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擦擦手后拢了下鬓边的发,怎么会有这种客人,家务都还没忙完呢,却大摇大摆的进门来,要她说,家里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没空的没空,直接撵出去就好了。
她腰系围裙,正着手解下来,一手掀开帘子,日光白晃晃的从外面泼进屋里,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来人高挑精瘦,她端详了一下,认出了人来。
光华仍在,却潜藏如入鞘的刀锋了。
他本来是半带着点轻慢的神色环顾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见着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敛得一滴不剩,静静的看着眼前这看似寻常妇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丝碎光飘摇明灭,瞬间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来对了。”
都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那如空蒙山水袅袅,如水晶帘外看碧水的模样,即便她挽着妇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点尘不染的气质,这些年来,他不曾再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
但是那个俗子,竟胆敢让她过上这样的生活?
“薇儿……”
“这位大人,妇人早已嫁作人妇,这称呼逾越大人的身分了,请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旧站在帘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儿,不要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义兄妹,多年不见,不应该是这样。”那瞬间的懊恼如清风了去无痕迹。
“首辅大人日理万机,不知道所为何来?”
“你先过来好吗?我好久没见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没有变,不像我,你瞧,我的鬓角都白了。”少年相见时便心生爱慕,那弯桥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阶,绡衣轻丝,身姿婀娜不胜衣,娇嫩如花瓣的女子,肤光胜雪,比玉还要温润,含笑的向他走来,发际的海棠花从此开在他勾心斗角、踏着血迹往前行进的一生岁月里,从未凋谢。
那年,衣衫褴褛,脚踩破草鞋,指甲缝都是污垢的他被家人遗弃,身上只有泥和血的他,在只有黑暗和哭泣的街角,被去收租的义父带回来了。
那个来半路等父亲一起回家的女儿,对着自惭形秽的他说:“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有一个义兄了?”
她毫不畏惧的拉他的手,把他带进了那个家。
她宛如一道白光,芬芳了他破烂的人生。
她是他生命的起点。
那人的鬓角果然已经有点点白霜,杜氏轻轻的说:“只能说山水田园适合我这山村野妇,你在朝堂,人事纷扰政局诡谲,自然劳心劳力。”
听她语意有点松动,身为当朝首辅的水素弦眸光里漾着难言心绪,“这样的我已经有能力护你周全,可以给你所有想要的,你……”
杜氏便作势想要走。
“薇儿,我不胡说,你别走,我们好好说话,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慌乱。
“义兄,夫君他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诸多不便,你改日再来吧。”不是她不顾念往日情谊,只是他诸多行为为人诟病,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叫人心凉,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渐行渐远。
老宅子的隔音本来就不怎样,房荇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娘亲和来人说话,但是听着听着,那人的语气竟是越发温柔,那小心翼翼,就好像她娘亲是一块易碎的玉,怎么听都觉得他生怕她娘亲生气。
这人按理说,应该是她的舅父吧,但是那语气,摆明了是上门来同她抢娘亲的。
这等狼子野心,其心当诛!
她当机立断,放下手里的绷子,叫来小厮,让他用最快的速度去寻自己的父亲回来。
爹啊,您不加把劲,娘可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房荇安排好一切,顺了顺自己皱了的衣料,能挡一阵先挡一阵好了,有她这么个碍眼的女儿,那个想打她娘主意的外人还能厚着脸皮耗下去吗?
她一头闯出去,就是要去坏他好事!
幸好,房子越本来就已经在路上,所以回来得很快,他与水素弦话不投机半句多,烟硝味四射,没多久,水素弦便拂袖走了。
“往后在家门口得挂上“畜生与水素弦不许进入”这几个大字!”房子越气得很,脸黑如锅底。
爹发飙了!被人乘虚而入的感觉肯定很不好。
夫妻回房去没多久,方才被房荇派出去跑腿的小厮又回来了。“小姐,有客。”
啊,她茶还没能喝上一口呢。
来的人居然是成东青、萼儿和琴曲。
“小姐。”两个大丫鬟礼节周到的福了福。
“两位姊姊好,阿青哥,你们怎么来了?”她最近和那宅邸的人没有什么纠葛,劳师动众的,为什么?
那人不过昨晚来放了萤火虫,又送了她一盒雪蛤油,还有别的事?
“我家主子说伺候小姐的那个小丫头不管用,让我带着萼儿和琴曲过来,往后她俩就留下来伺候小姐,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嫌弃,我怎么会?”
“那太好了,我还怕小姐不肯收下,公子说了,这两个丫头的一应用度,四季衣裳,月俸都由主子出,不会花到小姐一分钱。”
“慢着,我的意思是,两位姊姊是公子身边的人,无功不受禄。”两个活生生的人,她这小庙哪供得起这两尊大佛?随便她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就比自己不知道高级多少,这个她没办法。
要是请两尊大神回来供着,她娘会打死她。
那夜的盏盏荧光,她收下,蛤油,她也收了,这会儿是人啊!那个人,心里打的是什么念头?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小姐不要奴婢?”两人异口同声。“一定是奴婢不会伺候小姐,公子不要我们,小姐也不要,奴婢们还以为小姐是喜欢我们的,听说能来,高兴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两人跪下,梨花带雨的哭了。
房荇觉得她们俩入错行了,如果去说相声,也许更容易出人头地。
“小姐……”有人从中打断,几人的头刷刷地一同看向那青衣小厮。“又有客人,说要找小姐。”
今天是所有的人都说好了是吧?
萼儿和琴曲各自拭了眼泪,双双起身,成东青趁机告辞,说是不能久待,要回去复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和如今是房荇两家铺子掌柜的陆管事擦身而过,两人看了彼此一眼。
“陆掌柜请坐。”
陆掌柜抱拳。“小姐吩咐下来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妥,这是要还给小姐的店铺屋契,官府证书,另外那些掌柜的带走不少人手,我重新找人,花了一点时间。”
这么短时间内,他居然办了不少事,可见有头脑,也善于发掘人才,更善用人。
“铺子交给您,您想怎么做就撒手去做,我相信您,这么说好了,倘若铺子赚十分利,我六您四,如何?目前也许铺子不够大,但是将来生意越好,您拿到的利润会更多。”
如果说,初初陆掌柜的只是为了肖不害而愿意来替她做事,这下子,起码可以换到他的忠心了吧?!
萼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厨房找到漆盘和茶具,给陆掌柜的上了茶,沏的是她爹的上等茶叶,中规中矩,杯盏一丝声响也没有,一派大家侍女气派,然后倒退着和琴曲侍立在旁,见房荇没有说什么,偷偷朝琴曲眨眼,她们应该可以留下吧……
房荇在陆掌柜惊讶的神色里继续说道:“我说过不会让您失望的。”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了。
腌菜晒菜,杀鸡鸭鹅,腌猪鸡鸭鹅肉,祭祀,大扫除,裁新衣,该送什么礼的都得细细斟酌,恩师同僚、铺子掌柜和伙计,一个都不能落,佃户们也少不得要送点腊肉红包什么的,这些房家全家动员,就连房时也被派了去给先生送年礼的任务。
托了那七千两的福,房家人可以过一个很宽裕的年。
除夕家宴,房子越带着一家人轻车简从回了大房老宅,大家客客气气的用了饭,分家后没多久,房家大房便辗转从儿侄辈那里知道房时的秀才身分,可以想见,只要乡、会试一过,腰金衣紫,平步青云不是不可能,又看房家越过越好,这次回来仆从女婢都有了,而且那伺候的丫头容貌规矩哪是他们这样人家能见的,一个个惊讶的快掉了下巴,对于分家这件事后悔得只差没有槌心肝而已。
家宴过后各自回家过年,老实说,在老宅里能吃得下什么?家里头也早就整治两桌年夜大菜,主从各一桌,其乐融融的真正吃了一顿年夜饭。
除夕守岁,根据俗例,守得越晚,家中长辈就能活得长长久久,这一日,相较炉火温暖的屋内,外头下起冬天最迟的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三寸厚的雪花只是瞬间。
这种冷到叫人打哆嗦的天气,恐怕连狗都躲在旮旯里缩成团不出来。
闻人凌波却来了,虽然穿着黑貂大氅,肩上头发都积了层雪。
“殿下?”他们家没门房,除夕夜,仆人们都窝在耳房里喝小酒,赌小牌,来开门的房时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位太后最疼宠的孙皇是骑马来的。
闻人凌波毫不客气的把缰绳扔给房时,“这时候,您不应该在皇宫?”和太后、皇帝一起围炉团聚吗?
“吃过筵席,太后她老人家说她乏了,叫我们自己玩乐去。”守岁这种东西,在皇宫里他只愿意替太后守,她老人家却说意思到了就好,他又多赖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老爹,皇后和一干嫔妃将整个寿康宫塞满,他趁隙溜了。
他的玩乐就是跑到他家来?
听见外头声响,房荇跑去开门,门一开,一大片的月光和雪片翻卷的涌了进来,风卷衣袂,人如谪仙。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房荇,亮若星辰。
十一皇子殿下,您很闲吗?国家大事不用您操心吗?祖母父亲跟前不用您孝敬吗?大年夜的,您要没事也不应该转悠到我家来啊!
房荇转身要走。
“这是我顺手买的张记糕饼铺的枣泥千层糕,我记得你喜欢。”他从宽阔的袖子里掏出还冒着烟气的纸包。
纸包一掏出来,香气立即飘了出来,只有刚出锅没多久的雪白甜糕才会有这样的香气,那糕中间夹着紫红的枣泥,她吃过一回,清香滑润,在皇子府,想不到他居然知道。
这大年夜,哪家糕饼铺会开门?他不会恶势力的硬敲开人家的门,叫人家专程给他做一锅枣泥千层糕吧?
她怔怔的让闻人凌波拉起她的手,接住那犹带热气的糕点,他的指尖微凉,似一块白玉,凉润又冰。
“这糕贵得很,你可别浪费了。”
很贵,什么意思?张记糕点是比旁家糕点铺子卖的价格稍微高了点,但就这两块糕能贵到哪去?
她作势要还。
第8章(2)
“我从来不吃甜食。”一块糕了不起几文钱,可他哪来的零钱,拿到糕,怕糕冷了不好吃,放下一小锭元宝就走了。
今日的他原本不该出宫的,除了年夜围桌吃饭,他那些皇兄们也多的是精心安排各种名目的宴会,丝竹歌舞,极尽声色,他却在离开皇宫的甬道时,看着辉煌寂寥的楼阁长殿,那些宫殿里头的各种面孔,再目及殿外雪白静寂的世界和一望无际的苍穹,忽然想起了一张清凉如玉的小脸。
他不知不觉离开层层迭迭的巍峨宫殿,神思恍惚的策马出宫,走了一阵,才诧异自己买了糕,四面一望,竟然来到她住的地方。
他心里总有些放不下她,他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荇儿,怎么了,不是有客人吗?怎么不请客人进来?”杜氏微微侧首出声。
为了避免麻烦和父母亲甚至哥哥追问,房荇将那一小纸包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仍是疑惑的瞅了闻人凌波一眼,这小动作落在闻人凌波眼里,一缕微笑泛上嘴辰口。
就知道她会喜欢,他问过婢女那天她在府里都吃了什么,那个叫萼儿的丫鬟说她多吃了两块张记的千层糕。
所以,他记住了。
他一进门,正用左手和右手对弈的房子越放下了棋子,起身迎客。
眼熟啊,这位少年贵客,发戴玉冠,锦袍颈领和袖口均镶一圈白狐毛,五指有三指戴着玄铁戒指,那玄铁熠熠生光,竟不输金石宝玉,腰带上的宫绦系着荷包,荷包下悬着东珠、碧玺和蜜蜡,脚踏鹿皮油靴,整个人看起来神秘高华,王者风采叫人不敢直视。
房子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眼熟,浅浅施礼。“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重赫回府,路上遇雪阻,一时窒碍难行,不想做了回恶客,扰了房大人一家,甚感抱歉。”
“不知贵客如何认得在下?”
“房大人贵人多忘事,您对重赫还曾有救命之恩。”闻人凌波一抹笑风致无双,光华四溢。
房子越细细回味,眼里掠过一抹恍然大悟,撩袍就要下跪。“原来是襄王殿下,恕下官眼拙。”襄王敕封,主管户、刑二部,在过年前已经由圣旨颁下,举国皆知。
闻人凌波不让他跪,“不在朝堂,房大人千万不要多礼,说起来我们还是旧识,房大人还是喊晚辈的表字便好。”
“不敢不敢。”对方的身分摆在那,房子越心里不由忌惮了几分。
“大人千万不要拘束,重赫造访本就唐突,您若拘束,就是我的错了。”
“殿下请坐!”
一见来的是贵不可言的客人,杜氏带着一双儿女想告罪以后退到内室去,谁知道闻人凌波伸手就拦。“今日守岁,大年夜的,夫人请留步,给您造成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这么客气,毫无上位者的高高在上,杜氏对他印象大好,她看向丈夫,见他颔首,又领着儿女回到炉火边。
房荇以余光瞅了那个大大方方坐下的男人,霸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畏,这也算厚脸皮的一种吧,自家人才会在一起守岁,他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闻人凌波的长睫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房荇轻轻一笑,垂下眼睫,闻人凌波却有些不满。
她总是这样,不惧他,也没把他放在眼底。
她还是那样,看似好接近,其实却是拒人千里之外。
就因为这样,对她的好奇越来越浓烈,她的淡定无谓总能莫名的抚平他一些什么,和她一起,他的心便能安安稳稳的待着。
他想和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
房荇虽然垂下眼,依旧感觉到左方那一双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锁着她,一步不让。
“我进屋的时候见大人在自己对弈,如不嫌弃,重赫陪大人练练手如何?”
“请!”这可是求之不得!
萼儿自然是知道自家旧主子的习惯,不待杜氏吩咐,就从厨房里温了一壶酒出来,替两人斟上。