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怎么是你?”原本正要上车的中年男子回头一看,神情顿时大变,抖动一身肥肉,朝她们直冲过来。“你这婆娘怎么会在这里?!”
婆娘?薛雅筝蹙起了眉头。她的当事人认识这头没礼貌的神猪?
“你这死没良心的负心汉!”原本小可怜模样的苏美玉,一见到没良心的丈夫也是一肚子火,夫妻两人竟然就当街对骂起来。
薛雅筝这才知道,原来这头神猪就是苏美玉的丈夫。
两名当事人吵得不可开交,两位委任律师嘴凑在一起,自然也开始唇枪舌剑。
“我当事人的丈夫怎么会在你那里?”薛雅筝狐疑地质问,活像人是他下符咒骗来的一样。
“我也才正想问呢,我当事人的妻子怎么会在你那里?”梁尔竞也用抓贼的眼光,怀疑地看着她。
“怎么?只准你有委托人,我不能有吗?她来,自然是委托我替她进行婚姻诉讼。”薛雅筝不服气地道。
“婚姻诉讼?”梁尔竞眼中闪过一道光采。“原来她也想离婚,那这件事就好办了。”
“谁想离婚啊?她是来要我替她阻止离婚判决成功的——唔!”薛雅筝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泄露了机密,急忙捂住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呵,原来如此,我当事人的妻子无意离婚啊?”梁尔竞笑得就像偷舔了奶油的猫,好不得意。
唔,如果张太太不肯离婚,那就比较棘手了。不管对她或他都是!梁尔竞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思量沉吟着。
“是又怎么样?”反正已经被他听到了,也来不及收回,她索性凶巴巴反问。
“没什么,只是要提醒你,这是一场难打的硬仗,难得你有客户上门,却是要与我对打,希望不会折损了你的自信。”
听来客气的一番话,却让她听得一肚子火。官司都还没打,他就把自己说得好像十拿九稳,稳操胜算一样,真是可恨!
“放心!只怕你输得太难看,当庭痛哭那就糟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心地借你一条手帕的。”
薛雅筝虚假地朝他甜甜一笑,随即拉下脸,旋身走开,去劝她的当事人冷静。
对那些缺心少肺、没血没泪的臭男人,再怎么多费唇舌,都是白费力气!
一般来说,离婚为强制调解的案件,必须先经由调解委员会进行调解,调解不成才会正式走入法律程序。
但因为薛雅筝的当事人苏美玉不同意与丈夫离婚,而丈夫却坚持要离,因此调解破局,确定已进入法律程序。
“好啦,差不多了!”薛雅筝从列表机里拿出刚印好的文件,满意地看着自己所写的答辩书。
自从得知她委托人的丈夫所聘请的律师,正是对面那个无血无泪的黑心律师之后,她更加卯足了劲儿,彻夜找资料、查询民法条例,才写出这么一份文情并茂、感人肺腑的答辩书,比当初在美国实习时还认真呢。
明天就要寄出答辩书了,这是她与黑心律师的第一场战役,也是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她要是输了,怎么对得起所有济弱扶倾、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法律人呢?
所以她要赢,非赢不可!
现在很晚了,她得赶快回家养精蓄锐,专心面对明天的挑战才行。
临离开办公室之前,她刻意瞄了眼窗外,对面一片漆黑,看来黑心律师早已下班了。
他对这场战役倒是挺有自信的嘛!她心里满不是滋味的,更觉受到莫大污辱。
她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在这里努力写答辩书到快十一点,而那家伙七早八早就走人,分明是不把她这个对手放在眼里!
薛雅筝又气又恼,瞪着对面漆黑的窗户忿忿地嘀咕:“你别得意,到时候输赢自然见真章!”
若是输了,他就别哭丧着脸,她是不会同情他的!
咬了咬唇,她不知和谁赌气似的,用力拍熄电灯,离开办公室。
交出答辩书之后,不久,第一次离婚诉讼在家事法庭开庭了。
薛雅筝与梁尔竞代表两位当事人当庭辩论,真可谓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精采。一番激烈的雄辩之后,饶是英明的法官也难以立即骤下判决,于是裁定择日再行开庭。
这是很正常的,离婚诉讼总得经过冗长的程序与时间在法庭上缠斗,但薛雅筝就是觉得懊恼。
不能一次就让梁尔竞丢尽面子,令她相当不甘心。
离开法庭之后,她与当事人苏美玉道别,柔声安慰她别太担心,鼓励她振作起来,继续坚持下去。
送走了当事人,一转头,看见梁尔竞走来,薛雅筝哼笑了声,冷冷地道:“你的当事人抛家弃妻,不尽夫责,状况对我方很有利,你等着跪地求饶吧!”
“是吗?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我从来不敢轻易断言。”梁尔竞依然是那副挂着淡淡笑容的该死闲适表情。
“你倒很谦虚,不过那并不能阻止你输得一败涂地,下回开庭我方一定——”
咕——噜!
突如其来的响亮声响,让两人都愣了一愣。
“什么声音?”梁尔竞狐疑地问,在看见她瞬间爆红的粉脸时,恍然大悟。
如果他是个谦谦君子,就该假装没听到她肚子的咕噜响,然而他从来不是,一抹大大的兴味笑容,浮上他的俊颜。
“饿马怎么可能跑得快呢?我说你,要上战场之前,起码该填饱肚子吧?”
“要你管!”窘迫得恨不得昏死的薛雅筝昂高下巴,扭头就走,刻意摆出高姿态强充气势,深怕他看出她的难堪。
早知道一大早就应该买早餐来吃的,可是那时候因为紧张吃不下,没想到却在说得慷慨激昂时闹出这种笑话——还是在那家伙面前!
呜呜,她不要活了!
原以为好意被掷回脸上,梁尔竞会恼火地掉头就走,没想到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跟了上来。
“薛雅筝?”
“干嘛?”她防备地瞪着他,穿着高跟鞋的双脚没有丝毫停顿。
“我肚子也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他就像问她天气那般自然地开口。
“一起去吃饭?!”
薛雅筝双眼瞪得比拳头还大,活像他不是约她吃饭,而是问她要不要上宾馆一样。
“对啊!这附近有间小餐馆还不错,料好实在又便宜。我们好歹曾是同学,一起吃顿饭并不奇怪吧?”
不奇怪?
那、才、奇、怪!
她和任何人吃饭都不奇怪,惟独和他一起吃饭很古怪,就像兔子与野狼一起共餐一样,荒谬诡异得很。况且——还是便宜的小餐馆?
那滋味想必令人不敢恭维!
好吧!薛雅筝承认自己有点大小姐的娇气,打小娇生惯养,是父母用锦衣玉食喂养大的,太简陋肮脏的餐馆,她根本连走进去的欲望都没有,哪怕是餐点再怎么便宜、好吃。
见她一脸怀疑又不敢领教的表情,他不生气只觉得好笑。“怎么,你怕我把你带到黑店当成肥羊宰?还是你不敢跟我同桌进食,怕自己会爱上我?”
“鬼才会爱上你!”这个人真的好——好不要脸!
如果这时候薛雅筝气到喷出一口血来,自己都不会感到奇怪。
这人的自恋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他真以为她会爱上他吗?别开玩笑了,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害怕跟我吃顿饭呢?”
他还敢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薛雅筝真的要吐血了。
“好!去就去,谁怕谁?”为了不让他把她看扁,她豁出去了。
“很好。”梁尔竞脸上笑容依然平淡,然而眼眸深处却闪着一丝顽皮的笑容。
即便聪明干练如她,也禁不起人家激她几句。
女人呀,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
第三章
梁尔竞所说的那间餐馆真的很小,里面大约只有五张小桌子,但令薛雅筝讶异的是它一点也不脏乱,窗明几净,浅色木桌铺上红色格纹桌布,有种温馨的美感。
“啊,梁律师!”一位三十出头,穿着围裙、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看到他,显得非常高兴,立即迎了过来。
“带女朋友来吃饭吗?”她看看薛雅筝,笑咪咪地问。
“咳咳……”立即地,薛雅筝被口水呛到了。
“女朋友?!”谁?她吗?
“拜托!我没那么倒楣好不好?”她忍不住大喊,为自己伸冤。
“哈哈!梁律师,你女朋友真幽默呀。”老板娘豪爽地大笑,丝毫不以为意。
梁尔竞莞尔地瞧了再度呛到的薛雅筝一眼,才好心地帮忙解释:“她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而已。”
“是喔。”老板娘显然有点惋惜,不过随即堆起笑容,热切地招呼他们。“快过来坐,我今天做了匈牙利炖牛肉,做成炖饭最好吃了,可以立即补充元气。”
确实,小小的餐厅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那就麻烦你了,我们有人快饿昏了。”梁尔竞若有所指地低笑。
薛雅筝则是满脸羞窘,气得吹胡子瞪眼。
幸好老板娘以为饿坏的人是梁尔竞,随即笑着进厨房去忙了,不一会儿就端出两盘香气四溢、柔软入味的匈牙利炖肉饭出来,还把特别大的那一盘放在梁尔竞面前。
“这盘应该放在那边才对。”
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胆敢作势要把那盘特大盘的炖饭推到她面前。
后来是她拿大大的杏眼猛瞪他,他才嘻皮笑脸地收回去。
炖饭的味道很好,薛雅筝只尝了一口就爱上了。
“很好吃。”她忍不住开口夸赞老板娘的手艺。
“谢谢!这可是我亲自到匈牙利学回来的功夫,怎么可能不好吃呢?”老板娘开心地道,看了看梁尔竞,感叹地道:“多亏了梁律师,我才有新的人生,不然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是怎样呢。”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未来才是最重要的。”梁尔竞微笑着,淡淡地打断她。
“说的是,现在我过得很好,觉得很幸福。”老板娘知道他不爱人家提他的丰功伟业,也不再说了。
薛雅筝一边吃着炖饭,一边睁大眼看着他们。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老板娘有新的人生和那黑心的家伙有关?
难不成……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让薛雅筝喉头苦涩,嘴里美味的炖饭,也好似变了味道。
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奇,不过基于自己骄傲的自尊,她什么也没问,假装毫不在意。
吃了饭,两人一同走向捷运站,填饱了肚子,薛雅筝又有力气与他抬杠。
“关于苏美玉的丈夫——你真的打算替他打这场离婚官司到底?”
“没错。”梁尔竞瞥了她一眼,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明知道他是个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丈夫,还是要替他辩护?”她不以为然地问。
“我接受委托之后,就只管做好自己应做的工作,委托人的人品如何,我皆不予置评。”他依然是这副淡淡然的语气。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人委托,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都照单全收?”
她愈听愈火,转身面对他,右手叉在纤纤细腰上,凶巴巴地教训:“拜托你!你要替人辩护也该有点原则吧?像先前那个凌虐同学外加重伤害的家伙,你干嘛替他辩护呀?”
“年轻人年轻气盛,难免做错事,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梁尔竞正经八百地道。
“那么那个杀人放火、泯灭人性的大坏蛋,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你又干嘛替他辩护?”
不满一旦冒出头,就像岩浆找到出口一样,开始接二连三地狂喷。
“蝼蚁都有活命的权利,人类当然更应该有人权,纵使是万恶不赦之人,也有权利得到一位好律师。”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不是坏人的权利,而是金钱的魔力吧?薛雅筝咬了咬牙,又问:“那么我可不可以再请问一下,那个伤害无数可怜无辜的女性的连续性侵害犯,你又为什么替他辩护?”
她是不想知法犯法,否则她铁定先拿把剪刀,剪了那家伙的“犯罪工具”。
“因为他病了!他得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精神疾病,这也不是他愿意的。”他深表同情地叹息。
这还值得同情?真不愧是名律师!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天说成地、地说成海,海又变为天。
难怪人家要说,律师是下地狱后最该被剪去舌头的职业。
“所以这些丧尽天良的坏蛋要人权,那么其他善良百姓就活该受害?”她忿忿不平地质问。
“自然不是,我也知道这些人理应遭受司法的审判,但我无法强迫自己假装败诉,所以才会决定只受理家事案件,不再接这类刑事诉讼的官司。”
他用悲壮的神情瞥她一眼。“我想只要我不插手,这些人被判刑的机率就大大提高,也算替社会大众做件好事。”
真是……气死人也!薛雅筝真的快抓狂了。
说到最后,这家伙根本是在为自己的能力歌功颂德嘛!
“你只接家事案件,同样是在助纣为虐!”薛雅筝气呼呼地道:“如果你不接受委任,那当然就没你的事,可是一旦接受了,就该知道将会有一个可怜无辜的妇女,因为你的行为受到莫大伤害。”
“带给她莫大伤害的,是她所选择的婚姻,并不是我,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当事人自然也是。付出某些程度的代价,换回自己的自由,也算是值得,你的当事人何不把这段婚姻,当成是付出高昂学费换来的人生经验?”
问题是,她的当事人根本不想离婚呀,所以他的清高言论,她的当事人根本不适用!
“那么,你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对啰?”她冷冷地问。
“是不是做得很对,我不敢说,但我自认没有做错。”到了捷运站,他朝她笑笑,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即从容离去。
“你真的认为维持那样的婚姻,对你的当事人比较好吗?”
薛雅筝怔愣着,他已走远,独留她默默思量这句话。
之后,两人数度法庭交手,每次都火药味浓厚,只差没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最终,经过冗长的开庭程序与激烈辩论之后,张清源与苏美玉的离婚官司正式宣判了。
出人意料地,薛雅筝的当事人苏美玉败诉,她引恨败下阵来,这结果令薛雅筝傻眼,简直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
判决的最后原因是梁尔竞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份医师的诊断书,声明苏美玉患有重度忧郁症,还有转为躁郁症的倾向,曾数度自残,导致丈夫身心痛苦,不堪同居生活。
而法官询问过苏美玉,她也坦承诊断书所言是事实,因此法官认为,既然他们夫妻已不同心,形同陌路,苏美玉还因此患有忧郁症,那么离婚对她也未尝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