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雁双翎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斯寰平,总觉得是他故意把斯宁宇送上战场,害斯宁宇置身险境。她心里多少有一点恨他,见了面还得假装欢喜,这让她也有一点恨自己。
「太子万安。」雁双翎垂眸上前施礼。
「出了件大事!」出乎意料,斯寰平紧锁双眉,步履匆匆,彷佛万分焦虑,
「收到消息,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翎妹妹,无论如何,得先告诉你。」
「怎么?」雁双翎心尖一紧,「什么事啊?可是……与战况有关?」
她日夜牵挂的,便是那个人的消息,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坐立不安。上苍不会这般残忍,让她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吧?
斯寰平抿了抿唇,点头道:「二弟本已经率军到了沛雅两国的交界处,在江北大营扎营休憩调整,只等与副将商议好策略,便进攻雅国,万万没想到,雅国竟然派了一支轻骑,偷袭了江北大营,二弟他……他中了一箭。」
「什么?!」雁双翎惊叫出声,「王爷他、他如何了?」
还未开战,便遭遇暗算,上苍的确不打算厚待她,甚至连累她最最在意的人,让他也跟着晦气。
「说是没伤着要紧的地方,只是此事有蹊跷,大军入驻江北大营之事乃绝密,就连朝中都没几个大臣知道大军真正的动向,可为何雅国那边这么快便得悉了消息,如此准确地偷袭了我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的意思是有细作?」雁双翎脸色苍白地点明。
斯寰平颔首,慎重道:「估计是的。」
「到底是什么人?」越想,雁双翎越发担忧,「如此一来,王爷他岂不是更加危险了?」
「父皇已经下旨命大军撤回了,二弟先行回来,今日便可抵都城,他伤势虽不致命,总要调理休息才好。」
「撤回?」雁双翎一怔。
她盼了好久,沛帝才肯点头派兵替她出征,这一役未战便撤回了?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她却松了一口气,心下还有些暗喜。无论如何,只要斯宁宇平安,她便心安。什么复国大志,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
「翎妹妹心中可有失落?」斯寰平看着她的神情,误解了她的心情,「出征之事暂且搁一搁,待查出了细作,二弟也康复了,再行讨贼不迟。妹妹还请耐心等等。」
「王爷的平安最重要。」这句话,听似客气话,却是她最最真心的话。
不过这是她的秘密,是私藏在袖子暗袋的珍贵荷包,风吹动时,才隐约可见。
「启禀太子——」两人说话间,太监忽然来报,「长祁王已经回宫了,皇后娘娘特命收拾出清静的怡兰殿给王爷养病,太医院的御医们已一同前往怡兰殿看诊把脉。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去呢。」
「好,就这去。」斯寰平点头。
雁双翎连忙道:「殿下,双翎也想一并前往。」
「自然是要与妹妹一道去的。」斯寰平应和。
「公主——」这时门外的宫婢道:「尚服局的人来了,送来了大典用的礼服,还请公主试穿。」
闻言,斯寰平抬头看着她,「那翎妹妹就先试试礼服,我先去怡兰殿。」
雁双翎着急道:「礼服不忙着试,双翎现在就与太子一同前往。」
「尚服局的人既然来了,翎妹妹就先试试吧,」斯寰平劝道:「大婚在即,也多给他们一些改制的时间。」
第8章(2)
雁双翎哪听得下这些,只觉得不亲眼瞧瞧不安心,便找了借口道:「双翎此时实在无心试衣,怎么说从前也承蒙王爷多加照顾,此次王爷又是为了双翎复国之事受了伤,双翎怎么还有心情试衣?」
她眼眶含泪,着急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刻,斯寰平忽然沉默了,彷佛窥见了她的隐秘心思。
斯寰平重复道:「翎妹妹,大婚在即,应该多给尚服局一些时间为好,毕竟礼服的修改颇为繁琐,也别为难了他们做下人的。」
「不是说过了,要等长祁王出征凯旋之后,再定婚期吗?」她抿了抿唇,低语道:「如今一役未战,王爷又负伤回宫休养……双翎实在无心谈论婚嫁之事。」
「所以翎妹妹真是为着出征不利而苦恼,并非为了其它?」斯寰平意有所指,试探道。
她涩笑,敷衍道:「难道这不是如今最最令人苦恼之事吗?」
「妹妹的意思是……若不能复国,便不能完婚?」他再度试探她的意思。
呵,她能告诉他,压根跟复国无关,她其实是不想与他完婚吗?她对他从无情愫,不过是想藉用他的皇权、利用他的喜爱而已。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卑鄙,实在不愿再伤害眼前这个无辜的人,因此实话谎话都说不出门。
静了一会儿,她只说:「双翎现下只想先去探望王爷。」
她没有说谎,这个时候她一心一意的只想见到斯宁宇,但她也逃避了眼前的问题,不是她没有勇气,而是时至今日,她得为诸方考虑。
不过这时候她也发现,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想保全谁,想不伤害谁,其实,都由不得自己。
怡兰殿的清晨,天空刚刚吐白。这里是宫中最早能看见阳光的地方,然而,冬天的阳光却来得很迟,敛去了夏日的朝霞璀璨,只剩清清淡淡的颜色。
一个小宫婢托着刚用过的热水盆子绕过回廊,她见四下无人,便趁势将水倒在花园的泥地。
那水带有颜色,粉粉的,像是洗濯过了胭脂。
「大胆!」管事嬷嬷正好迎面走来,撞见此事,劈头盖脸便给了小宫婢一顿痛骂,「叫你偷懒!这水是能胡乱倒的吗?这满园都种了兰花,若给浇坏了可怎么好?你负责吗?」
「奴婢并非偷懒……」小宫婢吓得连忙跪下,「只是宫里的姊姊吩咐了,这水里染了胭脂,要不被人瞧见才好。」
管事嬷嬷变了脸色,「水里怎会有胭脂?今晨,你伺候了谁?」
「是……是上原公主。」小宫婢嗫嚅道。
「上原公主昨晚在我们怡兰殿里歇下的?!」管事嬷嬷更是一脸惊骇。
小宫婢诚实道:「为着王爷的伤,公主常来照顾,嬷嬷也是知道的。昨晚公主与王爷下棋,下得晚了,公主便在咱们殿里睡去了,今早姊姊们伺候公主梳洗后,便吩咐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这样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管事嬷嬷愕然。
小宫婢又道:「王爷说会亲自同嬷嬷您讲的,只是事关公主声誉,姊姊们说,少些人知道为好。」
「明白了。」管事嬷嬷叹了一口气,「此事可千万别传到东宫那边去,听闻这些日子公主常来恰兰殿探望咱们王爷,太子那边有些不太高兴,若再有人乱嚼舌根,这宫里可不太平了。」
小宫婢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管事嬷嬷领着她,依旧沿着回廊去了。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雁双翎与斯宁宇从院墙后踏步出来。
「这宫里的隔音似乎不太好,什么话都能偷听见。」雁双翎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斯宁宇送她出来,恰巧来到这回廊附近,隔着院墙听到了小宫婢与管事嬷嬷的对话。她的脸不禁红了又红。
这些日子,她常到怡兰殿探望斯宁宇,亲顾他的伤势,跑得的确勤了些,也没太在意四周流言渐起。等到流言传到她的耳里时,她又的确不太在意了。
看着他的身子日渐好起来,这比什么都重要,她真的顾不得许多,再者说句真心话,她就是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冬天来了,夜长了,天这样冷,但与他相对而坐,一道煮茶下棋听曲,彷佛时光过得那般快,一下飞逝。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彷佛又回到了静和庄,回到那段与他独处的日子,就算这样的时光只如昙花一现,她也想尽量让它长一些,顾不得其它。
雁双翎道:「昨晚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没喝酒,倒像醉了似的,才与殿下下了一局棋,就昏昏沉沉起来。」
待她醒来,天色已明,她和衣躺在偏殿的床上,有宫婢在一旁守夜伺候。
她这才知道,原来昨夜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斯宁宇也没有叫醒她,只命人将她挪到了偏殿歇息。
她和他之间一向清清白白、进退有度的,可是这样一个夜晚,若传扬出去,倒是的确说不清了。
「公主很怕别人说闲话吗?」斯宁宇忽而问道。
只见他的眸子抬起来,深邃地看着她,一时间让她心尖一紧,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淡笑道:「清者自清,我倒无所谓。」
「若是真传到皇兄耳朵里,公主打算怎么办?」斯宁宇彷佛话中有话,进一步问道。
「太子殿下应该不会轻信这些谣言吧?」雁双翎抿了抿唇,突然有些紧张。
她紧张并非因为害怕太子知晓此事,而是眼前的他让她紧张——他有些奇怪,平时从没问过这类的话,今天是怎么了?
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她讲,不断给她暗示,想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却只让她更加不安。
「公主,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曾知晓。」他平静道。
「什么?」雁双翎一脸疑惑。
「我中的那一箭,说是箭头上涂了毒。」他依旧镇静地道。
「什么?!」雁双翎吓了一大跳,双眼睁大,「怎么从没听御医说起?」
「我特意吩咐不让说的,不想引起宫中恐慌,也不想公主……太过担心。」
没听出他话说深意,她只焦急道:「涂的是什么毒啊?有没有大碍?」
「直至前日,御医才告诉我,说毒已经完全清除了,」他微笑道:「相信以后应该是无恙了。」
「吓了我一跳!」雁双翎舒缓一口气,才道:「你啊,要不就全然别告诉我好了,现在才说出来,故意唬我玩吗?」
回忆这些日子,原来他过得这般凶险,她还全然不知,只当他身体无碍,每日与他说说笑笑,烦他劳神与她对弈。
「余毒一日不清,我的性命也算是攥在阎王手里,有些话倒不敢对公主讲。」斯宁宇微笑着,眸中带着一丝深沉神色。
深沉却不凝重,反而蕴藏着片许暖意,像是晴天秋水之景,明明清澈,却又让她看不透其中深意。
「王爷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雁双翎轻声问道。
「那日在沛雅两国交界处,我站在江北大营中,一条长河绕营而过,」一顿,斯宁宇凝望着她许久,才道:「忽然有冷箭自天空中朝我射来,我避之不及,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面对危难,害怕在所难免,王爷不必自责。」他是在对她坦言自己的懦弱吗?可她并不觉得那是懦弱,反而觉得是他对她太过信任,才会无话不谈。
他却道:「公主误会了,我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只不过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我看到了河岸边枯萎的紫薇花树。」
「什么?」她浑然不解。
「那一刻,原来人的脑子里可以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当时想,怕是再看不到明年的紫薇花开了,若是能看到,一定要邀你到咱们那片紫薇花林中游玩。」
咱们?他是说……他和她吗?是她多想了吧……
她涩笑道:「殿下如今痊愈了,看紫薇花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到时候,双翎陪您去便是。」
「到时候……」他语气顿了一顿,彷佛只过了片刻,却似一世这么久,「到时候公主以什么身份陪我去呢?到时候公主不是已经与皇兄完婚了?」
他这么一说,倒叫她愣住了。
是啊,现在才初冬而已,待到盛夏,还要好久好久,到时候她早为太子妃,还有什么借口可以陪他出宫游玩?
她忽然双眸发酸,泪水似乎开始凝结在睫。
她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这段日子,她总是迎风流泪,不是眼晴出了什么毛病,而是她的心出了毛病。
「这段日子,我总是在想,假如身体里的余毒清了,假如性命再无碍了,我一定要问公主一句话——」
只闻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彷佛醇酒,让她闻之已醉。
他续道:「到时候……紫薇花开的时候,公主可否……可否……」
可否什么?难道……
这次她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双颊已然通红,是惊喜也是不敢置信。
「殿下——殿下——」一个宫婢忽然从远处跑来,打断了他们俩。
那句话他就快说出来了,却被骤然打断了。
雁双翎退开一步,方才的迷醉似清醒了一大半,就像作了个短暂的梦一般,她都不太确定刚刚他说了什么。
斯宁宇忽地笑了,像是在笑时机抓不对,无奈又可叹。
「什么事?」他清了清嗓子,回身问那宫婢。
「皇后娘娘请殿下与公主到中宫一趟。」宫婢答道。
皇后找他们?莫非,昨夜她留宿怡兰殿的事已经传到皇后耳朵里了?
雁双翎担忧地看了斯宁宇一眼,却见他镇定自若,清风拂过,他一如平时展开自在笑容,她忽地觉得,就算真的被发现也不要紧,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第9章(1)
两人偕同来到中宫,只感觉四下肃然,且不仅皇后在、太子斯寰平在,就连沛帝也在。
雁双翎隐隐觉得,似乎真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一向政务繁忙的沛帝是不会露面的。
「儿臣给父皇、母后、皇兄请安。」斯宁宇上前问安。
雁双翎亦跟在其后,施礼问了安,但气氛十分诡谲,众人明显对她的态度皆是冷冷的……或许真是因为她跟斯宁宇近日过于亲密,惹得几人不快了吧?
「今日让你们兄弟俩过来,正好你们父皇也在,」皇后打破沉默道:「为的是一件大事,本宫得告诉你们。」
斯宁宇看了看斯寰平,斯寰平亦一脸迷惑,看来也不知皇后葫芦里卖什么药。
「为着册立太子妃之事,本宫特意去信雅国,虽然雅国现在内乱,但本宫与雅国皇室也算远亲,于情于理,总得知会他们一声。」
雁双翎凝眉,只觉得皇后多此一举,用意不善。谁都知道如今雅国是呼兰拓主事,她那侄儿不过八、九岁年纪,哪里懂得这些?
皇后续道:「昨日得到了回信,一看之下,本宫着实吃了一惊,所以今早便把你们都叫来了。」
「母后,到底何事,还请直说了吧。」斯寰平笑着缓和气氛,「可是雅国那边不应允?那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反正两国开战在即,这礼数也顾不得许多了。」
皇后摇了摇头,忽然指着雁双翎道:「你们可知她是谁!」
众人面面相观,不知皇后何意。
斯寰平率先开口,「母后,您是在说笑吧,这是上原公主、双翎表妹啊!」
「不,她不是雁双翎!她,只是一个细作!」皇后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