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您昨晚熬粥熬了一夜,熬到首领亲自到灶房来找人哪!”
“是啊,现在只要再把鸡放进那一大锅的稀饭里,等上几个时辰,把鸡煨烂了,把骨头取出来,将皮肉拆丝放回稀饭,再加入姜丝、葱花、芫荽……那味道就会鲜美得连神仙都要跳脚……”
宋隐儿开始跟她们说明如何煮好神仙粥,这一忙便是几个时辰,加上她又到她娘那里去坐了几个时辰,等到她再回灶房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
宋隐儿站在大陶锅前,迫不及待地掀开锅盖,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让所有人全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大口气。
“我这就替他送晚膳去,你们也一人舀一小碗,试试滋味。”宋隐儿说道。
“不成、不成!这可是首领吃的东西……”厨娘们急忙摇头。
“就说是我让你们吃的。你们不试味道,日后我教你们做时,你们怎么辨别好坏呢?”宋隐儿对她们眨眨眼,将神仙粥装到陶钵里,提着走出灶房。
才走两步,她又回头,压低声音交代道:“也帮我给塔海长老送去一碗,听说他身体还未完全痊愈。”
此时,宋伦正朝这里走来,一看到她便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陶钵。
“宋姑娘,首领在议事帐篷,已经抬头看了门口两次。”
“知拓跋司功者,莫若宋伦啊!连他抬个头,你都知道他在找我。”宋隐儿笑嘻嘻说道。
“首领在乎姑娘,是众所皆知之事。”宋伦抓抓头说道。
“千万别让他的敌人知道这事。”宋隐儿吐吐舌头,笑着说道,笑意却没在唇边停留太久,因为她看见了师采薇正朝着她走来。
每回一见师采薇,就像有根刺狠狠刺进心里,提醒她拓跋司功不是她一人所有。
师采薇此时已是一身西夏贵妇的装扮,头上戴着一个双手合握那么大的桃金凤冠,宋隐儿一看就要头痛。
“头上戴着一堆桃子,感觉很快活吗?”宋隐儿低声问着身旁的宋伦。
宋伦脸上的疤因为强忍笑意而扭曲着。
“你快快把粥送去给首领,省得师姑娘也嫌你笑得不够大家闺秀。”宋隐儿对宋伦吐了吐舌头。
宋伦不小心笑出声来,连忙转身离开。
昨天宋隐儿和仆役们说笑得正开心时,师采薇却突然过来说了一堆什么大家闺秀之类的话,闹得大家全失了兴致。
师采薇与她擦身而过时,低声说道:“不过是个粗野厨娘,你得势不了太久的。”
“但我毕竟现在还得势,你不觉得说这些话不够聪明吗?”宋隐儿挑眉说完。
“你可知道首领每天清晨都会到我那里吗?”
宋隐儿脸色一僵,痛缩了下身子,但她没打算让师采薇得意。
“他打算要娶三个妻子,这样分配时间也是应当的。”宋隐儿学起拓跋司功的漠然姿态,冷冷与她对望一眼后,大步往前走。
她看着前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拓跋司功给她他所有的保护,他要求的是她全心全意,但她却没法子这样要求他。
最悲惨的是,即便她现在心痛到想捶胸顿足,那颗心也是属于他的,她还是得往前走。
宋隐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府里的花园小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她终于忍不住往前狂奔了起来。
冷风狠刮着她的脸庞,胸口因为骤跑而痛得喘不过气,嘴里因为冰冷的天气而吐出的白雾,都是她喊不出口的呐喊。
终于,她跑到了西边一间无人居住的耳房里,脚跑得酸了、无力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她蒙住脸,脑中不停地回绕着师采薇所说的话。
拓跋司功为何要偷偷趁着凌晨去找师采薇?他都要娶她入门了,不是吗?
宋隐儿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听信师采薇的片面之词。
“宋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惊讶地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之人竟是塔海长老。
“塔海长老,你今天怎么来了?”她看着双颊瘦削到凹陷的塔海长老,硬挤出一个笑容。“我才刚叫灶房送神仙粥去给你呢!你身子还好吗?”
塔海长老严肃地说道:“多谢宋姑娘关心,塔海今日来,是有些事不吐不快。”
“长老请说。”
“你与首领朝夕相处,难道不曾发现他如今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塔海长老。
“我本不该多事,可首领近来的冷,让我这老人不得不站出来找方法。”塔海长老不待她回话,便继续开口说道:“姑娘可知首领母亲本是魔族之女?她隐藏身份嫁入拓跋部落,就是为了保住魔族血脉,魔族之人视人命如草芥,将生人献祭当成汲取能量的手段。”
宋隐儿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可她不想相信,于是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如何知情这一切?”
“十年前,我因为某回躲于山中冰穴里,意外听到首领母亲在过世前说了这些话。之后,我四处搜集魔族诸事,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原本还希望首领体内嗜血的魔族血液可能不会出现,谁知道他打从沙场救回你之后,已经泯灭人性──因为他将体内人性化为能量,救活了你。如今除了用杀虐来强大体内魔性能量、操控人心之外,他已经是具走肉行尸了。”塔海长老慷慨激昂地说道。
“不……”宋隐儿摇头,不愿相信塔海长老所说的话,但他的话却解释了许多她所不明白的事。
“首领身上挂着一只香囊,代表了他的人性,香气越淡,人性越无。你是他最亲近之人,应当知道那只香囊早已无香气了。”塔海长老说道。
果然,这事和她所想的一样……宋隐儿颓下双肩,双唇不住地颤抖着。
她不想相信塔海长老,却不得不相信。因为香囊一事,除非亲近如她,否则是没法子知情的。
“不……那香囊还是有香气的。”只是极淡罢了。
“谢天谢地。”塔海长老说道,没放过她脸上一丁点的神色变化。
“塔海长老告诉我这些事,是想要我做什么?”她绞着双手,就怕自己情绪崩溃。
“宋姑娘乃是聪明人,我是想请姑娘不要再让首领多造杀业了。”
“这事我早已放在心上,请你放心。”宋隐儿双唇颤抖地说道,拳头握成死紧。
塔海长老问道:“那宋姑娘可知他为何不娶你为正妻吗?”
她摇头,紧拥住双臂,好让它们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
“部落每逢冬日,便是生人献祭之时,若是首领无正室,就会以长老正室为献祭对象。此时吉日,正是大婚后两日,因为会献上首领正室以祭鬼神,这也就是首领为何要一次迎娶多名妻子的原因。”
“天!”难怪拓跋司功不立她为正妻!难怪他要带她远离部落,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
宋隐儿颤抖到没法子站立,她蹲到地上,捂住脸庞,恍若这样便可以假装这一切全是场梦。
但梦魇却一直不肯放过她,一起在她耳边说道:“我的挚妻当年便是因此而身亡。我忍着这口气继续担任长老一职,只是因为看见部落兴盛了,没想到她如今将长老的话全当成耳边风;有朝一日,他将会血洗拓跋部落!”塔海长老激动地说道:“如今,只有宋姑娘能阻止这一切。”
宋隐儿放下双手,抬头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塔海长老。
“如何阻止?”她颤声问道。
“你可以杀了首领……”塔海长老眼里闪过一道光芒。
“不!”宋隐儿霍然起身,不想再面对这一切,为什么他们都要叫她杀了拓跋司功?就连拓跋司功也要她在他不可自拔时杀了他……
宋隐儿喘不过气,转身逃向花园之外,她看着前方一片湛蓝苍穹,却是觉得草木皆兵、无路可逃。
“宋姑娘若不敢对首领动手,那就带着另外两名姑娘逃走吧!你若不信我所说的话,可在清晨时刻,查看首领那时是否正处于人魔交替的痛苦时候……”塔海长老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说道。
宋隐儿捂着唇,痛苦地干呕出声,脚步突然一个踏空,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宋姑娘,你在哪里?首领找你!”宋伦的声音从前方不无处传来。
宋隐儿一怔,停顿在原地,乱了手脚。
“我现在就过去。”宋隐儿很快站起身,拼命地深呼吸,小跑步地离开了此处。
塔海长老看着她的背景,唇边扬起了一道得逞笑意。
当年,他的妻子被前首领夫人选中送上祭坛时,他为了保住长老地位,忍痛送上妻子。多年来,每当其他长老含泪送上正室祭天之时,身为长老而得以亲自观礼的他,心里便会感到一阵安慰──
所有人的正室都要为了部落牺牲,不止他一人。
他也一直等待着拓跋司功娶妻,等待看到拓跋司功将正室送上祭坛的那一刻!
没想到拓跋司功却因为他的谏言,而卸去他长老一职,不但让他今后没有面子再待在部落,也断了他看到那些女子被送上祭坛火焚生祭的机会。
当年,拓跋司功欲废止一年一度的活人生祭时,他私下生祭了几名女子,才成功地阻止活人生祭被废止,那代表了他拥有阻止拓跋司功的能力!
所以,这一回,他要对拓跋司功进行的报复也一定会成功。
他要让拓跋司功尝到失去宋隐儿的痛苦──因为所有人都不该拥有心爱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该死,都该被生祭!
第10章(1)
拓跋司功坐在帐篷主位,将已经议定的配送药材路线放在一旁,听着手下各自管辖四十多户的长老们报告着部落诸事。
这拓跋府里的建筑实则已与汉人并无两样,只有府里正中央这府议事大帐篷仍保存着,象征祖先游牧的精神。
“部落前晚出生一个孩子,出生时辰大凶,生下来连一声啼哭都不曾,他的爹娘很害怕,说到了晚上连鸡猫都不安宁,想说要将孩子祭天求平安。”多罗长老皱眉摇头。“可能也因为人心不平安,所以近来染上风寒的人也特别地多。”
“近来染上风寒之人变多,是因为天气严寒了,往年此时多半会有近百户染上风寒,这一回也不例外。”拓跋司功说道。
“可是,大伙儿都很害怕,因此想请首领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事……”
“打扰了。”宋隐儿在宋伦陪伴下走进帐篷,议事声音顿时停止。
拓跋司功看着宋隐儿──
她并未如同平时一样走到他身边,只是笑嘻嘻地对着诸位长老说道:“各位长老早,灶房今天熬了神仙粥,吃了快活似神仙,大家有空去喝上一碗。”
“过来。”拓跋司功定定看着宋隐儿说道。
宋隐儿身子一僵,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们在忙,我不好打扰,一会儿再过来。”
拓跋司功黑夜般的眸子紧盯着她,直到她不得不抬头对上他为止。
“方才那件事就交给她,由她决定如何处理。”拓跋司功眯眼说道。
长老纷纷起身大声反对:“首领,此等大事怎可交给宋姑娘决定……”
“发生了什么事?”宋隐儿皱眉问道。
多罗长老上前,很快地说了下情况。
“你们疯了吧?那是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是一条命啊!”宋隐儿瞪着他们,恨不得口出恶言,把这些人全都痛骂一顿。
“那不一样!那是凶神,所以才让人人心不安啊!”多罗长老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什么凶神?若你们杀害了那个孩子,你们才是凶神!”宋隐儿大吼出声,瞪着眼前不知如何回应的长老。
她终于知道拓跋司功先前为何要致力扫除部落迷信了,此风若是不除,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闹得人心惶惶。
宋隐儿咬着唇,望向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的拓跋司功,一阵鼻酸却让她蓦地别开眼──
若依塔海长老所言,拓跋司功体内的魔性会让他想用杀虐来强大体内魔能量、操控人心,那他又何必改革这一切?
那是因为他也不想他体内的魔性凌驾人性,所以才做了这一切改革;为的是想减少杀戮,他才是有苦难言,最苦的人啊!宋隐儿握紧拳头,再度抬眼看向拓跋司功──
她决定站在他的身边。
“各位长老,”宋隐儿大步走到长老面前,大声地说道:“你们选出拓跋司功当首领,他让你们的日子变好了,代表占卜还是不如人治啊!至于那孩子,可能只是身子不舒服,先派个大夫去给他治病,再找人去看看孩子居住的附近,晚上是否有什么声响惊扰了孩子,才是最要紧之事。”
拓跋司功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模样,胸口像是被人塞进一股热流,而那道热流在他寒冷体内流窜着,所过之处便要掀起滔天般剧烈的痛楚。
他知道这样的痛意味着什么──每当他体内残存的人性有所反应时,魔性便会反扑而上,叫嚣着想除去他的所有反应;如此天人交战的后果,让他身心俱疲,让他……
拓跋司功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下喉头那口即将喷出的鲜血,因为看见了宋隐儿担心的眼神。
此时,所有长老们一会儿看着宋隐儿,一会儿彼此互相对看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决定。
“宋姑娘所说的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那孩子不爱哭,是个不会吵闹爹娘的好孩子,所以他铁定是来报恩的,你们若是随意处决了那孩子,他若是日后冤魂不散,诸位又怎么会有福报呢?”宋隐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长老们一听这话也有道理,纷纷点头应许。
“多谢宋姑娘指点。”多罗长老笑着说道,欢喜地退下。
拓跋司功看着她,整个脑子开始腹痛不已。
她这么执着于一个小孩的生死,在他看来是极其可笑之事,但他为何感到他们这么做让他觉得大快人心呢?
“你们全都退下,你过来。”拓跋司功命令地说道。
长老们很快地便离开了,但宋隐儿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不要再让我说一次。”拓跋司功冷冷唤道。
宋隐儿缓步向前,紧咬着双唇,生怕眼泪就此夺眶而出。
千头万绪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捧起宋伦摆在几案上的那碗陶钵。
她掀开盖子,舀起一匙粥,小心地吹凉,送到他唇边。
拓跋司功咽下一口,尝到满口的香气,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她便又送上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他吃了半碗为止。
“粥可滋补身体、保养脾胃、延年益寿。”她喃喃地说道。
“是吗?”她拿过她手里银匙,也喂她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