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还以为是鬼辅大人的关系呢。」张顺福掩嘴低笑,隔着花几,在他身旁坐下。
舒仲尹莞尔一笑。「鬼辅?」
「难道舒爷没听过鬼辅大人在朝中的事迹?」他压低声音,一双鼠目东瞟西望的,像是怕佟抱恩突然出现。
「愿闻其详。」
「鬼辅大人她呀,杀人可是不眨眼的,抄家灭族时,就连三岁的小娃儿都不放过哩。」他说得生动,面带恐惧和嫌恶。
舒仲尹微扬起眉,不置可否。
朝中的事,玄芸会向他提,但不会说经过,只会说结果,所以佟抱恩做事的规矩他并不清楚,无从定论。
「虽说自从她上任后,确实废除朝中一些陋习,但是这种强硬做法,若不是有第一带刀侍卫朝夕明以命相护,恐怕鬼辅大人不知道要死上几回了。」
说起他,舒仲尹心里隐隐烦躁着。
朝夕明和抱恩之间有长达十年的兄妹情谊,自然是他这个外人比不上的,况且抱恩在朝中树敌无数,会引来杀机,他也不意外,只是可以让朝夕明以命相护,这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教朝夕明甘愿如此?
「现在朝中,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他的话语淡漠,让张顺福难以捉摸他对佟抱恩到底是厌恶还是喜欢,只能挑中立不偏颇的话回答。
「哪个不长眼想死的,就尽管去要鬼辅大人的命吧。」张顺福哼笑着。
「大人身边有能人护身,本身更是神机妙算,想杀她的,一个个被抄家灭族,至于想反过来贿赂大人的,下场更惨,家产被充公外,一族全被贬为奴籍,生不如死。」
「是吗?」舒仲尹沉吟着,压根不在意那些贪官污吏的下场,只想确认她自身的安危。
她身有宿疾,要是有人打算刺杀她……他不禁烦躁地微拧起眉。
这女人就非得让他这般牵肠挂肚不可?作风太过狠厉,奉就容易树敌,也难怪女帝会指派朝夕明贴身保护……可如今她都己嫁作人妇,身边还跟了个陪嫁侍卫,真教人厌恶,但要再另派侍卫,又怕不如朝夕明真诚待她……这念头一上心头,他突地一怔。
原来,他并非基于礼俗,而是纯粹不能忍受她和朝夕明的形影不离。
他甚至一心挂念她的安危……怎会不知不觉中就让她走进心底了?
「话说回来,朝侍卫和鬼辅大人朝夕相处,真不知道这两人——」
「张公公,你今日是为舒家的金银花丝,还是为舒家的蜚短流长而来?」舒仲尹不悦地打断他。
张顺福闻言,赶紧自怀里取出拟好的采买单,偷偷觑着他。
舒仲尹取过,瞧着上头压得相当低的价格,暗忖要不要接这笔买卖。
半晌,他收下采买单,道:「这几批货,舒家会准时送入宫中。」话落,随即起身。
张顺福也赶忙起身,连茶都不喝了。「舒爷是在生咱家的气?」
「公公何出此言?」他瞧也不瞧他一眼。
「咱家也是为了舒爷好,才斗胆向舒爷说出这些的。」
舒仲尹横晚他一眼。「公公想说什么?」
「咱家是想提醒你,鬼辅大人毒如蛇蝎,会自荐嫁入舒家,定有内情。」
「此话怎说?」他耐着性子问道。
「不知道舒爷还记不记得去年,春日国和南盛边境发生战事,那时舒爷的马队正好经过。」
「是有这么一件事。」
「原本女帝要出兵护卫舒爷回西引,但是听说,鬼辅大人阻止陛下这么做,由此可见,鬼辅大人分明是想置舒爷于死地而不顾。」他说时不住掩嘴,像在防范隔墙有耳。
舒仲尹微扬起眉。他身为西引皇商,只要持有舒家大印,便能够通行诸国,就算过上战乱,不管是哪方阵营,都必须对他以礼相待,否则便形同向西引宣战,要是那时西引出兵,反而容易招来意欲趁火打劫的误会,届时,他才难逃死路。
所以,抱恩的判断是对的,只是她没向他人分析利害关系罢了。
「舒爷,鬼辅大人分明有心加害你,如今嫁入舒府,你不可不防。」张顺福苦口婆心的说,就怕他不信。
舒仲尹看着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多谢公公关心。」说到底,就是要将他卷入朝中的斗争?
张公公八成是哪个派系下的一员,特地前来,不足为采买单,而是要让抱恩在舒府难以生存吧。
「咱家还听说,有人在宫里嚼舌根,被她知晓,竟然马上要人捉他到刑部严刑逼供。舒爷,你说,这女人未免太残虐无道吧?」
「那人道了谁的是非?」他扬眉问着。
「还不就是那鬼将……」话到一半,张顺福突地闭上嘴。
舒仲尹己猜出答案。
说摇光的不是,分明是自找死路,他该夸抱恩做得好。
「还有事?」舒仲尹面无表情地问,表示他的耐性己经告罄。
「也没什么事,只是要舒爷多加提防鬼辅大人和朝侍卫,大家都说他们之间不清不楚,肯定……」话未说完,一见他眸色冷凛,张顺福吓得嗓口,赶紧藉口还有要事,溜之大吉。
舒仲尹敛眉沉思。一个朝夕相处的朝夕明,十来个内阁群辅……她佟抱恩好大的魅力,竟能跟这么多男人搅和在一块!
当年摇光似乎也是如此,但那是因为她身为武将,而抱恩说过她以摇光为榜样……这是什么榜样?!
「难道她就不能学些像样的吗?」回想当初,他并不在意摇光和军中同袍的相处,但为何如今,他却难以忍受抱恩身旁的众多男人?
他垂睫寻思,直到东方倾城从厅外走进。「爷儿,人带到了。」
舒仲尹抬眼,瞬间摒除杂思,沉声道:「押到暗房。」
暗房里,有三个人被五花大绑,而欧阳璿则站在一旁守着他们,直到暗房的门被打开。
「爷儿。」他回头望去,恭声喊道。
舒仲尹缓步走进,审视着被绑的三个人,确定不曾见过后,才沉声问:「是谁要你们劫我送往春日的货?」
这批送往春日的货真是命运多鲜,先是农粮出了问题,他奔波半日备妥,出货几天,又在边关驿站过上打劫,虽说犯人全都逮到,但突杂在农粮里最重要的一块泉珍宝玉却弄丢了。
那块玉是要赠给春日国里家的,宝玉弄丢,教他也出不了货。
很好,胆敢再三挑战他的脾气,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
但那三人却像是哑巴般,面对他的诘问,全都三缄其口。
「爷儿,咱们早盘问过多回,但他们不说就是不说。」跟在他身后的东方倾城低声道。
舒仲尹看着三人半晌,突地命令,「欧阳,把中间这个男人拖到外头,砍下他的双手。」
那被点名的男人不禁一愣。
欧阳璿也微诧,但一看主子的眸色,他立刻意会,动手拖着那男人走。
不过就在那男人经过身边时,舒仲尹蓦地回头。「慢着。」
「爷儿?」欧阳璿不解地看着他。
他知道爷儿只是想吓人而己,但另外两个都还没有动静,这会就喊停,实在是太早了吧。
看着那男人,舒仲尹低下身嗅闻他颈间的气味,突地伸手往对方胯下一探。
欧阳璿和东方倾城诧异的对看一眼,难以理解主子到底是何时改了兴趣。就算那男人长得颇为清秀,但终究是个男人呀!
但那个男人却因他这个动作而面如死灰。
只见舒仲尹一碰随即缩手,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男人,半晌,扯唇低笑着。
「爷儿?」两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这男人是宫里的武太监。」舒仲尹公布答案。「武太监在净身时,会使用一种特殊香料,那香料会熨在皮肤里永远不散……我还以为自己闻错了,岂料……」
欧阳璿和东方倾城面面相觑。这意谓着,行劫的主谋是——女帝!
第6章(1)
晌午时分,舒仲尹进宫求见女帝,不一会,宫人便领着他前往宣天殿后方的东暖阁。
一见他来,玄芸摒退伺候的所有宫人,笑道:「仲尹,朕正好要用膳,你吃了没?一道吃吧。」
「我吃不下。」他掀袍坐在她对面。
「这是怎么着?」她替他倒酒,促狭地看着他。「朕听说,你近来和佟卿相处得不错,敢情是消息有误?所以你心情烦闷,想找朕主持公道?」
舒仲尹垂眼看着她斟的酒,似笑非笑地说:「确实是有事想找陛下讨个公道,不过倒是和抱恩无关。」
「哦?」她笑眯眼。「什么事?」
「陛下为何派人打劫我的马队?」他也不罗唆,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玄芸先是一怔,一抹恼怒快速掠过粉颜后,她无奈叹口气,「唉,原来还是被逮着了,那传回的密信,让朕以为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呢。」
「让人传回密信,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舒仲尹低喃着,「而眼下,我想知道的是,陛下为何这么做?」
为了将对方一网打尽,所以当边关驿站发生打劫一事时,他要马队和驿官封锁消息,不动声色地让犯人传回讯息。
只是,他没料到幕后指使者竟会是女帝。
玄芸拿起酒杯浅啜,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仲尹,记不记得你成亲之前,朕邀你一聚,那时朕说了什么?」
「陛下说,要清理门户。」他笑问:「难道,要清的是我?」
「清你做什么?要清除你,朕何必要佟卿嫁给你?」玄芸有些没好气。「我们是几年的交情?难不成你信不过朕?」
「我当然相信陛下,只是不解罢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因为在他成亲之前她说过那些话,所以他原以为她是要将秦家千金指给他,但不知为何抱恩却跳出来凑热闹……他蓦地一顿,想起朝夕明说的帮他、佟抱恩梦吃时说的保护。难道是她和玄芸合议了什么?
「如果朕要你稍安勿躁,你等得了吗?」
「如果是陛下的命令,我又怎能不等?」如今,他也只能等着看戏了,是不?
「那就请你再等等吧,暂且别把心思搁在商务上,多分点心给佟卿,她呀……对你死心眼极了。」
「死心眼?」舒仲尹哼笑着。
他相信抱恩对他必定十分看重,可她嘴上不肯说,他自然不会逼问。
「怎么,你不信朕的话?」
他扬眉瞅着她半晌,突道:「是陛下故意派那几个内阁面首到我府里走动,企图惹恼我?」
玄芸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内阁群辅,竟被你说成内阁面首……」她笑得极为开怀,好一会才停歇,直问:「可就算是面首好了,又怎会惹恼你?」
他一时哑口。
「仲尹啊仲尹,别再犯同样的过错,别再等到失去时才惊觉,原来你的心早己深陷。」
舒仲尹拧起浓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当年他和玄摇光之间的事。
「朕想念摇光,可找不到人聊她,直到三年前,朕在宫里瞧见还是内阁监生的佟卿,怒骂着礼部尚书,只因礼部尚书说摇光是鬼怪……所以,朕就把佟卿收在身边,这一收,才知道她和摇光之间的渊源,而朕则找到了一块宝。」
舒仲尹没搭腔,只是静静聆听。
他可以体会玄芸的感受,因为他也想找个人聊摇光,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对象,以致当知道抱恩就是小恩儿时,他瞬间对她卸下所有防备,一个不经意便让她堂而皇之地走进他心里。
「记住,别惹恼了佟卿,她可是会记仇,而且是君子报仇,十年都不嫌晚的狠角色。」玄芸低笑着。「知道礼部尚书后来的下场吗?」
「听说他贪污勾结春日将军,所以依律满门抄斩。」
「那就是惹火佟卿的下场,她绝不会心软,要要狠时,她比朕还狠。」
「怎么,她想谋杀亲夫吗?」他撇唇。
「那就看你怎么做喽。」玄芸点到为止。「对了,你要回府前,去看看佟卿,帮朕盯着她,就说三天后的宫宴,让她过来一趟。」
舒仲尹微点头,起身时,像是想到什么,又道:「百定那边,有宫中恶斗,听说两个皇子正在争夺帝位,暗自招兵买马,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哦?百定皇帝不是还活着?」
「听说病重,现在己经只剩一口气。」身为西引皇商,他除了致力于货畅其流之外。早就秘密组织情报网,只要邻国有点风吹草动,他皆会知道。
这也是为何从数代前的女帝,皇商皆有入宫伴驾的惯例。
「好,朕就等着看谁先对西引招手,朕就帮谁,但朕会尽其可能减少血腥。」她想做的大事是,承袭摇光的想法,开创太平盛世,不再血腥征战。
舒仲尹点点头离去,想起玄芸的交代,特地请宫人带他前往内阁。
内阁位在宣天殿东侧,内部设房六十余间,成员编制近两百人,而此刻内阁大厅里,喧嚣震耳,他踏上长廊,顺着风向,嗅闻到酒味,快步踏到厅前,便见里头竟在饮酒作乐。
他眯眼看着,众人皆席地而坐,像是在商谈什么,却又门户洞开地饮酒,时而发出震耳笑声,而其中笑得最狂放的,就数坐在主位的首辅大人。
「佟抱恩!」舒仲尹不假思索地吼着。
刚饮了一口酒的她吓得把酒给喷了出来,正中坐在她面前的几个群辅。
不过,她己经无心顾及自己的失礼,随口说了声抱歉,便绕过席间的人,来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舒仲尹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再见她配红的面颊,气恼得转身就走。
佟抱恩追上几步,听到后头的鼓噪声,立刻回头瞪去,骂道:「都不用干事了吗?还不回去?!」
群辅和各部监生随即各自归位,她才赶紧追上舒仲尹,没追到他的人,倒是在宫门外瞧见舒家马车,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上,果真瞧他寒着一张俊脸坐在里面,她头皮发麻着,正待说什么,一口腥甜蓦地涌上,她死命抿着嘴。
「你!该死的,到底是把我的话听到哪去了!」他骂着,探出双手,将她搂进怀里,喊道:「欧阳,回府!」
「是!」
回到舒府,佟抱恩体虚地由他抱进房里,尽管吃了药,她还是难受得说不出半句话,而舒仲尹则坐在床畔,一双眼狠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那心头被掐住的痛楚渐缓,她才舔了舔干涩的唇,哑声地说:「那个……」
「很快活?」他讽刺道。
「我……」
「佟抱恩,你好大的本事,竟在内阁大开酒宴,你这个首辅可算是第一人,也莫怪你能在朝里呼风唤雨。」
「不是,我……」那是下属们庆贺她成亲,在讨一杯喜酒罢了……
「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了,我又何必时时为你担忧?!」说到最后,他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气恼得起身要走。
「对呀,不必为我担忧,这么做是对的。」她幽幽道。
舒仲尹闻言,又气得坐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吓得她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