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姑娘的名吗?是少爷取的没错啊,我想想,那是五年前的秋天吧?”熬着鸡汤的陈三婶,有着红通通的脸颊,就像每个村落都存在的邻家大妈,她拿着汤勺转头询问同伴。
“六年了。”一旁蹲在水盆边洗着萝卜的吴大娘补充。
陈三婶点点头:“对对,六年了。六年前,也是差不多现在这个时节,刚入秋而已,少爷就带着白露姑娘回来了,说她昏倒在官道上,他刚好经过,就将她带回来了。当时她真的是只差一口气而已,在鬼门关徘徊了好一阵,后来终于醒来时,夫人问她姓啥名啥,她却什么也记不得,少爷想正巧捡到她那时正是白露,便直接唤她白露了。”
站在炉子旁炒青菜的梁妈听了,也忍不住补充插话:“说到这,我还记得她刚来时,唉哟,那个脸色真是吓人的白,全身上下瘦得像是纸片一般,好似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咱们都以为她挺不过去呢。”
陈三婶听了,叹了口气,道:“唉,白露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我瞧当年应是遇到了强盗,被抢了,才会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倒在路边,连自个儿姓名都忘了,更别提记得家在哪啦,幸好遇到了好心的少爷,否则恐怕早死啦。”
吴大娘点点头,道:“说的是,但她人也好,晓得知恩图报,病一好,就开始接手药铺子的生意。这些年,宋大夫这儿若不是因为白露姑娘,那义诊可是没法撑这么久的。前年药材大涨,若不是白露姑娘早些年就想到要和附近农家合作,自行栽培种植一些常用草药,我看光是义诊的药钱,那就是个天价啊。”
“是啊是啊,所以我说啊,少爷这么少根筋,和白露姑娘天生就是一对,有了白露姑娘帮着他,老爷夫人也会安心些。”
“咦?可我听说,少爷这回去扬州,就是为了要娶凤凰楼的银光小姐耶。”
“才不是,你搞错了,我家大梁和我说了,少爷和老爷夫人是去喝喜酒的,不是要去娶老婆的。”
“是吗?那就好,否则少爷出趟门,若带了个新娘子回来,要白露姑娘情何以堪?”
听着几位大娘你三舀、我一语的,他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忍不住插话,再问:“大娘,白露姑娘对少爷有意思吗?”
吴大娘拿起菜刀将萝卜切块,道:“呿,我就说你们男人傻的,一个姑娘家,要对少爷没意思,哪能这般替一个男人顾头顾脚、嘘寒问暖这么多年的?”
陈三婶跟着擦腰点头,说:“是啊,我说小苏,你可少打白露姑娘主意,虽然那天呢,她是亲了你的嘴,可医者父母心,那只是为了救人,为了灌气给你,没别的意思,你甭想岔了。”
“她什么?”
没料到会听见这消息,他双眼瞪得老大,瞬间倒抽口气,差点被鸡骨头给髅到,顿时呛咳了起来。“她亲——咳咳——亲了我?咳咳——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你落水那天啊!”
梁妈挥舞着锅铲,转头看着他警告说:“若不是那天白露姑娘灌气给你,你啊早嗝屁升天去见阎罗啦,所以你要知道感恩,少爷回来后,你少对他乱说话,别坏了白露姑娘的姻缘,知道吗?”
瞧着身前这三个手拿菜刀、锅铲、汤勺,皮笑肉不笑的大娘,他眨了眨他的大眼睛,忽然间了解,方纔他是在套她们话,她们却也合算着要警告他,才会说出那些白露姑娘人有多好,少爷又对白露姑娘有多大恩情,他又欠了这两个人多少债的这些话。
所以他捧着汤碗,咧开油嘴,露出无辜的笑容说:“当然当然,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四处去说嘴。不过,那天在场的人,恐怕不只我一个吧?”
“这你放心,咱们大伙儿心里都有底,白露姑娘若不是为了救人,是不会主动靠近男人的,那天她会那么做是不得已的。”
“没错,白露姑娘不太喜欢男人,你没事别去招惹她,别靠太近,她会怕。”
咦?
他一怔,脱口再问:“她不喜欢男人?你们不是说她喜欢宋家少爷?他不也是男的?”
闻言,几位大娘竟异口同声的吐出一句。
“少爷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也都是男的?难不成宋应天不是男人?他好笑的在心中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陈三婶瞠目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说:“少爷是少爷啊,在白露姑娘心目中,少爷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一句,吴大娘和梁妈一块儿频频点头同意。
“对,少爷是不一样的。”
他不了解那家伙到底和一般男人有哪里不一样,难道他没有小鸡鸡?思及此,他差点笑了出来,但及时忍住了。
不过若白露真是宋应天救回来的,或许对她来说,宋应天真的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吧?
话说回来,她们说她会怕?
他回想今早那女人如冰山一般,冷酷镇定的模样。
唔,嗯……
不,他不认为她会怕。
或者她会?
她的脉搏确实是跳得太快了点,那张脸也太过不动声色了。
不管怎么说,她昏倒路边又失去记忆这件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些。
白露没有爹娘。
她用的是肯定句呢。
说真的,他可不认为她是真的失了忆。
第3章(1)
鸡飞狗跳。
这一早上,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出别的词汇能形容了。
先是做水车的工匠师傅完全听错了水车要作的尺寸,后是来求诊的病人失手打翻了浸泡了三年的药草的油罐子,跟着住在附近的王大娘怒气冲冲的来抱怨她家的牛被蓝蓝咬死了,彷佛是嫌她不够忙似的,春钤接着惊慌失措的跑来通报,少爷酿的药酒被偷了。
虽然事多如山,但也得一件一件去解决。
她改掉了水车设计图上的尺寸,设法安抚那打翻了油罐子的病人,并试图和王大娘解释蓝蓝并不会随便乱咬家畜。
“我们一日三餐都有喂食蓝蓝,它并不会随便去吃外面的东西。”
“白露姑娘,不是我来瞎闹,你想想,咱家阿牛肚子上那么大一个齿印,那不是老虎咬的,难不成是人咬的?”王家大婶火冒三丈、比手画脚的边说边比,模样夸张,还得理不饶人的转身对着来排队看诊的客人们道:“乡亲们,大家来替咱评评理,有人的嘴会像西瓜那么大吗?”
没料到她真会这样闹起来,她一愣,怕扰着了厅里看诊的老爷夫人,不禁道:“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头牛的状况?”
王大娘眼一瞪,蛮横的道:“都被咬死啦,肚子上被咬那么大一口,还能不死吗?还看啥?”
闻言,她露出微笑:“那大娘您现下是想如何?”
“想如何?你说呢?我家就阿牛这么一头牛,养了五年啦,平常陪着咱们下田耕作,收成了还帮忙拉车,现下它被你们宋家的老虎咬死了,你要咱们怎么过活?”
蓝蓝年纪大了,就剩那口中看不中用的牙,其实早咬不动啥,附近邻里都知道,瞧她这模样,摆明是来敲诈的。
一时间,有些恼,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这位姊姊。”
她一愣,不禁回首。
出声的,不是别人,是那姓苏的。
他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牙,可那声姊姊,唤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前头的王大娘。他手提着一只陶瓮,身旁跟着那头大白虎,绕过了她,当他经过她身边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酒味。
那让她再一怔,不禁微微睁大了眼,忘了想后退的冲动,反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陶瓮里装的是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厚着脸皮笑着回道:“酒啊。”
一股浓厚的药味,随着他的口气,迎面而来。
不可能,他不敢的。
但那味道,该死,她不会错认,那是少爷酿的药酒。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姓苏的如此胆大包天,可她更敢和人打赌,他陶瓮里装的绝对是少爷的药酒。
“你——”
“白露姑娘,光天化日下的,你这样抓着我好吗?”他露齿一笑,提醒她:
“大伙都在看呢。”
察觉自己的行为,她猛地回神,这才像被烫着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她一收手,他立刻转头直冲着王大娘笑,张嘴又喊了一次。
“这位姊姊。”
“咦?是叫我吗?”王大娘愣了,大眼圆瞪。
“是啊。”他笑容可掬的道:“你说你家阿牛被蓝蓝咬死了,是吗?”
“咦?呃,当然。”被那声姊姊哄得红了脸,王大娘恍了一下神,慢了半拍才发现那头大老虎就跟在他身边,惊得她往后连退好几步,忽又回神,道:“当当当……当然是被它咬死的,你……你可别以为叫这头虎出来,咱……咱家就会害怕,光……光……光天化日下的,大大伙儿可都在看的。”
“放心,它很乖的。”他搔了搔蓝蓝的后脑,笑看着她说:“我带它出来,是因为你说它是凶手,既然是凶手,咱们可也要防着它逃走是不?”
“咦?对,当然没错,别让它给逃了。”
“你说你家的阿牛是被蓝蓝咬死的,可有现场看见?”
“呃,没有。”王大娘脸色难看,但立即又道:“可阿牛肚子上那么大的伤,定是老虎咬的啊!”
“当然当然,不过虽然姊姊如此说,但白露姑娘也说了三餐都有喂食蓝蓝,你俩各执一词,弄拧了还得报官上公堂,相信你也不想的,是吧?不如这样,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家的阿牛,毕竟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嘛,若真是蓝蓝咬的,我想宋大夫一定会愿意负责赔你一头牛的。是吧?各位乡亲?”
“是啊是啊。”
“小苏说得对。”
“是该去看一下的,口说无凭嘛。”
听闻他的话,围观的人们纷纷点头如捣蒜。
王大娘见势不可当,只得恼怒的退让道,“看就看,让你们好好看看咱家阿牛是怎样被那头野兽咬死的!”
说着她便带头转身朝自家走去,大伙儿见状,立即浩浩荡荡的跟着出发,而那位姓苏的,竟然就这样带着蓝蓝一起,临走前还不忘朝她回眸一笑,眨了眨眼。
白露有些傻眼,一时忘了反应,待大伙儿都往隔壁走去,她方回过神来,匆匆跟了上去。
姊姊?亏他喊得出来,王大娘年纪都能做他娘了。
王家的田很小,土夯的屋子有些老旧,但整理的还算干净。
那头牛死在屋旁一个以竹竿支撑、竹叶为盖的简单畜栏里,几只黑毛鸡昂首阔步的在旁晃荡,一见到人来,便咯咯叫着跑得不见踪影,但闻到血肉味的苍蝇没那么简单就放弃,即便人伸手挥赶,还是很快就会再靠过来。
王大娘打开了畜栏,让大伙儿靠近看,可不让蓝蓝进去。
“谁知它会不会又咬咱家阿牛一口啊!”
他没有和她争论,只走了进去,蹲在那头牛的身边查看。
它的肚子上,确实有一个巨大的咬痕,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外伤,他伸手触摸那头牛的四肢,四处翻找检查了一下。
“白露姑娘,你看看!”王大娘气势凌人的来到她面前,大声的道:“瞧那头老虎把我家阿牛咬的!你说说啊,除了老虎,是谁有这么大的嘴?”
白露为之语塞,还未及回答,却见那姓苏的竟然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牛腹上的血洞,然后他把手指拔了出来,看了半天,又瞧了瞧在畜栏外的蓝蓝。
他到底在搞什么?
她困惑不已,但王大娘靠得更近了,骂人的声音更加大声,口水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白露姑娘,你说说,宋家到底打不打算赔偿我们的损失?”
她回过神来,有些恼,虽然不打算付钱了事,以免将来同样的敲诈层出不穷,但那头牛肚子上确实有着巨大的咬痕。
那个男人站起来了,一边打开陶瓮喝着酒,一边开始四处张望着,然后竟然走了出去,一副打算开溜的模样。
可恶,那家伙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他非但是个陌生人,也是个小偷,显然还是个酒鬼,她真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有一瞬间,竟然会期望他能帮上什么忙?
真是的。
或许她之后入夜还是必须把蓝蓝关起来,她真的很不想这样,可是她更不想之后附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有人把过错怪到它身上。
“白露姑娘!”王大娘又再次大声喝斥了。
她吸了口气,道:“我不认为蓝蓝真的咬了你家阿牛,但是——”
“什么?!”王大娘气急败坏的发出惊人的尖叫。
天啊,她真想捣住自己的耳朵,可她只是站在原地,摆出她最冰冷的表情,重复:“但是,我会赔偿你这次的——”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一声更尖锐的口哨响了起来,那让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吹口哨的人。
当然,是那个姓苏的。
“抱歉,我有点问题。”他伸出食指,笑容可掬的看着她们,问:“这位姊姊,你家阿牛就是死在这畜栏里的这头牛吗?”
“当然啊。”王大娘翻了个白眼,“不是我的牛,怎会在我家畜栏里?”
“你一早起来,就看见它在这畜栏里被咬死了?”他用那根食指指着周遭的围栏。
“是啊。”
“你移动过它吗?”他再问。
“当然没有,我一早起来,要来喂它,就看见它被那头老虎咬死啦!”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指着畜栏外的白老虎控诉。
“等等,你没亲眼看见它吧?你只是看见你家阿牛,好像被咬了一口,倒在这畜栏中,不是吗?”
“那不是一样?!”王大娘恼怒的说。
“当然不一样,事实上,我认为,你家阿牛并不是被咬死的,是摔死的。”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什么?怎么可能,你眼睛瞎了吗?”王大娘气得涨红了脸,拔高了声音。“你没瞧见那咬痕吗?你怎么可以睁眼说瞎话?”
“承蒙关心,我眼力很好,所以进来是一眼就看见,你家的畜栏有屋顶,还以竹围起,虽然不够高,但支撑的竹子与竹子的空间并没有大到让蓝蓝闯进来,而不弄坏它。”
王大娘一愣,像是这时才发现这件事。
“不过当然,门是够宽的,假如是你昨晚忘了关门,才让蓝蓝跑进来偷咬了阿牛,那也不是不可能。”
这段话,让所有人跟着一愣,倒是王大娘又恢复了生气,道:“没错,我是有可能忘了关门啊!”
姓苏的微微一笑,蹲回了死牛旁,指着它的前腿:“不过你看,它这边的足踝已经断了,头上还有擦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