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于全吉祥就像是另一个天地。
一个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
京城的一切看得她目眩神迷、赞叹连连。
站在正阳门热闹的大街上,看著形形色色自身前走过的贩夫走卒、贵族富绅,她就像只不起眼、灰苍干瘦的小耗子,更显渺小平凡。
全吉祥与一道儿自乡下逃上京的全如意自小便相识,全吉祥是被卖身到“怡红院”的妓女,全如意则是整天在“怡红院”外徘徊乞讨的小乞丐,两人皆有著可怜的身世,是以情同姊妹。
被卖身到妓院的全吉祥打小担心在老鸨有心的照料下会发育良好,早早让老鸨给卖了,所以故意有一餐没一餐,将老鸨命人为她备的食物偷偷拿给总是吃不饱的全如意,令自己变成要皮相没皮相、要身段没身段的丑耗子,让人看了只会倒尽胃口,安然保全清白。
后来会自乡下逃离,是因为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安稳地待在“怡红院”,不惹人注意地当她的小桃红,孰料某天有位有钱的乡绅竟看上她,且和老鸨说好要买下她的初夜,这下子吓得她差点没屁滚尿流,当下决定逃离“怡红院”。
她将要离开“怡红院”一事偷偷透露给全如意知晓,全如意也因自小便受一群恶丐控制,早有叛逃之心,于是两人便相约改名易姓,抛弃过去所有的不愉快,掩人耳目女扮男装,扮成一老一小两祖孙带著些许盘缠,逃离控制她们人生的恶人。
离开家乡那年,全吉祥才十七岁,而全如意也才十六岁,广大的天下,两个小姑娘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上哪儿去,正好想到常听人说京城富庶,人人就像自画里走出的人儿,是个容易谋求生计的地方,这才选定京城为落脚之处,深信京城可以让她们俩过截然不同的日子。
初到京城,她们俩就被热腾腾、香气四溢的肉包所引诱,买了肉包子一块儿蹲在街角吃著,津津有味地听著全京城的人今日最关心的事,即是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两府联姻。
皇上赐婚让吏部尚书的独生爱女──慕淡幽嫁给兵部尚书的么子──项子尧,可是今年京城最大的喜事。
虽然皇上错点鸳鸯,使本与兵部尚书长子──项子熙有婚约的慕淡幽嫁给了项子尧,新郎官阵前换人。但总的来说,慕淡幽还是嫁入项家,成了项家的媳妇儿,与项子尧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算是好事一桩。
只是可怜了倒楣的项子熙,本该属于他的妻子,今日却成了弟妹,这教他情何以堪?所有人皆瞪大眼拉长耳,准备看等会儿迎亲队伍经过时,陪同么弟一块儿娶亲的项子熙会有怎样的表情?肯定是百感交集,毕竟慕淡幽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放眼京城,可没哪个姑娘长得比她更漂亮。
她们听著众人的惋惜与感叹,说项子熙有多英明优秀,以及新娘是如何地美貌和项子尧在大汉为皇上立下的功劳,觉得有趣极了。
很快地,迎亲队伍庞大的阵容及乐声让所有人纷纷立于正阳门大街两侧引颈盼望,从不愿错过热闹的全吉祥与全如意迅速将手中的肉包吞下,舔了舔犹带著面香的手指,火速跳起。
全吉祥利用娇小身形钻过人群来到最前头,等著看人人口中丢了妻子的项子熙是长了个怎样的衰样。
全如意让全吉祥在前头开道,紧跟在后,跟著抢到前头看热闹。
没一会儿功夫,即见迎亲队伍喜气洋洋、浩浩荡荡出现在眼前,新郎官意气风发坐在骏马背上,接受民众夹道恭贺,而在新郎官身后则是同样气宇非凡、长相俊逸的两位哥哥。
“哪一个是项子熙?”全吉祥问著身边的人,想知道当了王八乌龟、有苦说不出的项子熙长啥德行。
“老丈,新郎官身后右侧,长得较为温文儒雅的便是项子熙项大人,而左侧那位则是新郎宫的二哥项子麒项统领。”一旁的壮汉好心分神为她解释。
“原来右边那个就是项子熙啊!”全吉祥看了看,未见项子熙神色惨淡,黯然无光,莫非是故作坚强掩人耳目?其实早已暗地不知偷偷捶胸顿足多少回。
“我瞧他看起来不太像当了乌龟王八。”全如意看了良久,有感而发说出全吉祥的心声。吃了肉包,祭了腹中的馋虫,加上这迎亲队伍的大阵仗前所未见,使她忘了该谨言慎行控制音量。
身旁的人听她说项子熙成了乌龟王八,皆侧目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少年未免太不懂得修饰言词,可知随便脱口而出的话有可能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依我说,这乌龟王八也不是他乐意当的,皇上赐婚嘛!他能怎么著?”全吉祥看得目眩神驰之际,也忘了要全如意噤声。
“你的意思是,皇上害他成了乌龟王八?”全如意马上意会全吉祥言下之意,兴奋地扬高了声。
本来她们先前仅仅评论项子熙成了乌龟王八已是不妥,现下又扯进皇上,正巧迎亲队伍未再燃放鞭炮,吹奏的乐音也正好告一段落,准备吹奏下一曲,全如意说的话不大不小传进了四周的人耳中,站在她们周遭的人皆有志一同与她们保持距离,以免无辜受累。
瞬间,本是人潮拥挤的街道,在她们周围登时竟空出一大块地方。全如意当乞丐已久,迅速察觉情况不对,脑子尚未思考,双腿已随著众人往后退,表现出一切与她无关极力撇清的模样。
当全吉祥察觉苗头不对却为时已晚,她已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每个人都一副她将大祸临头的模样。她转身看向与她一道惹出事端的全如意,即见全如意满怀歉疚地看著她,却也没有与她有难同当的意思。
背信弃义!全吉祥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唯今之计只好自个儿想办法脱身了,她硬著头皮、嘴角抖颤地看向心里暗暗嘲笑好几回的乌龟王八──项子熙。
所有人都听见她的话了,项子熙当然也不例外。他温文儒雅地端坐在马背上,炯炯有神的黑眸射向口不择言、衣着破旧的老头儿。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老头儿早已死在项子熙那足以万箭穿心的目光之中。
听见旁人嘲笑大哥,项子尧率先沈不住气,顾不得今日是新郎官,就要跃下马背好好教训胆敢出言侮辱大哥的老头儿。
“子尧。”项子熙见么弟怒火高张,不想让子尧在大喜之日还与人发生冲突,便出声唤住子尧下马的身势。
“大哥!”
同样听见大哥受辱的项子麒也是一脸不善,若非对方是个糟老头,他早就下马教训对方了。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着看出言不逊的糟老头会有怎样的遭遇,是被项家家仆痛揍一顿呢?抑或是被带进大牢永不见天日?纵然项家三兄弟在京城名声好到不能再好,可是这口气任脾气再好的人也是无法吞忍下来。
“喝!这不是玉皇大帝下凡来吗连天兵天将、太上老君、观音菩萨都来了!坐在轿中的可是王母娘娘?大伙儿快瞧啊!我这糟老头儿活了一大把年纪,居然能见到神仙下凡尘,呜……呜……实在是太高兴了。玉皇大帝啊!可得保佑我这糟老头儿一家老小平安啊!”说时迟那时快,全吉祥马上一脸感动跪下来磕头膜拜,满口胡言乱语。
事实上,全吉祥已吓出一身冷汗,嘴里念念有词,心里则不断乞求能够骗过所有人安然脱身。
“啧!原来是个疯老头儿在胡言乱语。”四周的人一发现她是个疯子,便不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子尧,走吧,别为这点小事而误了拜堂的吉时。”项子熙不打算与疯老头计较,示意子尧继续前行。不管对方是真疯或是假疯,他都没闲功夫在这里耗。
“大哥说的对,咱们走吧。”项子麒见大哥不在意,便要子尧也别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喜之日合该欢欢喜喜,不该让莫名其妙的人打坏了好心情。
“是。”项子尧明白大哥与二哥的意思,这才不与胡言乱语的老头儿计较,命令迎亲队伍继续敲锣打鼓向前行。
全吉祥又跪又拜,嘴里不断嚷着恭送天上众神,直到长长的迎亲队伍热闹自身前走过离开。
呼!吉星高照!总算是捡回一条小命。
只是,全吉祥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她和项子熙的相遇不过是个开端,日后他们将会有更多牵扯……
第一章
三年后
京城依旧是京城。
一贯地繁荣热闹、尽显风华。
座落于宣武门外大街上的“龙凤酒楼”人声鼎沸,街市充斥各式摊商、杂戏团叫卖吆喝声,各式各样的人齐聚在此嘻笑怒骂,上演人生百态。
坐在“龙凤酒楼”二楼雅座的项子熙状似悠闲品茗,看着下方活络街市,间或回应京城居民热情的招呼声,心底则正为该如何执行皇上的密令而苦恼。
前些日子皇上特地召他进宫,命他私下调查主掌国家财政的户部尚书——田正文是否暗地挪用侵吞。之所以未将此事交由刑部撤查,乃因田正文是皇上宠妃田贵妃之父,皇上宠爱田贵妃,若将此事摊开来交由刑部大动作撤查,恐怕会弄得朝野人心惶惶。
假如谣言并非属实,不仅削了田正文的面子,也明摆着皇上对田正文并非全然信任,届时田贵妃为此伤心难过,伤了身子,皇上不免心疼不舍,这才会要身在吏部的项子熙不动声色暗中调查。
但若真查出田正文侵吞国库,皇上自然不能顾及私人情感,得树立天子威信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项子熙明白皇上的顾虑,深知皇上将此事交由他调查,是相信他有能力查个水落石出,但此事难就难在他与户部各官员仅是泛泛之交,要私下调查田正文是否侵吞挪用国库一事,极可能需要潜入户部与户部尚书府,但要如何不引人注意潜地入就是个大问题。
他不可能随意出入户部与户部尚书府第而不启人疑窦,遑论要从中搜查田正文的犯罪证据,得想个好法子才行。为此,他已经苦恼多日,犹不得其法。
即使正为皇上交托的密令烦恼,他依旧一派悠闲地喝着西湖龙井,仿佛凡尘俗事到了他眼中一概云淡风轻。
状似悠然自得的眼眸见着对街贩售青白瓷碗的萧家铺前摆了一个算命小摊,算命的老人捋胡自称逍遥居士,专门帮人卜吉问凶。本来这类江湖术士在京城并不少见,且十之八九是招摇撞骗、满口胡言之士,有真才实学的屈指可数。
项子熙原本就不爱多管闲事,有人爱断吉凶祸福,向江湖术士求个心安理得与他无关,可当他看见逍遥居士以青竹悬挂的旗幡在风中飘扬时,脑中灵光乍现,已有了对策。
据闻,田正文的二夫人楚娴淑沉迷于卜筮,既然他无法顺利出入户部尚书府,不如就送一名江湖术士入府转移众人注意力,使他得以乘隙潜入一探究竟。
对街那名摇头晃脑、正对顾客说得煞有其事的逍遥居士或许是个好人选,且让他过去会一会逍遥居士。
“……这位大爷,请恕本居士有话直言,依你的生辰八字看来,虽然前半辈子过得较为不平顺,但所谓否极泰来,好运即将到来,前半辈子所有的困苦全是为了磨练你的心志,当你的心志坚硬如石后,呵呵,富贵荣华之于大爷是唾手可得啊!”逍遥居士先是装模作样地设卦观象,接着便以老迈的嗓音恭贺起面前身着布衣、求问运势的中年男子,滔滔不绝净说好话,等着白花花的银子进到她的口袋。
这逍遥居士正是全吉祥所扮。她到了京城后,想到要在此安身立命的好方法即是摆摊帮人相命。她从小就被卖到妓院,除了送往迎来她什么都没学到,甭提懂得看相论命,于是便到书铺买了本易经研究,随便研究个三天,便开始摆摊论命。
她并非特别聪慧,看个三天就能知天命,所有的事全是她胡诌的,管它准不准,她深知大伙儿爱听的就是好话,反正尽管说好话,自然就能赚得银两,加上从小生长在妓院,看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有当过乞儿的全如意在一旁帮衬暗示,随随便便就能猜出对方的身分,说个八九不离十,果然简简单单就让她们俩赚得银两,得以在京城骗吃骗喝安住下来,转眼间已过了三年。
唉!早知京城的人这么好骗,她和全如意就早点逃上京来,哪用得着天天提心吊胆窝在“怡红院”讨老鸨金姨娘欢心。
“居士,你说的可全都是真的?我下辈子真不愁吃穿,且会大富大贵?”来算命的中年男子听她这么说,心下大喜。
“这是当然,本居士不打诳语,只要你的心够坚定,大富大贵指日可待。”全吉祥特意强调心要够坚定,倘若日后这名男子依旧落魄找上门来踢馆,她可以大声回说是他的心不够坚定,并非她算得不够准,哈哈哈!
“这真是太好了!”来算命的中年男子见她一脸诚挚,语气坚定,加上她说的全是好事,中年男子便心情开阔,深信不疑,开心地自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来酬谢。
又成功骗了一个人了!全吉祥表面一本正经,实则内心正为自己的口才而欢欣鼓舞。
哟,下一个客人又到,今儿个她的生意可真好!
全吉祥佯装沉稳地接待下一位客人,可一见到对方俊逸的脸孔时,暗自在心里骇了跳。
乌龟王八怎么会出现在这
不!不对,乌龟王八出现在宣武门的大街上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摊子前,且要让她算命?
说实话,她这个逍遥居士在京城没半点名气,人人都说她有时准、有时不准,所以她的生意并不兴隆,但已足以糊口,也正是如此,项子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让她摸不着头绪了。
看见项子熙,她心虚地低垂着头,深怕被他认出她是三年前在正阳门大街上以言语羞辱过他的人。虽然话不是她说的,但人人都认定是她,能怎么着?不晓得他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假如被认了出来,他会不会突然发狠砸烂她的摊子?
不!不会的!项子熙不像那些喜欢逞凶斗狠的富家子弟,他在京城的名声极好,人人谈论到他时总不免竖起大拇指称赞,尽管她一看到他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乌龟王八这四个字,不过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所以就算真认出她来,也应当不至于砸烂她的摊子,顶多就是狠瞪她一眼就算了。
千万不能自己吓自己,镇定点,况且事情过了那么久,他的记性恐怕没好到能认出她来。
“公子,您是要相命吗?”冷静!不怕、不怕!全吉祥扬着笑,不自觉地谄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