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口,他都小心吹凉,送到了她唇边,缓缓喂入她嘴里。
明明只是粥,却充满了他的气息,每尝一口,都教她觉得像是尝到了他,感觉他好似那柔软的白粥一般,滑入纠结的愁肠,化开了她的愁,融入了她的皮肉骨血中。
他在不觉中,靠得太近,越来越近。
近得,来到了眼前:近得,两人之间只有那粥碗和小匙;近得,她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那感觉,太过亲密,她不该让他继续,不该再这般胡思乱想,可是却舍不得停下,没多久她竟在他的喂食下,将那整碗粥都吃完了。
当他喂完她最后一口,她忍不住伸舌轻舔残余在唇上的汤汁,她看见他黑眸微微一黯,瞳眸收缩着。
他靠得太近,她没有看见他抬起了手,直到他的拇指,抚过了她的唇角。
“这儿……”他说,音微哑,“还有。”
气轻窒,莫名的酥麻从嘴角传来,教她全身发软,心口紧缩。
蓦地,喜儿敲了敲门。
像是依依不舍的,他端着碗,缓缓退开,才道:“进来。”
喜儿推门而进,手里提着替换的小炉,一边回身关门,一边小声说:“苏爷,我来替你了,你放心到前面去吧,姑娘我会小心顾着的——啊,姑娘你醒啦。”
转身瞧见她已坐起,喜儿面露笑容,开心的冲到床边来,一下子把床边的他给挤开。
“太好了,咱们担心得紧呢……”
看着眼前的喜儿吱吱喳喳的,如同麻雀般说着些什么,她没听清,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好似仍在她嘴角,只听他说。
“喜儿,这汤药就麻烦你了,我到前头去了。”
“放心,苏爷你快去吧。”
喜儿话落,他似又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回来。”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似连听见他声的耳,也麻了,酥了。
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是听见他关上了门。
直至那门合上了,她才敢抬眼。
他走了,已将那空掉的粥碗,搁到了桌上。
她瞧着那空掉的瓷碗,彷佛还能尝到他的味道,在她嘴里,在她喉中,浸润着她全身上下。
一碗粥。
只是一碗粥,让他喂了一碗粥,但那感觉却比她曾经历过的所有男女情事都要更教人心动。
脸,好热好热。
心,烧烧的烫。
这一剎,方知对那男人,已心动。
第8章(1)
这一季秋,好漫长,却又似眨眼即过。
上回卧病在床,已是六年前,她怎样也没料着,小小的风寒,会让她卧床数日,再能起身时,宅子里已风云变色。
那男人,几乎接手了大部分的事。
她身子稍好之后,他常常白日就忙得不见人影,到晚才会同余大夫一起,带着账本回来。她看了一次,就知这帐完全是他在做的,那不是余大夫那样潦草的字迹—余大夫显然从头到尾只是在旁看着,负责看钱的。
他的字意外的工整,和他的人一点也不像,几乎就像是刻印出来似的,每一个字都整齐划一的排列在一起,像小小的士兵。
可不知怎,那些小小且工整的字,看在她眼里,却莫名的讨喜,总也像是他那般,在对她笑。
夜来,她总也会怕再梦到那往日旧事,可每每梦魇才来,已觉他握住了手。
她知他不该在这,可他在。
明知他已离开,可他总在深夜又来,偷偷的来。
她不睁眼,当不知道,只任他包覆轻握着她的手,让他将自己轻拥在怀中。
她清楚这样十分不妥,若让人知他在她房里,她的名节就毁了。
可名节,是什么?算什么?
再高亮的名节,比不上她求的一夜安眠,抵不上他只字不提的万般呵护。
日来,他总在天大明前就离去,再见着她时,总任她装作不知,总也不提昨夜她对他的眷恋与偷安。
几位大娘轮流来看过她,可谈的却全是那男人,说他多么厉害又多么能干,讲他如何和那几位老是恶意赖账的大户人家讨到了拖欠数月的钱,又如何聪明灵巧的光用一根棉绳与茶油,就取下了一只卡在某位富家夫人肥胖手指上的金戒指,让她那根被箍得都胀成了香肠的手指,免于皮肉之伤。
春钤与喜儿两丫头,更是完全被他收服了心,成天苏爷长、苏爷短的。
就连余大夫,也常常在替她把脉看诊时,三不五时蹦出对他的称赞,教她就算没见着他人,却也无法不想他。
这两日,她终能下床,体力好了些,才想出门去走走,可她刚跨过门坎,正要转身关门,就看见了那男人站在门边。
她吓得心差点蹦出喉头,不由得抚着心口。
“早。”他瞧着她,微笑问安。
“早。”她极力镇定的瞧着他。
“去散步吗?”
“嗯。”
她戒备的瞧着他,等着他反对,谁知却听他道。
“我陪你吧。”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能点头。
大清早的,除了厨房里有炊烟袅袅,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
他同她一起穿堂过院,走出了这深宅大院,因为还太早,就连看门的老秦,都还在打着瞌睡,未将大门打开。
他对她伸出手,悄声道:“别吵了他,我带你出去。”
现在迟疑,也太慢了些。
瞧着他的笑,她上前一步,将手搁到了他掌心,走入了他怀中。
“别怕。”他在她耳畔悄声道,同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屏住了气息,只觉他靠得好近,腰上他的手好热,似要烧了起来。
“攀住我的脖子。”他说。
那么做,只会让她整个人贴到他身上,这真是太不合规矩了,可过去数夜,他早抱过她好几次了。
白露脸微热,但仍抬起了双手,环住了他粗壮的颈项。
他的身体结实又强壮,即便隔着层层的衣物,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体热,透了过来,熨在她身上。
和半梦半醒时不同,完全清醒的现在,她全身上下,皆清楚感觉到他的存在。
然后下一瞬,他收紧双臂,将她环得更紧,抱着她脚一点,跃上了半空,轻松翻过了高墙。
她轻呼了一声,不禁攀得他更紧,粉唇贴到了他的颈上,他的皮肤很温暖,微微的热,她还未能感觉更多,他已带着她落了地。
然后,像是经过了一整天,他才松开她,让她站好,可他的手仍握着她的,没放。
“还好吗?”他低声问。
她点点头,只觉心跳飞快,小脸又红又烫。
蓦地,身后传来喷气的声音,她又吓了一跳,回首才见那匹被他买回来的马儿,被拴在门外,就杵在她身后。
它已被上了鞍,栗子色的皮毛光滑柔亮,和之前那拉车时的模样,差之千里,看来就像是两匹不同的马儿。
“来吧。”他牵着她,到了马儿旁。
“我以为我们要散步。”她愕然的看着他,低念道:“而且我不会骑马。”
“我们是要散步,坐在马上散步。放心,我骑术很好,我小时候几乎是在马上长大的。”他笑着说,握住她的腰,将她举到了马背上,“抓好鞍头。”
白露又惊又慌,紧张的忙抓着马鞍的鞍头。
下一剎,他已松开拴着的缰绳,利落的踩着马钟,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好高……太高了……
她从来不曾坐在马背上,这马儿又比一般拉车的马还高,她吓得全身紧绷,动也不敢动一下。
“让我……”她悄声抗议:“让我下去。”
“别紧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耳畔,搔着她的耳,哄着。
“你要怕侧坐着不稳,可以撩起裙子,把一只脚跨过去,不然回头抓着我也行。”
若非她根本不敢松开手,一瞬间,还真想回头抓着他。
“很好玩的,马上高,看得远一点,你抬起头看看。”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右边的脸颊,道:“瞧,看得到洞庭呢。”
她一愣,因为好奇,抬起了头。
右前方不远处,原来被田埂、林木遮住的洞庭湖,真的就在眼前,在那淡薄晨雾中,忽隐忽现。
“骑着马,可以走得远一点,你也不用花太多时间,累到自己,我让它慢慢走,你要不喜欢,我马上就停下来,好不好?”
她想说不好,却又真的想透透气,瞧着远方那山水,她紧张的舔着唇,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直起身子,从后方鞍袋抽出了一只羊毛披风抖了开,将她从前方包裹住。
这一来,感觉她像是被他怀抱着,让她小小又一惊,可他已轻扯缰绳,让马儿踏着规律的步伐慢慢前行。
它刚动时,她又吓了一跳,可他就在身后,双手松松的握着缰绳,就护在她手边,告诉她。
“背打直,但腰要放松,你顺着它走动的韵律,会比较轻松。”
她照着他所说的做,情况变得比想象中要好,但仍能感觉她的背总会摩擦到他温热的胸腹,她死死盯着身下的坐骑,不敢多想。
“别盯着它瞧,一直被人看,它也是会紧张的。看前面,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又强调了一遍,然后问:“前面那片绿油油的田是种什么的?”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掉下去,白露深吸口气,吞咽着口水,强迫自己抬起视线看向他问的药田。
“那是姜。”她告诉他,双手仍紧抓着鞍头。
“那边那亩呢?长得好像有些不一样。”
“那是郁金,和姜很像,但不一样,功效也有些差异。”
“什么差异?”
“郁金辛、苦,归肝、胆、心经,能活血行气,解郁清心。姜则辛、温,归肺、脾、胃经,较常用来发汗解表,温中止呕。”
“山坡上那些是合欢树吧,我见过。”他再问:“合欢能做什么?”
“嗯。”她点点头,解释:“合欢入心、肝二经,能解瘀和血,宁心消肿,续筋骨。”
“是以花当药吗?”
“不,主要是树皮,但花及花蕊也能入药。”她回答着他的问题,边道:“可通常用的都是树皮,我们先将其剥下洗净,浸泡后捞出,闷润后,划成相等长条,再切块或切丝,进行干燥,便能制成散剂。”
“我听说,这山坡的合欢,都是你要求人种的?”
“前几年药材高涨,与其和人进货,不如自己制药,成本才能降低一些,合欢本就是这儿就有,也不难种。”
因为他问着她熟悉的事物,不觉间,她不再那么紧张,只放松的侃侃而谈。
感觉到她的放松,他噙着笑,说:“吴大娘说,你有一双巧手,对种植这些花草树木,很有自己的一套。人人都说你种什么,就活什么,无论哪种花草树木到你手中,你都能让它起死回生。”
听他这么一说,她脸微热,尴尬的说:“我没那么神,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他不这么认为,但没有再针对这话题追问,只再道:“但却真的是多亏了你有先见之明,和附近农家协商,改种药草,才让宋家没因这几年药材大涨而吃了亏吧?”
“我只是小气,想省钱而已。”
她轻描淡写的说,他却看见她那在发间若隐若现的耳悄悄红了起来,可爱得让他想咬一口。
他忍住那冲动,只笑笑再问:“所以宋家才把帐给你管吗?”
闻言,她不禁脱口:“他们没有把帐给我管。”
“没有?一他看到的可不是这样。
“是我自己讨来做的。”
“什么?”他呆了一下。
她咬咬唇,顿了一顿,然后才羞窘的开口解释:“我来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账本这东西,只有夫人随意记着的流水条,人来需要付钱就付,要支钱就支,收了钱就放着,有欠款借条,也不在意,全都拿来当压箱底。他们一家子对这事都不在意,只觉收支能平衡过来,不欠人钱就好,我看不下去,又闲着无事,所以才自己多事的整理起来。”
他听得傻眼,不禁问:“可应天堂这么大药铺子,那样成吗?”
她更尴尬了,抿了抿唇,才悄声说:“本来,没那么大的。”
这话,让他更呆了。
他盯着身前的小女人,只见她耳上的红晕,扩散了开来,染得整张小脸都是粉嫩红霞。
他蓦然醒悟,脱口:“是你。”
是她同农户谈了种植药草的事,是她和药商谈进出货的事,也是她将这药铺子做大。
“所以你才事事躬亲?你怕给他们添了麻烦,对不?”
白露没有否认,只觉得窘,“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不知道……我猜我当时只想着这样会省点钱,那样做可能比较好,等我回神时,情况已经变得不太能收拾了。老爷夫人少爷都没怪我,我怎好再替他们添麻烦?”
她这小小的烦恼,可爱得几乎教他要笑了出来。
“至少,你揽了钱,没吃白食啊。”他告诉她:“而且你改善了附近人家的生活,不是吗?现在药材比米粮好价,他们种药比种粮好。我想如果宋家人要介意,就不会让你管帐管了六年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这事,应天堂是凤凰楼的分支之一,他们怎样也不缺钱,银光不会让他们缺钱的。”她红着脸咕哝。
“不,那是因为你理财理得很好,而且他们喜欢你做的事,他们照你定下的规矩做事,不是吗?”
确实如此,但——
“你根本没见过老爷与夫人,怎能如此确定?”她轻问。
他笑了出来,道:“药堂里的人,每个都这么说啊。他们都说,不管有什么事,找了老爷夫人,只要和钱有关,他俩都会回同一句——去问白露。所以才会人人都以为,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
她脸又红,半晌,才悄悄吐出一句。
“我不是。”
“我知道。”他握紧了缰绳,哑声道:“我很高兴你不是。”
气又窒,小脸莫名更热,胸中的心噗通噗通的跳着,跳得像是要跃出了喉头似的。
忽然间,好怕他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她咬了咬唇,忙改了话题,道:“你的腰伤好多了吗?”
他瞅她一眼,只顺着她,道:“好多了,余大夫说都能碰水了。”
“那很好。”她轻轻应着,瞧着前方风景,却什么也没瞧入眼里。
“所以我今天特别起了个大早,去洗了个澡。”他噙着笑,故意道。
“那很……噢……”她敷衍的吐了两个字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听着差点岔了气,只因脑海里竟浮现他裸身洗浴的模样。
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他又笑了出来,只低下头,在她耳畔道:“瞧,马背上一点都不可怕了吧?”
什么?
她猛地回神,才发现那马儿不知何时,竟已从缓步慢走,变成了快步走。
两人一马不知何时,已远离了附近人家,来到有些远的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