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故事让她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她的名声。
她也感动,孩子还没影儿呢,他便处处设想周到,他这种男人绝对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之后,他又举例几个在京城有影响力的妇人,指点她如何融入她们的世界,他这是为她好,童心打心底明白,要一个男人去打听这些颇为难,可他不但为她打听,还愿意在需要的时候予以协助。
换了别的女人,定会感激涕零,因为多数女子必须独自面对这种事,即便向丈夫求助,也只会换来一句:后宅事男人怎能插足。
她不傻,能够理解童年遭遇在黎育岷心底留下阴影,她也明白,他有多重视子嗣,所以不愿意迎妾纳婢、不愿子女重蹈覆辙。
所以他想将她调教成黎老夫人、黎大夫人那种贞德贤良的女子,想要孩子有个旁人一提及便竖起大拇指称赞的母亲。
说实话,若她从小养在闺阁之内、受妇德妇诫教养长大,她定会对他的用心感激不已。但她不是,她见识过花花世界,知道那个“调教”是丈夫企图将自己掌控在手里的方式之一。
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不能接受他这么做,就像她能够理解爹爹对嫁妆的态度,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铺路,却依旧认定那是捆绑束缚,因为她从来都不是能够被别人掌控的。
相反地,她更合适于掌控别人。
尽管如此,她清楚这世道以男子为尊,女子想要有所作为,除非嫁个像静亲王那样的好男人,愿意纵容妻子出头天,不然就要表面曲意承欢,但暗地里私自行动。她没有苏致芬的好运道,只能阳奉阴违。
隔天,她向黎育岷要回紫衣的卖身契。
她说:“我出嫁前,紫衣的家里人就进府,希望能带紫衣回去成亲,爹爹心疼我没有她的手艺吃不下饭,坚持让她陪嫁进来,既然你不让她进蔚房,就让她回家吧,免得耽误终身。”
黎育岷答应得很爽快,立刻将紫衣的卖身契交出来。
童老爷在童心的陪嫁头面、簪环珠链上都刻上她的名字,目的是不想让她变卖、换取银两,因为女子贴身私物若是流到外头,对名誉是大损。
但她会因此屈服吗?并不。
她是舍得的,明知道一副做工精致的头面,比将宝石挖出、熔成金块分别卖出要贵上三、五倍,她还是卖了。
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因为不舍便无从获得,所以她关起门来,挑出两箱首饰,和几个紫丫头分工合作将宝石挖出来,再让秋桦进黎府,由她找个相熟的金匠,亲眼看他把簪子首饰全给熔成金块。
几天后,她的千两私房变成五千两,秋丫头们寻到几处好铺面,她借口娘家弟弟生病,回童府一趟。
黎家马车在童府屋前停下后,她打发车夫回去,约好时辰再到童府接人,紧接着,她马不停蹄地看过各个铺面,在决定好铺面后,匆匆回到童府,探望受了风寒的童允,直到黎府的马车来接。
环环相扣、事事谨慎,童心做得密不透风,让人寻不出问题。
后来她用两千三百两买下铺子,那铺子过去经营的是酒楼生意,可惜经营不善,才撑了一年便关门大吉,里头的东西还有九成新,童心不满意它的摆设,却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上头,只让人将朱红的墙面换了颜色,并寻来一个街头卖画的书生,在每面墙上画了几位古典美女。
只不过一点点的差别,俗丽的酒楼便有了另一番风雅面貌。
让紫衣和四个秋丫头联手经营一间小酒楼,童心必须骄傲的说:那是大材小用。可她的本金不够,不能做大,何况她还得防着呢,若是闹得太响、东窗事发,谁知道她家相公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
童心并没有这样就闲下来,脑子里盘盘算算,想着还可以从哪里弄到钱。
从黎育岷身上弄?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反正身为妻子本就有权利向丈夫要求家用,何况他手上的钱还是她的,可她是个再骄傲不过的女子,既然把黎育岷当成对手,哪肯低声下气自对手身上求财?
直到黎育清和苏致芬出现,童心知道她们是天衣吾凤的老板,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黎育清说:“天衣吾凤越开越大、越开越多,必须不断推出新样式,否则大齐上下哪个女子不会捻针拿线,就算不能全仿,也能仿个四、五成。”
苏致芬说:“没错,天衣吾凤必须跑在前头,带领潮流。”
童心不明白什么叫做“带领潮流”,但苏致芬做生意的态度是对的,她虽不能强要人家的股份,不过让紫袖描些花色款样并不难,紫袖女红一流,而她这个主子穿衣的眼光一流,两人合作,自然能摆弄出新款样。
于是童心与黎育清一拍即合,说定她设计出来的款式,每卖出一件她便收半成红利,半成不多,假设一套衣裳卖二十两,扣掉成本剩下十两,半成也不过就半两,但天衣吾凤的卖量大,若款样受到欢迎,积沙成塔,也是笔可观的财富。
黎育岷回府的时候,看见满桌布料和裁开的布片,看见忙碌的童心和丫头们,童心在纸上勾勾画画,嘴里一下子说:“这里加上两个褶子可以修饰腰身。”一下又说:“这个红红得不纯粹,有没有更合适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过就是个红色,怎么还有纯不纯粹的问题?
但他很高兴,童心有了点女人的样子,母亲说,童心最近经常过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饰。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张罗的,她根本不需要费心,所以她会与母亲和祖母讨论,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准备开始和那些交口称誉的贵夫人们打交道,替自己挣几分好名声,就是想融入黎家、讨好长辈,扮演好媳妇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都是好的开始。
童心的改变让他心情愉快,原以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没想到她如此讲道理,仅一席深谈便降服她的脾气。
童老爷小看他的说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儿的适应力,他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聪明睿智的童心只要乐意,一定能够很快被贵夫人们接受。
“还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饭?”黎育岷满面春风的进屋关心问道。
紫袖几个看见主子回来,飞快递上帕子、新茶。
听见黎育岷的话,童心不禁皱了眉头,现在吃饭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儿,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把那些恶心东西给塞进嘴里。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楼开张,奴婢天天上酒楼给小姐捎饭菜。”
不愧是童心带出来的人,阳奉阴违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奶奶,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们就自动自发把四奶奶改回小姐,从来没出过差错。
“嗯。”黎育岷开了口,童心只得勉强应声道:“紫袖,把东西收收。”
“是,四奶奶。”她飞快把满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将饭菜端上来。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个眼色,紫裳下去,再回来时,袖子底下藏着一小碟子腌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来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撑日子。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她开口问,试着将黎育岷的注意力引开,好让紫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碟腌菜给摆上桌。
“这是好事,表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朝堂无大事。”
黎育岷喜欢和童心对话,不管是言不及义的无聊话,还是国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谈,若非真有见识,否则无法办到。
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们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又希望她们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两者哪能兼备,于是他们娶大家闺秀为自己持家,再到外头寻找红颜知己。
“确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边说边替黎育岷布上几筷子菜,然后端起碗换上新筷子。她无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见汤面上浮着的那层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里评价这么差?”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还真敢说,这话若传出去,马上得罪满朝文武百官。
童心挤挤鼻子忖度,当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么开设港口说了多少年,只见静亲王一个人在那里扑腾,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却说:“哪是,在我心里,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样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谄媚着脸,不必吸大气、不必伤脑子,话便出口,“是忠君为民、爱家爱百姓、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官。”
阿谀的话她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一箩筐,爱听吗?反正现在的她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当乖巧媳妇,偶尔复习一下言不由衷、口蜜腹剑、言行相诡,为日后的东山再起做准备,也不是坏事儿。
“你说谎话都是这样脸不红、气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吗?”他直接戳破她的话。
“如果说谎话还要经过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声道。
“谎话还有入流的?”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语。
“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入门基本功,真正厉害的人能够把谎话说成真理,并且激发人心,让所有人都乐意跟随。”
第十章 养刁的胃难征服(2)
他起了兴致,“这么高明?要不要举个曾经说过的高明例子来听听?”
“记不记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将军攻打梁国一事?”
“记得。”
“当时童家捐粮米一万石,军袍五千,皇帝还亲书一块牌匾‘义商’赐给童家,家父把它挂在大厅正中,请许多友人来家里,回去后,大家纷纷慷慨解囊,那场战事朝廷得民间捐银二十万两。”
“这件事我知道,然后呢?”他认真听、点头,他喜欢她说话时的神采奕奕、神情飞扬,他见过的女人多数羞涩有礼,很少像她这般笃定自信,自信得仿佛所有状况都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可轻易令所有人对她低头。
她是个特殊、与众不同的女子,而他越来越满意有这样的女子为妻。
“当时我父亲用‘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大齐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钱可以赚’这类大义凛然的旗帜,说服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捐给朝廷。
“可事实是这样吗?并不,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开挖矿产这一行,而梁国的矿产丰盛,若这场战事赢了,父亲捐出大笔银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将矿产开发权交给童家。事后证明,我父亲的投资是正确的。”
她骄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现在童家自大梁山区开发的铁矿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获利不会输给票号,重点是,这个获利不会引起别人的眼红。
“你这是在骄傲岳父的谎言够高明?”黎育岷微扬眉轻轻问了句。
那不是父亲的谎言,是她的!是她给父亲的建议,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额来钓其他商家,但她不会告诉他。
“谎言本身并不高明,其高明处在于充分利用周遭环境,你以为说谎的只有我父亲吗?”童心缓缓摇头道:“皇帝说:攻打梁国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异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扩充疆域、要矿产、要梁国俯首称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献银商人真因为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而慷慨解囊?错,他们眼红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从皇帝手里得到这样一块牌匾,后来,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人捐银,害怕自己落于人后、会遭朝廷点名,便争先恐后地掏银子。
“再说说威震四方、保家卫民的平西大将军,和那些为战事牺牲性命的士兵吧,试问,他们当中有几个是真的爱国爱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争取荣耀?
“我认为,他们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说谎者,他们连自己都要骗,哄得自己愿意用性命去赌一场荣华富贵。
“这场战事中,所有人都在说谎,对自己、对百姓、对上官、对下属说谎,并且企图从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够看清一切,串联起所有的谎言,从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说到最后,童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夸奖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胆,连皇帝都敢编排。”黎育岷觑她一眼。
她无所谓,笑得像朵花儿。“我不过是个实诚人,把谎话全摊出来。”
最大的说谎者却说自己实诚,这样谎言要是不高明,还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话说完了,饭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结束这顿午膳。
她以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为自己卖力表演,他的注意力会全数被话给吸引,忘记她一桌子菜都没夹的事实。
没想到黎育岷不是个容易被忽悠的,他笑着把每样菜往她碗里夹一点,“你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吃得消?上回祖父还问我你是不是住得不习惯?连岳父也说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过点心,不饿。”
“是吗?厨房说,没往这里送过点心。”简单一句话就打破她的谎言。
事实是每回厨房送点心来,才到门口,童心就直接让丫头给退回去,惹得厨房的吴大娘心情很糟,还悄悄让她那口子来问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艺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奶奶的眼。
吴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赶车的车夫,在黎府照顾车马二十几年了。
他悄悄问过院里的二等丫头,这才晓得不只点心,就连厨房送来的饭菜,四少奶奶只留下半碗米饭,剩下的全赏给紫丫头们,那群紫丫头一面吃还一面批评:这种东西小姐怎么能入口?
她们不知道,那些二等丫头看几个大丫头天天有鱼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红。
而他在发现桌上多了一盘酱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时,心底便清楚这些日子她是靠着什么在撑了。
就这么挑剔,半点都没办法妥协?不过是吃食,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说不定吃过几顿,就能慢慢习惯吴大娘的手艺。
“我让紫裳出门买的。”
“什么时候?”他不肯罢休,再问。
“当然是早上,隔天的点心还能入口?”童心直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