回京,也就顺路经过了。”
“原来是这样,信有到就好。”那信如泥入海,出去就没了消息,她没办法确定晁无瑾收到了没。
“那我、我身上的衣服呢?”干净的床被单、干净的身子还有绸衫,这这这……
“那种脏衣服你还舍不得丢?”晁无瑾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么怕脏的人……而且,男女有别啊。”她光想到那个可能性就吓得几乎要发抖。
“是绿珠给你换的。”
“她是……”
“你觉得她会是谁?”
哎呀,开始不耐烦了。
她安分了一下。
不过……
“我们很多年不见了,你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哪来这么多问题?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好,安静些。”
不让她知道的是,他是专程为她回来的。
年前他就算知她有这一劫,哪知道分毫之差,她还是变成这副狼狈模样。
就差这分毫……
他捏住瓷杯。即便他能明玄机,也只能预测到定数却不见得能预测到变数。换言之,可以改变的未来是无法测知的。
变数、变数,这对事事要求完美的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人定胜天吗?不,得知天机也许能趋吉避凶,却仍无法完全避开祸事。
“能自已端水吗?”
汝鸦点头。她可没那胆子让他来服侍她。
用茶水堵住她的嘴是好办法,但是看她用两只手腕辛苦扭曲的撑住茶杯往嘴边送,晁无瑾皱起眉头。
“长了年纪也没见你多长智慧,你再把衣服弄湿弄脏,可得自己想办法了。”
看不下去,他把水杯拿回来,由他来喂。
他是个冷漠的人,但他这般不爱揽事的个性,却每每扛上她的麻烦。
像她十三岁那年,村子里流行起瘟疫,她也染上了,每天热里来冷里去,反覆打摆子,意识都模糊了,就在快要送命的时候,他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你是来跟鸦儿诀别的吗?”不敢奢想还能见到他,所以即使小命都快没了,她还是顶着高烧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丸臭又腥的药丸往她嘴里塞。
那丸药救回了她的小命。
命从鬼门关前抢回来后,她不知死活的要求他,得时不时的让她知道他的行踪,不写信用图画来代替也可以。
“你不要让我后悔把你的命救回来。”他没好气地咕哝。哪来这么多罗唆事?
第2章(2)
但是,不管他当下的脸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恼火,半年后,他还是托人带回了好几幅黄山云海。
她没去过黄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里,“黄山归来不看山”,那是怎样的美妙景色?
可因为那些图,让她能看着想像它的模样。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应允了的事,就会做得很彻底。
有好些年,她都会不定时的收到他其他的图——他说南方一带多养蚕,绿色的桑树连绵十里,像织锦一样翠绿,采桑的女子唱着歌谣,一呼一应,无限美丽。
他说鱼米之乡,小桥流水,烟雨莲叶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说……
画纸上的图,笔锋细腻、泾渭分明的线条里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绘时想传达给她的意思。
那些图是她单调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着这些图想像他在哪个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颗星子?想着他平安吗?有没有毒蛇猛兽靠近他?
这一次他回来,只要稍微有脑筋的人都知道,管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管别人的家务事,以免成了多管闲事。但他救了她,横生这一脚,实在不像他,她以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来,他也只会凉凉的说那是天理循环。
喝过水,汝鸦看见他反覆的在摸那些纸。
“那些图……被我弄脏了,对不起。”她诚挚的道歉。
从黄家出来,她什么都没有拿,就只带走这些和她相依为命的图纸。
可惜图纸被血迹沾污了,她没有好好爱护它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歉疚。
“不值钱的东西,紧张什么?”他眼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想到她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绿珠替她换衣服的时候,就只见这些无用的纸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里,附带一张放妻书。
汝鸦赶紧闭了闭眼,晁无瑾一定不知道他这副关心责备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给我的,经过千山万水才到我手里,我很喜欢,当然要带出来。”
“这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没了,你都不知道要从中拿点好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