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简府遣走了所有下人。
平时里总是充满生机,无论主仆都总是挂着一张笑脸的那个简府,已不复存在,昔日的平和面容上布满的是惨淡愁云,每一句话语都带着别离的忧伤。
“老爷,依照您的吩咐,大半的下人都已经离开了,还有一部分人说什么也不听,打定主意留在这里,说自己是被简府买来的,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简府正堂内,管家陈聪微驼着背,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这是当了简府四十年总管养成的习惯,就算是面临再大的事也要波澜不惊,这才不会让下面的人也慌了阵脚,才能成为主子的定心丸。
不过这次,就算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如今简府面临的是灭顶之灾,相较下他这颗定心丸就太过微不足道了。
简逐言和夫人唐氏并肩看着这个多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仆人,友人,更是亲人,百感交集,简夫人欲说些什么,被丈夫轻轻地压了下去。
“陈聪,你所说的那些不听话的、死也要死在这里的下人,是否也包括你自己?”简逐言严厉地说:“不,依我看,根本就是你带的头吧,一直只见你到处奔走安排其他人的归宿,却从不见你收拾过自己的行李,你这种行为让其他下人怎么看?身为府中所有下人的表率,你就率先违背了我的命令,又如何能让他人信服?”
“老爷……”唐氏轻柔的劝阻并没能让简逐言收回他的话。
在那双严厉的目光下,陈聪更深地低下了头,道:“老爷如今受朝中奸人陷害,自身难保下却还优先考虑我们这些下人的去处,我们很感激老爷的这分恩情,但别人可以领了这个情,我却不能。这些年我受简家的照顾太多,在没还完这恩情的情况下不能再欠下更多的人情,这样即使在我寿终之时也难以阖目而去。”
“你这话未免太过严重,我对你本就不存在什么恩情,不过是契约关系,我雇佣了你,而你为我工作,就算真的曾经有过什么小恩小惠,你为我简家操劳这数十年,已经什么都还够了。”简逐言一挥手,像似很不想再见到他一样,说道:“你快走吧,这场祸事由我而起,也该由我简家人承担,与你们这些受人雇佣的外姓人无关。”
“外姓人?”陈聪仍是不卑不亢,问道:“这么说来,小姐和少爷又该如何?他们都是简家人,老爷和夫人就舍得让他们留下来,受这无妄之灾,让简家就此绝后?”
一提到自己的一双儿女,简夫人眼圈泛红,紧抓着夫君的臂弯,就像抓着最后的希望。
“缘儿和然儿……我自有安排。”
“爹爹,咱们要出远门了吗?”正说到这里,随一声洪亮的呼声,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
一屋子的大人对这个招呼也不打就冲出来的冒失鬼,并没有表现出半分苛责,相反,面对这个眼神极清澈的男孩,一屋子的大人都沉默了下来。
“爹爹,姊姊说咱们要出远门,永远都不回来了,是真的吗?那我的金桂树怎么办?我养在池里的小鱼呢?不能一起带走吗?”男孩冲入简逐言的怀里,十分委屈,“姊姊说只能带自己提得动的东西,那不就说明我的宝贝们都不能一起带走了?爹爹,然儿要是丢下了它们,它们会很可怜的!”
“然儿,休要胡闹。”简逐言拍了拍儿子的头,转看向门口,说:“缘儿,你也进来吧。”
门口处这才怯怯闪入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姑娘,同男孩截然相反,她的脸上有的是超出年龄的沉稳,一双眉眼略微低垂着,让人只能瞧见她两把小扇般浓密卷翘的长睫。
姑娘肩上背着两个小包袱,显然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她弟弟简幕然的,而简幕然就是觉得这包袱里能装的东西太少了,这才找到爹娘这里求情。
简琦缘先叫了声爹娘,又叫了声陈叔,这才有条不紊地报告起自己都收拾了些什么东西,帮弟弟收拾了什么,确保再没有重要的东西遗落,表示随时可以启程。
简逐言对女儿的这种早熟又是赞许又是心疼,身为自己的女儿,她没有享受过一天千金大小姐那样的好日子,青春如花的年纪被自己拖累,也被这个弟弟拖累。自简幕然三岁那年发过一场高烧后,思维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而简幕然偏又最黏他这个姊姊,这些年光是为照顾弟弟,她已少了许多同龄人该有的快乐。
而今她心中比谁都要清楚家中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她却不能像同为人子的简幕然那样扑进爹娘怀里哭闹,她只能把这一切压在心头,当一个听话的乖女儿,不给父母添加负担,这是她唯一帮得上忙的地方。
简逐言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简夫人也同样清楚,这些年他们为了寻求给简幕然治病的方法而在他身上投入大部分的精力,这难免会忽略了自己的女儿。而这个女儿总是用她的体谅和理解来宽慰着他们这对夫妇,她就是太懂事,懂事到许多时候他们会不知道该怎样去疼爱她。
“既然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快走吧。”简逐言推开儿子,硬生生地说。
简琦缘愣了下,捏了捏肩上的包袱,说:“爹跟娘……真不能一起去吗?”
这一句话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多深的情,听者又怎会不知。
简夫人抹着泪,拉着丈夫的手臂对他们说:“走吧,只要你们平安,娘就什么都不求了。”
简琦缘抿了抿嘴,只听一旁的陈聪说:“我来护送小姐和少爷,直到这件事情过去。”
“什么!你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吗?”简逐言这才意识到陈聪坚持留下来的目的。
“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老爷不正是委托我去办的。”陈聪说:“老爷令我在最偏僻穷困的山区找一户人家,将小姐、少爷委托给那户人家照顾,这样起码可以保证那些吃惯山珍海味的人,不会想到大户人家的娇贵子嗣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可保小姐和少爷平安。”
“知道你还说要一起去!以他们对我的仇恨,若是寻不到缘儿和然儿必不会善罢罢休,我只想保他们平安,就算他们要在那地方窝一辈子。而你呢?你家乡有未满月的孙儿在等着,大可回乡以享天伦,何必要跟着去那种地方受苦?”
“我的孙儿有他的爹娘和奶奶在照顾,而小姐和少爷却没有。这件事我主意已定,就算老爷不允,那地方是我找的,我自然想去就去。”陈聪一叹,说:“再说,那边民风剽悍,连个能识字的人都没有,单只小姐一人带着少爷和那些人长住,老爷您真的能放心吗?”
简逐言没有再说话。
关于那天最后的记忆,简琦缘只记得,就只见过那么一次,自己的爹爹给别人下跪。
也许就因那一跪,才让陈叔到死都还念叨着,是自己亏欠了简家,终是没办法照顾他们这一对姊弟。
第1章(1)
秦府的花园里有座很漂亮的凉亭,坐在凉亭里向下望去,一池清绿的水中映着一轮满月。但这月亮却不是圆的,因为池中的鱼儿总在调皮地摆动尾巴游来游去,似是在蓄意地扭曲着月亮的形状。
简琦缘正是倚在亭边望着鱼池的人,池中的鱼儿在和天上的月亮玩着一个秘密的游戏,而她则是瞧着嬉戏吐泡的鱼儿,自娱自乐的人。
手上没有鱼食,她玩着方才在池边拾起的两粒小石子,看到鱼儿都聚去了月影中,便扬起胳膊将一颗石子丢进那月影里。她丢得极准,池中鱼儿受了惊吓,全都被那石子溅起的涟漪冲散到四周,起码在她看来是那样的。
于是,简琦缘坏心地笑了起来,手心里揉捏的另一颗石子也在等待着机会蓄势待发。
花园中依稀传来鼓乐声响,从这里听来像是偶然间掺入空气中的,只因这花园实在太静,才把那些声音的丝线凸显了出来。不过若考虑到离声音来源的前院之间的距离,这鼓乐声定是震天了,可想前院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喜宴。
简琦缘有意忽略了那空气中的丝竹乐声,对于那场盛宴没有一丝的好奇,娇好的面容沉静如涟漪过后的池水,只有瞧见那躲进水底的鱼儿们又纷纷好奇地露出了头,蜜桃色的唇才又绽开了个似乎很开心的笑,让那张月亮下更显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抹春色,与这花园的碧绿相映成趣。
她觉得,这池塘和她家的那个很像,以前她和弟弟简幕然也是像这样趴在亭边,戏弄着池里的鱼,他们还经常分在池的两边投食,要比哪边聚集的鱼儿多,年少的他们并不晓得鱼儿是不知道饱的,结果隔天发现好多鱼儿都被活活撑死了。
那场比赛是谁赢了她早不记得了,只记得,幕然为了这件事伤心了好久。
“这个时间还离池那么近,不怕沾了寒气吗?”
简琦缘神经一绷,手中的石子落了池,“扑通”一声,沉进了池底。
说话的男人站在亭外,离她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她心骇,有人离自己这么近,她却全无察觉,是太投入从前的回忆了,不过,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前面为秦家老爷祝寿,怎么会有人来这后花园?
想得太多,脑中全没反应出那男人说了什么,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更深露重,姑娘当心染上风寒。”
简琦缘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提醒自己。
“多谢公子关心,是这秦府的花园气派非常,让奴家一时看呆了。”她一笑,想掩饰自己方才的走神。
那男人却仍是在亭边站着,即不上前也不退后,保持着这个十分微妙的距离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这种目光让简琦缘反感,虽然其中并不包括什么不敬的意思,但就是比那些男人色眯眯的目光还教她无所适从。
“奴家身上有什么不对吗?”她提醒,希望他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但那男子全没有被看穿的窘迫,反而厚脸皮地笑了下,摇头道:“姑娘莫见怪,我并非成心对姑娘无礼,只是好奇心使然。”
“好奇心?”简琦缘反问。
他点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气派的花园能让一个人看呆,又看掉了泪的。”
掉泪?简琦缘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玉指一抖,手指上竟全是湿痕。
天!她竟然在别人家的后花园哭了起来,而且还哭得自己都没察觉。
她暗吸口气,才没明显地表现出对自己不当行为的气急败坏,但对这撞到这一幕,还拐着弯讽刺她的男人,她火气可是更上一层楼。
“看来,这花园当真是‘气派非凡’啊。”那人咧嘴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简琦缘看来,是卑鄙又丑陋。
她仔细打量这个好没神经的男人,脚上是普通的黑布靴,棕色的裤角整齐地掖进靴子里,上身同样棕色布衣,腰间缠着黑色腰带,看这打扮就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加之这人一身麦色肌肤,明显是长期曝露于阳光下所致,更别提那书生公子绝不会有的壮实身板。
以这些年简琦缘对男人的认识,只一眼就可以肯定此人绝非什么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这么说他是秦家公子的可能性就可以排除掉,但他又可以进出秦家的后院,看来,他大概是某个秦府的杂工。
“让公子见笑了。”简琦缘盯着这人,泪痕未干的脸让她再笑不出来,“公子也好雅兴,在这大喜的日子不去为秦老爷祝寿,跑来这里可以吗?”
那人摆摆手,很不以为意道:“我怎么可能去那里呢,与我又没有半分关系,去了只会挨说罢了。”
听他这么说,简琦缘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想好在只是当着一个下人面前失了分寸,若真是碰上了秦府哪个大人物,今后她怡春院“乐玲珑”的称号不就要毁了。
不错,她简琦缘现在是京城最大的妓院怡春院的头牌“缘儿”,而这被人封为乐玲珑的“乐”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形容她的声乐琴技玲珑剔透,二是形容她的笑脸八面玲珑。
她就是靠着这张逢人巧笑的脸和琴技一步步走到头牌的位置的,若是教人看到她落泪失态的样子,怕是要遭嘲笑了。她只是不想让那些纨裤公子看到她伤怀的样子,这么想来,今天撞见的是个下人,应该是庆幸的事吧。
想到这,简琦缘倒觉得这人的面相也没这么可恶了,一想到他同自己一样,也是只能由人呼来喝去,在一个全无自我的处境中生存,气更是散了大半,口气也不再那么僵硬。
“那你跑来这里,就不怕被人逮到说你偷懒?”
那人一愣,也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缓和,也许是发现她不再称他为“公子”,但简琦缘不在意,她并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尤其是男人的。
随之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捶自己的手心道:“姑娘提醒的是啊,我都忘了,我是被派来寻姑娘你的!”那人接着如梦初醒地说:“姑娘的节目快开始了,却到处寻不到姑娘的人,这才派了我们在府中各处寻找。刚才见姑娘瞧这鱼池瞧得投入,寻思半天才敢开口,结果说东说西的,倒把正事给忘了。”
简琦缘被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逗笑了,但一抬头看那月色,又没有笑别人的时间。
都怪她见景生情,本是被秦府请来给秦老爷寿宴助兴的,只因为觉得离自己出场时间还早,又受不了那喧闹的环境便独自在府里转了起来,想说被发现大不了说自己迷路就是,谁料转到这后花园都没被一人撞上,后又被这鱼池吸引,想起了过往的许多,竟也把正事给忘了。
他们两个,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就谁也别笑谁了。
简琦缘起身整理了下衣装,双手抱胸插进袖口,长长的袖口垂于膝间,本是充满风情的衣裳也让她穿出了别样的端庄。这些年,就算她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娼妓”的头衔,也实难接受自己像其他姑娘那样甩起衣袖,搔首弄姿,并不是瞧不起他人,是瞧不起自己。
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早就做好了觉悟,还装什么富家小姐呢,所以,每一天当她摆出这样的姿势,都会在内心讽刺自己一次,那时心脏传来的刺痛感会教她觉得格外安心。
“你这样,真好看。”
简琦缘见那男人又露出了一口白牙,对她笑了,但这次,她觉得他笑得好真诚,那是纯粹的,不加欲望的赞许。
他站在阶下微抬头瞧着她,纯发自内心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的语调自然之极,教简琦缘觉得面对这样的话连羞臊都成了一种做作的表现,她也极自然地对着他将腰板挺得笔直,问他:“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